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夜深,他都会在房间里念经。我总是灭了灯,躲在黑暗中。房间里的荧荧烛光,在窗上投下一个斜长孤寂的影子。影子不动,唯有梵音喃喃飘出,回荡在空旷的夜中。罗什,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隔着一千六百五十年的时间,如果你不是那个一辈子不能改变的身份,我应该会勇敢地向你表白吧?而你对我,应该也是有情的,你会接受我吧?可是,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可是啊?你我,终究只是平行线的偶尔交错,回归原位,我们都有各自放不开的包袱。我爱你,所以,我决定,放弃你……
鸠摩罗炎一天比一天严重,龟兹王和王后,一帮子王亲国戚,来探视过好几次。我见到了白震,白纯最年幼的弟弟,十一年后被吕光立为龟兹王。我更是见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龟兹公主——阿素耶末帝。见到她时,我的心情难以言状。那是他十一年后破戒的对象,他未来的妻。以前读史,看到罗什的这段记载,虽然也为他扼腕,但总是觉得离奇有趣,当故事讲给别人听。现在自己真正融入了他的生活,不再是看史书上短短几行的记载,才发现,爱上他了,怎么还能承受他与别的女人日后有这样的关系?看到阿素耶末帝对着罗什娇滴滴地喊哥哥,看到罗什对她笑,我真的妒忌得要发狂,尽管我嫉妒的对象还是个小女孩。可是当我要爆发时,鸠摩罗炎的话便会在脑中响起,如冰水淋过,顿时浇灭了我所有不该有的火。是啊,我答应过鸠摩罗炎一定会尽快走。马上要回去的我,有什么资格嫉妒他本来就该有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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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各种名贵药材,拖了十几天,油灯终于还是耗到尽头。那个深夜,兄弟俩守在床前,我则站在一角,听得鸠摩罗炎断断续续用尽全力对着弗沙提婆说:“别怨恨……你母亲……她一直很爱你……”
他犀利的眼光此刻已经涣散,只有喉头上下滚动,依稀能辨出他在说:“不知道……能不能跟她……在西方极乐世界……再重聚……”瘦的仿佛能见骨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怕是不能罢……她已经证得三果……位列无色界了,而我……却还在欲界中……苦苦挣扎……”
弗沙提婆握着父亲的手,哭得肝肠寸断。罗什则一言不发,目光哀凄地紧盯着父亲的脸。鸠摩罗炎喃喃着:“第一次见到她时,心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又重新聚拢了光彩,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好美,又那么灵秀……”
“耆婆,别走……孩子们还那么小……”他突然用力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记忆里。他的眼里流出从没见过的温情,似乎他一心念着的那个人就在他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挣,弗沙提婆赶紧抱住父亲。鸠摩罗炎的手无力垂下,倒在弗沙提婆怀里。弗沙提婆发狂似地大声喊“父亲”,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了。罗什呆呆地望着,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突然双膝跪地,梵语经文喃喃念出,与弗沙提婆的痛哭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别念了!除了念经,你还会做什么?”弗沙提婆放下父亲,转身对着罗什吼,声音沙哑粗暴,“你整天念经,有什么用?就能让父亲复活么?”
他用手指着罗什,咬牙切齿的样子狰狞恐怖。“你只会躲在经文里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画个空空的死后世界,还能给什么?”
“弗沙提婆,别这样说你哥哥。”我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亲的痛转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转身对着我,眼睛红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母亲眼里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从没有在父亲身边尽过一天孝。可父亲,还是每天念着他以他为荣。”
他突然甩开我,力气大得让我差点站不稳。“还有你,你的心里也只有他。他得到所有人的宠爱,可是你看看他,他又有什么回报给爱他的人?父亲死了,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够了!他比你还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发泄不满,你可以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紧闭着眼喃喃念经的罗什,泪水涌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为太痛而无法流泪……”
“艾晴……”罗什突然出声,声音里有着从未听过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说的没错,罗什是出家的僧人,本来就不该有俗世之情……”
“罗什……”
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宫里通知王舅……”
我要追,被弗沙提婆拉住。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冲出门。我不知道罗什会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要守着他,保护他。
他走得很急,没有去王宫,而是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见了是他,立马放行。轮到我时,将身上所有钱都塞出去,终于放我走了。
他似乎漫无目的地在走,走得太急,时常会踉跄。终于在铜厂河边停下,他对着河水,放声大哭起来。凄清的夜,无人的郊外,他的哭,显得格外寂寥刺耳。
我一直在远处默默地看着。罗什,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只是不能在人前哭。你这样一个感情丰富,敏感细腻的人,为何偏偏信奉的是那要断尽一切人世情感的宗教?
我一直在远处守着他,每次按耐不住想要冲到他面前时,鸠摩罗炎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罗什,我不能再扰你心境,我能做的,只是这样默默地守候。
想起在现代经常听齐豫的歌,最感动我的是《哭泣的骆驼》。以前感动,是为了三毛笔下那个同名的凄婉爱情故事。现在,在这孤清的夜,看着远处那个连哭都被诅咒的人,突然想起这首歌,一股从未有过的感伤漫布全身。心,无处可逃,只能这样残忍地痛着。
我背负着幸福,却追寻着痛苦。流浪也许是爱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却忘记了收复。遗忘也许是对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生来温柔的双眸,连哭都被诅咒,没有泪,寂寞要怎么流。
风沙吹的我睁不开眼睛,漆黑里走走停停。沙漠,连路都举棋不定,心是北极星,不问原因。
风沙吹的我听不见爱情,想回忆都难宁静。你我,连恨都举棋不定,任由不知情的风沙,卷去脚印
我一遍遍在心里唱着这首歌,泪水湿了衣襟,风拂过,凉到心扉。瞧,你的影响力真大,连我也不敢放声唱歌,不敢放声哭泣。罗什,这个夜,你不是孤独的,我在陪着你,陪着你哭。就让我为你把我二十四年来积攒的泪水一次流干净吧。这以后,你我,不要再哭泣了,任由沙漠里不知情的风沙,卷去你我曾经留下的脚印。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夜凉如冰。我随着他站起时,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夏天终于过去,秋天在不知不觉间,来了。
我还是得走……
铜厂河边架起了木台子,鸠摩罗炎全身被白布裹住,放在木架上面。龟兹本来实行土葬,但鸠摩罗炎是天竺人,所以用的是天竺的火葬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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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纯领着所有王室成员,王公大臣,排成几列,一片缟素。木架另一边是一群僧人,由罗什带着,他的师父盘头达多也在其中,盘坐在河滩上不停念经。
弗沙提婆一身素白,额上缠着白布条,手举火把,红肿着眼,神情悲凄。本来执火把的应该是长子,可是罗什既已出家,没了俗世的身份,就由小儿子来执了。
白纯对着弗沙提婆凝重地点点头,弗沙提婆走到木架边,点燃了木架上覆着的干草。不一会儿,火光冲起,吞噬了鸠摩罗炎。一片哭声夹杂着念经声,庄严肃穆。
弗沙提婆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头低垂着,肩膀不停耸动。我看向罗什,他似乎忘了念经,只呆呆地看着火堆中逐渐消失的父亲,脸上的悲恸,让我不忍看下去。罗什所译龙树菩萨的《中论》里有一句:“从有而有生,从生而有老死,从老死有忧悲苦恼种种众患,但有大苦阴集。是故知凡夫无智,起此生死诸行根本。”生老病死,一切诸行皆苦。所以智者要“无明灭故诸行亦灭”。只是,罗什若是能真正做到无明灭,怎会在那晚为父亲哭泣?
我看向火堆,心中默念:国师,希望你能见到一生钟爱的人。你的思念,佛陀会接受。佛陀自己也是受过爱欲之苦的,他应该令你们重新团聚。但愿在天国的你们,幸福……
葬礼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烧完了,弗沙提婆在仆人帮忙下,收拾了父亲的骨灰,洒进铜厂河。看着弗沙提婆捧着骨灰痛哭,我的心也揪成一团。
回到国师府后,我没立刻向弗沙提婆提出要走。他现在整个人还在悲痛中,我实在不忍提这个话题。罗什没有继续住家中,跟盘头达多回了雀离大寺。走时,他对着我凝视,浅灰眼珠透出太多复杂的神色,我看不懂,也不想去懂。心,很累……
我在院子里看天。以前一直没明白,比起21世纪,这里的天空当然更纯净,但是老对着天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明白了,不是天有多好看,而是人有心事时,看天的确比单纯发呆显得文雅多了。
“艾晴!”
回头看到弗沙提婆站在台阶上。他依旧穿着龟兹人的孝服,眼圈凹陷,本来丰润的脸瘦了一圈,下巴上透出青色胡茬。他看上去更沉稳了,好像成熟了许多。难怪有人说,男孩长大,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很多天没有跟弗沙提婆好好谈过话了。他走下台阶站在我身边,没有像以往那样毛手毛脚,只是低头看我。自从回了国师府,他倒是对我一直规规矩矩。
“艾晴,那天……”看他吞吞吐吐地,我有些纳闷。哪天啊?
“我是指在苏巴什那天……”
啊,想起来了。我轻摇摇头:“过了那么久了,还提它做什么?”
“我从来都没有对女人用过强。不知为什么对你,就那么控制不住。”
“弗沙提婆,如果你要道歉的话,我早就已经原谅你了。”
“那你……这里……”他用手指了指唇,脸上居然有些飘红,“听说汉人女子保守得紧……”
我恍然大悟,他是指那个吻。我笑一笑:“那个……我没事。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啦……”说实在的,我都不记得那个吻是什么滋味。对我而言,那不叫吻,只是被强制性地贴上了物体罢了。
“你……居然骂我是狗……”他有些气急,向我扑来,“当心我让你再被狗咬一口。”
我躲过,他也没像以往那样追着一定要得逞,只顾站着笑。快两个月了,终于看到他露出了笑。还是笑着的弗沙提婆才像真正的他啊。
他的笑容瞬间又抹去,环顾四周,有些哀凄:“父亲走了后,才发现家中这么空空荡荡,让人寂寞难挡。”他看向我,眼里流出温柔,“幸好你还在,还能让我开心。”
他伸手想抚我的脸,我一惊,身子向后倾,躲了过去。他有些悻悻,缩回手。
“艾晴,那次一吻你我就知道错怪你了。”
我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怔了一下。
他微微一笑:“那样的反应,不是Chu女的话,我弗沙提婆就真的枉自跟女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了。”
“你……”我跺脚,“你干吗那么在意这个?我是不是Chu女,又关你什么事呢?”
“你骗我说你才回来,可是到那天我才发现,你已经跟他单独相处三个月了。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三个月,就算他道行再高,终归是个男子,你能让我相信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么?我本来就处处不如他,父母宠他,王舅敬他,世人尊他,我呢?我有什么?世人看我,皆道我是大法师鸠摩罗什的弟弟,有谁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我做过什么?好不容易出现个喜欢的女子,他也要抢走。”
“所以我一直气不平。偏偏你又那么长时间都没回来,肯定跑去寺里找他了。我真的是气疯了,居然那样强迫你。”他低头回味一下,又微微笑了起来:“不过,吻过你之后我就气平了。我在想,还好,你连吻都那么生涩,怎么可能跟他有染呢?我还来得及去抢你。毕竟,他没有成亲的资格,而我有。”
我气恼了:“弗沙提婆,你这种做法简直幼稚。你只是因为嫉妒他,就把我当成跟他争的东西?我不明白,做个平凡人有什么不好呢?聪明人有聪明人的不幸,盛名太过,反而受累。你是想做个快乐的普通人,还是不幸的名人?”
“那……”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流出认真又期许的神色:“你愿意自己的丈夫是个平凡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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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算什么问题?我的心咚咚跳了一会。按压一下,是时候跟他说了:“弗沙提婆,我已经联系好商队了。五日后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