南园。
夏天南召来众人议事,议题就是包揽赋税。
“包揽三县税赋?”孙元化有点不敢相信。
夏天南点点头:“这在我计划之中,但也算意外收获。我不敢肯定知府衙门会不会因为澄迈之事来找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答应我的条件,所以之前没和你们说。”
司马德倒是不觉得意外:“将军是想把每亩定额缴粮的规矩推行到三县?”
“正是如此。琼州营规模扩大,将来兵力还要增加,粮食不可或缺,我要把周边三县全都变成琼州营的粮仓。”
孙元化皱眉道:“这个可以理解。但是如何做到既能缴纳足额税赋,又能保证到手足够的粮食。除了正粮,朝廷每年摊派的辽饷就是一笔大数目,琼州营总不能用自家生意赚的银子去缴纳吧?如果是这样,直接用银子买粮就行了,何必大费周章?”
夏天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钱有余:“临高县每年的税赋是多少?”
钱有余作为夏天南的文书,还是第一次参加正式的会议。此刻他正在按照夏天南的要求,以文字的形式把众人的发言记录下来存档,按夏天南的说法,这叫“会议记录”。
听到夏天南发问,钱有余放下手中的毛笔,回答道:“临高每年夏税、秋粮一共正粮八千石、辽饷八千两。”
“算上损耗、浮收等等呢?”
钱有余一怔,将军居然连这些也知道?
“只算损耗,粮食征收、起运各环节耗费不少,起码要一万石糙米、九千两银子才够。如果加上浮收”钱有余迟疑了片刻,“最少也要一万五千石粮食,一万两银子。”
他解释道:“粮差”、“包户”的剥削耗费,以及县衙大小官吏的出息好处,都要从征粮中获得,这叫“耗粮堆尖”,也就是所谓的“浮收”。
“耗粮堆尖”不算“乱收费”,是大明税赋系统中有明文规定的,某些地方,每石附加耗米和尖米7斗6升之多,超过正额的一半以上。这笔额外收入是地方官吏最大最可观的一笔“灰色收入”,比起贪赃枉法之类捞的黑钱,要安全多了,算是大明赋税制度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么多?”夏天南还不觉得意外,但是孙元化着实大吃一惊。他久居高位,对基层的潜规则不甚了解,还以为大明从根子上说是好的,只要圣天子在位,众正盈朝,中兴指日可待。没想到小小一个琼州府临高县,就已经如此黑暗,想来其他地方好不到哪去。
“如此盘剥百姓中饱私囊,你们对得起圣上、对得起读过的圣贤书吗?”孙元化颇为激动,对钱有余呵斥道。
钱有余脑袋缩了一缩,心里有点委屈,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师爷,又不是七品知县,要挨骂也轮不到自己啊。
夏天南劝解道:“孙先生不必激动,这也是地方官的生存之道。要知道,一个七品知县,以及县衙里大大小小的吏员,如果没有这些收入,恐怕都要喝西北风了。”
“就是,县尊月奉不过七石五斗,还要请钱粮、刑名师爷,在册胥吏、衙役每年工食银三两六钱,不在册的白身只当差不拿钱,不想些办法,让我们怎么活?”钱有余为自己辩解。
孙元化一滞,他只知道小吏、衙役“奉公”是理所当然,却没有想过靠这些象征性的俸禄、工食银如何保证生存。
“浮收虽然有很大弊端,但却是各县维持运转的重要支撑,短时间内无法取代。”夏天南给这种现象定了性,“而我们包揽税赋的目的是为了给琼州营储备粮食,为将来做打算,如何让二者并行不悖,就需要动动脑子了。”
司马德说道:“可是断了浮收这条路,又要足额缴税纳粮,除了继续压榨百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
其余人都纷纷点头附和。
孙元化皱眉道:“可是百姓负担本就沉重不堪,再额外摊派,这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夏天南摇头叹息,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啊,怎么就不会跳出这个框框呢?
“你们的眼里不要只盯着百姓碗里的三瓜两枣,格局大一点。你们想想,除去浮收,每年朝廷的税赋都收足了吗,多余的钱粮去哪了呢?”
钱有余若有所思。他游幕十余年,自然比在场众人更了解基层的黑暗面。他见无人能回答夏天南的问题,便大着胆子说道:“将军说的,学生略知一二。”
夏天南鼓励道:“很好,你说说看。”
“其实在下本是刑名出身。”钱有余首先解释了自己的谋生技能,“不过,也学过钱粮,一般的小县的钱粮也应付得来。”
但凡县令上任,刑名、钱粮两位师爷是最重要。前者协助县令审理刑事案件,后者专门协同东家办理钱粮奏销、地丁人口、门牌清册、田地丈量、开仓赈济、杂税征收这一类业务。特长是不仅谙熟这方面的种种门道,而且精于书算。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一体纳粮
第四百一十一章一体纳粮
钱有余的本行是刑名,但是他的学艺不精,一直混不到好的东家,大多是些在偏僻小县里打转的举人老爷或者“同进士”。请大家看最全!小县城人口少,打官司的自然也少,分请两名师爷有点浪费,所以就又学了钱粮,虽说不甚精通,但是一人身兼两职,不仅自己多了一份收益,东家也少了一个人的开销,皆大欢喜。
钱粮师爷的本事除了算盘上之外,还在于能了解情况,善于应付书办。这是因为额征钱粮地丁,户部只问总数,不问细节。当地谁有多少田、多少地,座落何方,起科多少?只有县衙里户房的书办才一清二楚。他们所凭借的就是代代相传的一本秘册,称为“鱼鳞册”。没有这本册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钱粮。
鱼麟册本是公物,是政府主持绘制修订的,但是年深日久,县里存档的或湮灭或丢失,早就不知去向,政府修订的“公册”,反而成了书办的私产。不管是县令还是钱粮师爷,要顺顺利利的办下每年的夏秋两赋的公事来,时常会为书办所挟制。
户房书办因为有鱼麟册,不但公事可以顺利,本人也能借此大发其财,多少年来钱粮地丁的征收,是一盘混帐,纳了钱粮的,未见得能收到官府收粮的“粮串”,不纳粮的却握有纳粮的凭证。有人没有立锥之地却要缴粮。有人坐拥千顷良田却毋须缴纳粒米,反正“上头”只要征额够成数,如何张冠李戴,那是根本不管的。
至于其中的花样,名目繁多。钱有余就说了“诡寄”、“产去粮存”这两种最常见的手段。
“何谓诡寄,何谓产去粮存?”夏天南问道。
“所谓诡寄,就是将自己的田地伪报在他人名下,借以逃避赋役而产去粮存,就有点巧取豪夺的意思了。”
如果说“诡寄”是侵吞本应缴纳给朝廷的税赋,欺瞒的对象是朝廷,那么“产去粮存”就是裸的抢劫了。与衙门书办有勾结的大户买入别人家的田亩后,不将田亩过户,卖主还要按原来的鱼鳞册缴纳粮税,买主则不用缴纳任何钱粮。和丰村死去的苟大富和弟弟苟二贵联手,没少干这种事,才会在短短几年里一跃成为方圆数十里首屈一指的大户。
这下连见多识广的夏天南都忍不住拍案而起:“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明抢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偷税漏税也就算了,买了地还让卖主缴税,简直是敲骨吸髓,不给人留活路啊。”
孙元化感叹道:“没想到为了谋夺田产、逃避税赋居然可以如此狠毒”
夏天南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说道:“不管大明其余地方如何,反正在我的眼皮底下,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
他向众人说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既能保证足额缴纳税赋,又能保证自己的好处吗?说穿了其实很简单,万历年间张居正就做过类似的事情,就是清丈田亩。”
清丈田亩?众人面面相觑。
孙元化疑惑地问道:“当年张相确实清查过田亩,不过是为了推行一条鞭法而为之。如今除了粮食正额,辽饷等摊派已经折合成现银,当年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再清丈田亩有何用?”
“他清丈田亩的目的是为了推行一条鞭法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田亩的数目和产权变化很大,若还抱着当年的鱼鳞册不放,结果只能是继续压榨田产极少甚至无田的百姓,真正坐拥大片良田的富户却不用缴纳粮税。长此以往,富户越来越富,百姓却不堪重负,流离失所,天下即将大乱。”
孙元化听了夏天南的话,感觉隐隐约抓住了一些东西:为什么加派辽饷后,朝廷仍然入不敷出,军队缺饷练兵,导致北边苦苦支撑,却仍然让鞑子几次入关同时中原流民四起,剿贼的官兵扑灭这边,那边又冒出来,剿而不绝。
他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朝廷缺钱缺粮,竟然和这些有关?”
夏天南点头道:“孙先生的想法已经接近真相了。我以临高为例,假设鱼鳞册记载,全县有一万亩地,而实际上经过数年垦荒,又增加了五千亩,但鱼鳞册上是查不到的,那么征粮征税还是按一万亩算。问题是,朝廷对官员和有功名的读书人是有优免政策的,他们的亲朋为了逃避纳粮,就把地过户给这些人,交些租子,比向朝廷纳粮要划算,双方皆大欢喜。可这样一来,鱼鳞册上登记的地又少了许多,一万亩地也许不到一半。最后,临高本来有一万五千亩地,却只按五千亩缴纳粮税,就算县衙想尽办法追比,打板子、枷号示众,各种手段用尽,好不容易征收上来了,这么点钱粮,还要保证县衙的运转开支、官吏的好处,交到朝廷手中又有几个子?”
他扫视了一眼众人,继续道:“朝廷入不敷出,但是边关吃紧,练兵发饷都要钱粮,只好继续加大摊派,这些负担最终还是落在那些穷苦百姓身上,与富人没有关系。穷人撑不下去了怎么办?为了活命,被迫逃亡,便成了流民。流寇为什么越剿越多,就是因为流离失所的流民不断增加,只要有人登高一呼,流民为了填饱肚子,就成了流寇的兵源。”
孙元化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就开了窍。朝廷陷入如今的困顿局面,根源竟源于此处。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以前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或者说不愿意往这方面细究。
司马德与他想的方向却不一样:“如此说来,只要清丈田亩,把诡寄的隐田都挖出来,就能凭空多出不少钱粮?”
夏天南点点头,又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不仅如此,在三县范围内,我才不管朝廷的优免政策,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只要有田就要纳粮!”
所有人都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官绅一体纳粮?
第四百一十二章 苟二贵回村
孙元化忧虑地问:“官绅优免是朝廷制度,圣上都不敢坏了太祖的规矩,琼州营这么做合适吗?”
夏天南呲之以鼻:“什么破规矩,还抱着不放。平民已无立锥之地,士绅富得流油,该朝谁收税一目了然。至于合不合适,我琼州营就这么做了,谁敢站出来说句不是?”
孙元化默然,琼州府天高皇帝远,皇帝鞭长莫及,总督巡抚也不会轻易惹这个刺头,谁会出头来替本地士绅做主?
司马德问道:“临高境内的好办些,可是澄迈和儋州的怎么办?”
“我有知府衙门的命令,三县的税赋都由我包揽,他们敢违抗?再说客观上也是帮他们减轻了包袱,反正该上缴的税赋也不少一粒米、不差一文钱,他们何乐而不为?如果脑袋还是一根筋,有澄迈这个前车之鉴呢,谁不开窍就让黄猛甲去他们县城吃大户!”
一个冷寂的夜晚,苟二贵偷偷地回到了和丰村。他在府城实在混不下去了,在沦落到街头乞讨之前,他鼓足勇气回来了。
当初在接受知府大人接见之后,本来一切事情都向着他预料的方向前进:知府决定动用本地卫所的兵力进剿临高的“黎乱”,几千人马浩浩荡荡开拔前往临高,他因举报有功,成了知府衙门的座上宾,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呼着。
谁知道传回来的消息犹如清空霹雳,三四千大军说败就败了,仅余不到一千人仓皇逃回了府城。得知消息的苟二贵顿时懵了,夏天南和黄猛甲一日不除,他就不敢回临高。
大军败了,局势急转而下,他也被轰出了知府衙门,很明显秦知府不愿再打下去了。
幸好后来峰回路转,时任总督王尊德调集数万大军,渡海进剿。苟二贵本以为夏天南的末日来了。可是苦等月余,等来的居然是大军惨败的消息,总兵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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