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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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的选择-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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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个故事。”她又加上一句。这时她脸上一阵苍白,掠过一丝紧张的神情。
  我察觉到这种情绪的突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相识的最初几天的甜蜜回忆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某种烦扰,痛楚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她的脸色阴沉下来,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原来正巧有一片圆圆的颜色奇怪的云遮住了太阳,使我们感到一阵秋日的凉意。这种巧合极富戏剧性,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说作者来说真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她打了一个寒战,赶忙站起身来,背对着我,用两条赤裸的手臂把自己的身体紧紧抱住,好像刚才那阵微风吹进了她的骨髓。我不知该怎么做——她忧郁的神色和这种姿势都让我不知所措——我想起五天前的那个晚上,我无意中碰见他们俩的情形,想着还有多少事情与这有关。比如说莫里斯·芬克,他曾看见并对我描述的那场可憎的表演——他所看见的暴行:她倒在地板上而内森却还在殴打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里,我都看见苏菲和内森出双入对,“迷恋”一词似乎成了他们关系的本质中一个苍白无力的描述,而这一切又怎样解释呢?每次苏菲谈起他时都是那么动情,为他的温柔和善良而感动不已,眼里总闪着泪光——而这充满热情的圣徒一般的家伙几天前却在耶塔的公寓门口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恐怖分子。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愿多想这些,因为那片云彩还在继续向东飘移,阳光又一次洒在我们身上;苏菲笑了,仿佛阳光把她的忧郁一扫而尽。她把最后一点面包屑抛向泰德乌兹,说:“我们该回去了。”她兴奋地大声宣布说,内森为他们的晚餐买了一大瓶勃艮第酒,她必须去位于教堂大街的A&; P商店买一块上好的牛排来下酒。做完这个以后,她会花掉一个下午的时间与《熊》继续搏斗。“我很想见见这位威廉·福克纳先生。”我们慢慢走回公寓时她这样说:“告诉他说他总是让波兰人读得很困难,特别是当他没完没了地说着一个句子的时候。不过,斯汀戈,那人怎么会那么写书呢!我觉得我正身处密西西比河。斯汀戈,将来某个时候你愿意带我和内森到南方去看看吗?”
  我走进我的房间,苏菲那活泼的身影也已不见了,莱斯丽·拉普德斯又一次占据了我的大脑,像一把大锤敲击着我痛苦的心。我曾傻乎乎地想,那天下午,在我们约会前的时间里,我要按惯常的作息时间做点正经事,也就是说给南方的朋友写几封信,或在笔记本里涂上几笔,要么就干脆躺在床上看书,但似乎都很难如愿。
  近来,我被《罪与罚》深深吸引,尽管我的作家梦想也因这本书令人惊叹的广博与复杂程度而深受打击。但我仍用了好几个下午的时间,带着敬佩的好奇心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我的好奇心大部分只是与拉斯科尼可夫有关,他在圣·彼得堡苦恼而丰富的经历(除了谋杀)与我在布鲁克林的遭遇何其相似。它对我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致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不是出于好玩,而是十分严肃的,这一点令我吃惊不小——假如我也沉溺于制作一次带有玄学意味的谋杀,比如说把刀子刺入一个像耶塔·齐墨尔曼一样的无辜的老妇人的胸膛,不知会对我的肉体和精神产生怎样的后果。我认真思索了一遍。这本书强烈迫人的观点使我退缩,然而每天下午它的吸引力又最终不可抵挡。可莱斯丽·拉普德斯夺走我的智慧,俘虏了我的意志,那天下午,我没碰那书。
  我也没写信,没在笔记本上涂上几句诗文——从讽刺诗到启示录,我都从风格上模仿塞里尔·康纳利和安德烈·纪德——用这个办法我可以使自己尽快开始记日记。(很早前我曾将我这些充满青春气息的东西毁了相当一部分,只留下了一百多页具有怀旧价值的杂记,其中包括写莱斯丽的部分和一篇九百字的杂文——在那些满载焦虑与深思的日记中,这篇东西令人称奇。它是有关性用品的“功过是非”的。显然,这是我在试用各类润滑剂后写下的,我记下了它们各自的特点,比如磨擦系数、芳香度等等。“象牙雪花”成为优胜者,因为它可以在常态体温下轻易溶化成||乳状。)不,我不愿再受良心以及加尔文工作道德的束缚,而且尽管我并不疲倦,我仍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呆呆地躺在那儿。我意识到几天来的发热已使我的肌肉开始抽搐,这样大动感情很容易患病的。我横卧在床上,六英尺长,全身欲火中烧。每当想到莱斯丽,想到几小时后她就会一丝不挂地蜷在我怀里,我的心便狂跳不止。我已说过,这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也许会有生命危险。
  当我躺在那间散发着薄荷糖般光线的房间里,下午的时光悄悄过去。与我的晕眩相伴的是一种近似疯狂的半信半疑的情感。请记住,我仍然是童男,这更让我有种梦境般的感觉。我将不仅仅只在爱的边缘徘徊;而即将启程前往一个田园牧歌般的宁静之地,一个黑暗的神秘领域。我又一次想起(这些声音有多少次在我的心中响起?)头脑简直而十分性感的莱斯丽曾说过的那些话。当我这样做时——脑海中便浮现出她那温润肉感的嘴唇,闪闪发光、校正得完美无缺的牙齿,还有冒着唾沫星的嘴角,似乎这就是那天傍晚最令人头晕目眩的梦。当太阳从夕普榭德海湾落下去后,那张嘴将——不,我不能再想那张柔软甜美的嘴,我马上便可以真正触到它了。刚一过六点,我便从床上一跃而起,冲了个淋浴,又刮了刮胡子。那已是我那天第三次刮胡子了。最后,我穿上我惟一的那件斜纹西服,从“金库”里抽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冲出房间,开始那伟大的历险。
  在门厅里(在记忆中,我一生中的重大事件常常被一些印象鲜明的小人物点缀着),耶塔·齐墨尔曼和可怜、粗俗的莫伊西·穆斯卡特布里特正在激烈地争吵。
  “你说你是一个诚实的年轻人,而你却对我做这样的事?”耶塔用一种充满痛苦而非愤怒的声音冲他吼着,“你在地铁里被抢劫?我给了你五个星期的时间付房租——而现在你却对我来老一套!你以为我还是个不谙世故的小丫头,会相信你的话?嗬——哈!”那一声“嗬——哈!”真是神奇,表现出一种莫大的蔑视。我看见莫伊西穿着一件黑色的基督教徒的晨服,那满是汗水的肥胖身体真真切切地畏缩了一下。
  “可那是真的!”他一口咬定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是那种少男的声音——一种假声——似乎很适合他果冻一样的体态。“真的,我的包被抢了,就在伯根大街的地铁里。”他像要哭出来了,“是个黑人,一个小个子黑人。噢,他动作快极了。我还没来得及叫,他已经跑到楼梯上去了。哦,齐墨尔曼夫人——”
  那声“嗬——哈!”再一次响起,那家伙又浑身一抖。“我该相信你吗?我该相信这位绅士——一个即将成为犹太牧师的先生讲的故事吗?上星期你对我说——哦,你对我发誓说,你到星期四下午就会有四十五美元,而现在你却告诉我你被抢劫了!”耶塔肥胖臃肿的身体向前倾着,像要打架似的,但我觉得她只是咆哮一下做做样子,并没有真正的威胁。“我出租房屋已有三十年了,从未驱逐过房客,只在1938年赶跑过一个怪里怪气的斯拉夫人,他专穿女孩子的紧身短裤。但现在,我的上帝,帮帮我吧,我不得不赶走这位绅士!”
  “求求你!”莫伊西可怜兮兮地哀求着。
  我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于是赶紧悄悄地想从旁边溜走,或者干脆从那两具肥胖的身体中间蹭过去。我小声地说了句“请原谅”便想开溜,正在这时,我听见耶塔说:“哎,哎!你要干什么去,罗密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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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意识到一定是那件刚刚浆洗过的斜纹西服和上了发油的头发,以及剃须时用的罗亚尔·林密牌剃须膏——我曾把它放肆地倒在脸上,又涂抹得那么厚,以致我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热带园林的味道——引起了她的关注。我微微一笑,说不去哪儿,便溜了过去,迫不及待地赶紧逃离这乱糟糟的一团,以及耶塔不怀好意的盯视。
  “我敢打赌,今晚有个女孩的梦就要实现了!”她在我身后哈哈大笑着说。
  我朝她挥挥手,瞟了一眼畏畏缩缩、可怜巴巴的穆斯卡特布里特,便一头扎进令人愉快的六月傍晚的夜色中。当我朝地铁站走去时,我还能听见他那娘娘腔在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然后慢慢消失了,接着是耶塔那极度克制的声音,表明莫伊西不会被赶出去了。我已逐渐发现,耶塔确确实实是个好老板娘,或者用另外一个成语,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善良女人。
  但是,刚才那幕犹太风格的闹剧——有些像一部依地语的喜剧,使我对我与莱斯丽的相遇有了另一方面的认识。我坐在摇摇晃晃向北驶去的地铁里心烦意乱,试图看一份布鲁克林《鹰》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又开始想莱斯丽,突然发现我这一生中还从未跨进过一个犹太家庭的门槛。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我不知道。我突然担心我的衣着是否合适,突然意识到我该戴一顶帽子。不,当然,我确信,那是在犹太教堂里才需要的。(是那样吗?)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我的家乡弗吉尼亚那黄砖砌成的犹太教堂——罗德夫·索伦教堂,街对角是另一座长老会教堂——用褐色的沙石板条石砌成的美国三十年代风格的建筑。我在那儿长大,在少年时期常常目睹信徒们在礼拜天默默地挤在教堂里。那垂着窗帘、有着威严的铸铁大门和大卫凹刻雕像的犹太教堂,还有犹太人、犹太民族和他们那神秘宗教,都使我觉得神秘莫测,甚至有些超乎自然。
  也许很奇怪吧,我并没有被犹太人本身所迷惑。在那个繁忙的南方小城的外围阶层里,犹太人都很和善。他们完全被同化了,成为大众中的一部分:成功的商人、医生、律师和小资产阶级群。副市长是一个犹太人;当地一所规模很大的中学为他们的足球队获胜而骄傲,同时也为那个不同寻常的全能(能奔,能踢,能跑)足球教练而感到骄傲,他也是个犹太人。但我也看见犹太人是如何去获取另一个自我或人生的。在远离阳光和繁忙的生计时,犹太人躲进他们与世隔绝的充满怪异色彩的亚洲式礼拜堂:香火缭绕,公羊角及祭品,铃鼓,蒙面纱的女人,阴郁的圣歌,以及发自内心的用死去的语言的哭诉——从此,这一切给一个十一岁的长老会信徒带来许多无端的不安与迷惑。
  我太小,太无知,无法将犹太教与基督教联系起来。同样,我也无法认识那些奇异的但现在看来自相矛盾的事情:那天做完礼拜后,我站在街对面惊愕地看着那座阴沉不祥的犹太教堂,脑袋瓜早已被《利未纪》里那些枯燥的令人生厌的东西搅得云里雾里。那是一个叫迈克奇的有着一副娘娘腔的银行出纳硬塞给我的,他的祖先早在摩西时代便在斯开岛上虔诚膜拜和对着月亮嚎叫。我刚刚读完那一章,讲的是那群人不朽的历史。我带着深深的疑惑和一种说不清的恐惧,颤颤惊惊地看着那座礼拜堂。我不禁悲哀地想起亚伯拉罕和以塞亚。上帝,在那些异教徒的圣堂里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呀!星期六也是如此。而那时,善良的基督徒们正在清除花园里的杂草或在索尔百货公司闲逛呢。作为教会学校的学生,我对希伯来人的了解不少,但同时也不算多,因此,我仍不能真正明白罗德夫·索伦会众集会时所显露的东西。我用孩子的想象力认为他们会吹一种羊角号,号声粗犷充满野性,在黑暗中回响,那永远阴沉黑暗的地方有一只正在腐烂的方舟和一卷羊皮经卷。虔诚的女人们弯着腰,脸上蒙着面纱,穿着苦行者的粗羊毛织的衣服,悲悲切切地大声呜咽着。没有人唱感人的赞美诗,只有单调乏味的吟唱,其中不断重复的一个词听起来就像“甲状腺肿大”。黑暗中到处飞动着鬼怪似的像史前小鸟一样的东西,到处是戴着便帽的犹太信徒,他们用低沉的声音一边哀号一边举行原始野蛮的祭拜仪式——割包皮,烧公羊,掏出新生羊羔的心脏。一个小男孩看了《利未纪》后,还能想出什么别的呢?我无法想象我崇拜的米丽安·布克宠德以及居里·科恩,那个处处受人崇拜的中学体育教师是怎样在这种凝重的环境中幸存下来的。
  十年过去了,我的迷幻多多少少有些解脱,但并没有完全摆脱。我对第一次面对一个犹太家庭还是有点担心。准备在布鲁克林高地下车之前,我开始想象我行将造访的那个地方的模样,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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