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会场里,罗什静静等我测量,画完平面图。立面图得画那些佛像,我画人像的本事太差,也不好意思老要罗什等着,就想着以后再来细画。罗什带着我,往会场西北方向走,是一条不太宽的河,已经结冰。河对岸有一座宏伟的寺庙,我们要到那里去参观。桥在很远的山坡上,为了省事,我们打算从冰面上过。
冰虽然已经结得很硬,但我从小在长江以南长大,北方孩子冬天必备的滑雪技术一点也无,战战兢兢在冰面上挪不出脚。一只指节细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赶紧握住。温润带着些濡湿的手牵着我小心地前行,我死死盯着脚下的冰面,生怕自己掉到窟窿里去。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嘘口气,想抬头对他道声谢,却突然惊恐地发现,眼前出现了几片黑色斑点,他的脸在斑点中模糊不清。
我大叫一声:“罗什,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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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有只手包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扶上我的肩膀,我被轻轻拥进一个瘦削的怀抱,引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
“别急,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他的气息吹进耳朵,有些痒痒。我最怕耳朵里被人吹气,赶紧偏头,却撞上他的下巴,我们同时闷哼出声。
“疼么?”
“疼么?”
我们居然同时开口问对方,我愣了一下,不愿去细想,自己伸手去揉头顶被撞的部位。一边疼得咝咝出声。我都那么疼,他也应该撞得不轻,却是闷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是我不好,应该提醒你莫要盯着雪看太久的。”
耳里又飘进令人酥痒的轻微气息,这次我却不敢再躲了。嗯哼着掩饰脸上的熱意:“罗什,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
说是不会,可为什么声音有点发颤?一下子慌了神,拉住他的宽袖急急问:“我要真瞎了怎么办?”
他的手仍然覆在我双眼上,另一只手臂极轻地扶住我。只是这样轻轻的触碰,也能透过棉衣感觉出他过于纤瘦的手臂。他还是闷闷地说了句“不会”,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带丝颤音。心下疑惑,他到底怎么啦?
坐了一会,他放开手让我睁眼。纯净略带稚气的脸渐渐由模糊转清晰,双眸清亮地看着我,一脸关切也一脸潮红。如此近的距离,那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有些呆滞的我。一瞬间,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出一个不规则的强音。
猛地站起身:“我没事了,走吧。”
他仿佛突然醒转,倏地向后退开,脸上的红潮将麦色肌肤掩盖住,连埋入衣领的脖子部位也一片绯红。想起来,我们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别说他了,连我都不知道脸往哪里搁。
我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他愣一下,快步跟在我身边,脸上的红晕许久未褪。我嗯哼一声,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是什么寺庙?”
他抬头,稳一稳气息,平静地回答:“阿奢理儿寺。还记得么,我教过你‘阿奢理儿’意为‘奇特’。”
“为什么叫奇特?”
“先代有一王崇佛,要远游瞻仰佛迹,将国事尽托与王弟。王临行前王弟交与王一个金匣,叮嘱王须在回来后方可开匣。待王回国,有人告发其弟秽乱中宫。王震怒,将王弟入牢,欲施以重刑。王弟便提醒王开当初的金匣。王打开金匣仍不明白,问王弟到底是何物。”
他突然停了下来,把我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是何物啊?”
他仍然支吾,脸上的潮红未褪,又添一抹莫名其妙的红。
啊,我想起来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好像就有这个记载。“是那个王弟的生殖器,就是男根,对不对?”我兴奋地搓手,我居然能比玄奘早两百年看到这座“奇特”寺。
“这弟弟真厉害。他早预料到会有人祸害他。这种事情又说不清楚,索性就自宫当太监,保了自己一命。”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这代价也真是太高了。”
他怪怪地看我一眼,可能被我毫不顾忌地谈论男根问题吓到了。我尴尬地收住笑:“那后来呢?”
“王弟对王说:‘王昔日远游,弟便恐惧会有谗言祸害。不得已想出了此法。如今果然应证了。’王深觉惊异,愈发爱惜王弟,让他出入后宫无所障碍。王弟一日路遇一商人,赶了五百头牛欲去阉牛。王弟觉得是自己的业报,动了恻隐之心,以财宝赎了牛群。此后王弟身体居然渐渐恢复。为免再次被奸人所害,王弟便不再入宫。王很奇怪,问王弟为何不再入宫,才知道事情始末。王以为奇特,故下旨造此寺庙,已有三百余年了。”
我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真有这种事么?那个东东真能长回去么?是不是那个王弟当初根本没割啊?要不就是没割彻底。”
他板起脸,双颊还是潮红,可声音却很坚定:“王弟赎牛积下功德,佛陀以大慈悲力使其复原,怎会是王弟故意欺骗?正因这段美迹传芳后世,所以这里高僧大得倍出,常有远方僧人慕名前来学习。国王大臣皆勤力供养,三百余年香火愈盛。若不是佛陀感召王弟之德,非佛力如何能解?”
我拍拍自己的嘴巴,怎么可以伤害他的宗教感情?这件事也实在很难解释,当事人不在,又不能检查,也就宁信其有吧。
我们说话间已经来到奇特寺的大门口。门口的僧人看见是他,早就通报主持。我们还没进入大殿,主持带领几个高阶和尚已经迎了上来。言谈之间,那位年时已高的主持,神态却甚是尊敬。
我听得他介绍因为汉师开春便要离开,今天特地带她到龟兹四处走走。主持立马作出欢迎的样子,亲自带着我们一一介绍了起来。这个“奇特”寺比王新寺大多了,因为那个奇特的故事,信奉的人很多。殿堂庭宇宽敞,佛像装饰精美,壁画也细腻繁复。一路细细参观,不住赞叹,心想不知可不可以允许我来临摹壁画。
看完一圈,我不太好意思地提出想去解决个人问题,主持让一个小沙弥带我去。我不想让个男人等在门口,就叫那个小沙弥回去,我自己可以走回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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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茅房出来往大殿走时,在一个拐角处突然听到两个僧人在八卦,有提到罗什的名字。我心一动,放慢脚步偷偷凑过去听。两个人在用吐火罗语交谈,大部分都被我听懂了。
“那个鸠摩罗什竟公然带年轻女子来礼佛,还是个汉族女子。说什么是汉师,居然拜女子为师,谁知道真正是什么关系呢。”
“他身份与我们不同,自然可以无视戒律,谁敢责罚他?”
“他受供精良,还有专人服侍,倒也罢了,谁让我等没有国师为父,公主为母呢。但他无视戒律,每天外出寺庙也不与寺主言语,连早晚课也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仗着无人敢管他,如此修行,怎能得道?”
“听说他除了正宗佛法,还偷学大乘和外道谬经。与师尊们辩论那些歪门邪道,连师尊也不放在眼里。”
“就是。这种人……”
我听不下去,偷偷离开回到大殿。他的传记里就记载他“性率达,不砺小检,修行者颇非之”。非凡的智力对于一位佛教修行者来说,就像是一柄双刃剑。罗什所具有的王室成员的身份更是加大了伴随其天才而来的优势与不利。我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僧人对他会有这些诟病,可是,听在耳里,真的很不舒服。我无端地烦躁起来。
所以当我们离开“奇特”寺时,罗什还想带我继续参观。我看看时间,离他晚课只有一个小时了。叹口气,催促他回王新寺。我没觉得那些清规戒律有多重要,可是,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而他,又不能离开他所依赖的佛教僧侣集团。
他有些诧异,看看有些偏暗的天,即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要先陪我回国师府。我拒绝,告诉他我认路,自己会回去。我不想再听见有人拿着我和他的关系诋毁他了。
他的脸色有点发白,怔怔地盯着我:“艾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
我摇头。
“不管你听到什么,我都不在意。”
他说不在意,可是语气里还是有些愤愤,甩开袖子昂头说:“罗什行事,从不苛于陈规,但求无愧于心。”
我又叹气。高贵的身份和罕见的智慧过早使他得大名,但也提供他可以忽视戒律的某种条件。他就是这样活得肆意,可是,罗什,你这样的无视不也是一种无奈么?
那天我还是坚持自己回去。我只是他身边的匆匆过客,我不希望对他的诟病里再添一些我的因素。
回到国师府时一个小小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一头扎进我怀里,撒娇着向我抱怨为何一天不见我的影子。我开心地牵起他的手,跟他玩起了捉迷藏,院子里的笑声清郎单纯,让我的郁闷一扫而空。玩了一会,突然看见那袭褐红色的僧袍出现在门口。唉,他又逃晚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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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转眼便开春了。虽然龟兹人不过汉历春节,可是春节那天我还是给他们弟兄俩都送了礼物,哥哥是一串檀香木做的佛珠,弟弟是我自己画的多拉A梦。我告诉他们我又大了一岁了,高龄有24。唉,真不想承认自己又老了一岁。我的生日很好记,是农历正月初十,所以我都是过农历生日的。不过,二十岁后我就不太喜欢过年了,因为每次过年都在提醒我老了老了……
我在古代第一个生日只有罗什兄弟俩陪伴。我让他们用汉语说生日快乐,还教生日歌,然后让他们给我合唱。弗沙提婆奶声奶气的声音很逗人,而罗什开始怎么也不肯唱。当听我说汉人过生日一定要说生日快乐要唱这首歌,而且要吃一种奶油油的糕点,还要送生日礼物时,他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开了金口。他的歌喉跟他的嗓音一样温润动人,虽然处在变声期,略带点沙哑,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轻声唱出的生日歌,是我所有生日中听过的最美的。只是他的脸,如我所想,红得看不出原有的麦色肌肤……
生日第二天晚上,结束罗什的课后,他没去书房,磨磨蹭蹭从僧衣里掏出一条长菱形红黄蓝交错的丝绸围巾。
“送给你。”他的脸又红得滴血了:“你说生日要有礼物的……”
我来不及细想这份心意,只顾呆呆看着我的生日礼物。这是艾德莱斯绸,就是扎染绸,是现在新疆女人最常穿的衣料。以和田产的艾德莱斯绸最为有名,与玉石,地毯一起号称和田三宝。到21世纪和田还有用原始的木质土机和高过五米的大纺机制作艾德莱斯绸的作坊。
“罗什,你知道和阗有个麻射寺么?汉地公主带来的桑树种子最早便是在这个地方种植的。”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就记载了丝绸如何传入和田的过程。
“知道。本来西域不知如何养蚕缧丝,和阗王向大汉求亲时,偷偷对公主说,和阗没有丝绸,无法让公主穿扮美丽。所以公主便将桑树种子和小蚕藏在帽子里带来。和阗之富,也是有丝绸之功劳。”
丝绸本是中原汉地的垄断产品,制作丝绸的技术秘密严禁外传。但由于这位已不知名的公主,这项技术专利带到了西域,又从西域传到了西亚和欧洲,中国人的专利垄断权化为泡影。和田早在4世纪时就以丝织品闻名,古时就有“绢都”之称。如今,这珍贵的四世纪的丝绸就摆在我眼前,这不就证明了丝绸之路上丝绸技术的传播么?
“你为何只问佛迹,是不喜欢这礼物么?”他看我发呆,有些急了,手拿着这块珍贵的文物不知怎么放好:“这和阗丝绸,自然比不上中原的丝绸,你要是不喜欢,我就……”
“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大吼一声,站起来下死劲抱他一下,然后迅速夺过丝巾往怀里揣:“你敢拿回去我跟你急。”
他终于嘘了一口气,脸上的红晕我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他冲着我开心地笑,仿佛是得到了一件礼物而不是刚送出去一件。
“只是……”他心思放定,便开始用探究的眼光看我,“艾晴,你是如何得知和阗有个麻射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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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来了。唉,我怎么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啊!
我瞪着他,痛苦地拉扯头发。他的逻辑思维缜密,我编什么谎话都会被拆穿。所以这次我就省省这个力气吧:“别问了,反正我就是知道。”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笑,直到离去前都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我,我心里发毛了。
没几日就是立春了。开春便意味着丝绸之路重新畅通,我可以准备出发去长安了。鸠摩罗炎为我联系好了一个可靠的商队,还送了我不少东西。我自然是感激的,只是这几天面对兄弟俩时我总是心里堵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