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铁英还是没有站起来,目光开始打量这间不大的值班室,盯了一眼靠墙的保险柜,又将整个屋子扫了一遍,发现这里只有一把椅子:“是金库的规矩吗?”
谢培东:“是《中央银行法》解释条例的规定,中央银行的国库,各大分行的金库值班室只设一个座位,谁兼国库金库主任,谁才能坐。至于为什么,我不能再告诉徐局长了。”
徐铁英笑了一下,只好站起来:“是不是不让人在这里久待?”
谢培东:“徐局长是明白人。”
徐铁英:“那我就长话短说,只提三个问题。”
谢培东只看着他,没有接言。
徐铁英:“第一个问题,崔中石担任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是谁推荐的,是谁考察的,是谁任命的?”
谢培东:“中央银行各大分行金库正副主任的任命都是中央银行总部的决定,如果是上层要调查,可以直接到中央银行去问俞鸿钧总裁,也可以去问前任总裁刘攻芸。”
“我现在就是问你。”徐铁英从口袋里又拿出了那份公函,啪地摆在桌上,“这上面就有你们俞鸿钧总裁的签字,谢襄理刚才已经看了,是不是再仔细看看?”
公函正中上端印着国民党党徽,下面是一行蓝色楷体大字:
中国国民党中央组织部
接下来是三号字打印的宋体铅字:
中央银行俞总裁鸿钧勋鉴
函请中央银行特准党通局徐铁英主任调查北平分行有关事宜。
落款是陈立夫那手漂亮的毛笔签名:
陈立夫
再下面是另一行工整的毛笔批字签名:
同意。请北平分行配合调查。俞鸿钧!
“是你们俞鸿钧总裁的签字吗?”徐铁英目光逼了过来。
“刚才已经看了。”谢培东冷冷地接过他的目光。
徐铁英这时却把目光又转向了那把椅子:“我可以坐下问了吗?”
谢培东:“可以。但必须再申请一份俞鸿钧总裁批准的手令。”
徐铁英盯着谢培东的眼望了好一阵子,又笑了:“那就不坐了。你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谢培东顿了一下,“崔中石,男,今年三十九岁。民国二十六年中央财政大学毕业,考入中央银行任职员,后升任副科长、科长。民国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推荐,中央银行总裁刘攻芸任命,担任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
徐铁英:“程序上没有问题。我只想问一句,方行长为什么这么器重崔中石?”
谢培东:“那就请徐主任去问我们方行长。”
徐铁英:“我会问的。现在想问谢襄理,你和崔中石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谢培东:“徐主任问的认识,是指工作关系还是别的关系?”
徐铁英:“反问得很好。工作关系和别的关系我都有兴趣,谢襄理不妨都跟我说说。”
谢培东:“工作关系是抗战胜利后,我跟我们行长从重庆回到上海中央银行总部,那个时候崔中石和我们在一个部门。别的关系那就是认识的关系,那是在重庆,我们同在中央银行一个楼办公,时常碰面。”
徐铁英:“只是碰面?”
谢培东笑了:“碰面徐主任也听不懂吗?”
徐铁英跟着笑了:“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正常的碰面我们中央党部的人称作照面,非正常的碰面我们中央党部有个术语,叫作碰头。”
谢培东依然笑着:“我没有加入国民党,听不懂你们党部的术语。泛泛之交,我们都叫作碰面。”
徐铁英:“那我就问细一点儿吧。在重庆,谢襄理和崔中石除了在中央银行的楼里碰过面,在别的地方碰没碰过面,比方茶馆、酒楼……”
说到这里,徐铁英有意停顿了一下,不等谢培东回答,紧接着说道:“再比方红岩村13号、曾家岩50号、中山三路263号、民生路208号!这些地方你们碰没碰过面?”
谢培东想了想:“徐主任问的是周公馆八路军办事处,还是共产党新华日报社?”
金库大院内,小李轻轻拉开了铁闸门上那扇小窗,向外望去。
——铁闸门外,笔直地站着孙秘书,两边是钢盔钢枪的宪兵!
小李轻轻关上了那扇小窗,走到车边,向金警班长做了个手势。
金警班长连忙过来了。
小李轻声道:“我得去机场接行长了。”
金警班长立刻瞟了一眼小车的后备箱:“东西先搁在你那里,不急。”
小李有些急了:“不是这个意思。刚才进去的那个警察局长是来跟我们谢襄理过不去的。我得赶紧去机场,见到行长立刻报告……”
“那还了得!”金警班长立刻瞪圆了眼,“我现在就把他逮出来!”
小李:“不行。他有央行俞总裁的手令。你帮我一个忙就行。”
金警班长:“快说。”
小李:“门外守着他的人,我担心不让我走,你们让我把车开走就行。”
“我们的地盘,他敢!”金警班长立刻转头,望向那十一个金警,“把吃的都放下,拿出枪,上好膛!”
金库大院的铁闸门一开,宪兵们的枪果然都指向了大门!
孙秘书直挺挺地站在大门外车道正中,望着小李那辆奥斯汀!
“抢金库吗?!”金警班长带着六个金警快步出来了,瞪着孙秘书,“让开!”
孙秘书依然挺在那里。
啪的一声,枪响了!
第84章 无谓牺牲
金警班长枪膛里射出的那颗子弹旋转着飞向孙秘书,飞向孙秘书头上的大盖帽,飞向大盖帽上那颗青天白日帽徽!
孙秘书头上的大盖帽飞了出去,头顶正中的发间同时飞起好些发屑——金警班长的枪法竟如此高超!
宪兵们的枪栓拉响了!
“这里不能开枪!”孙秘书望着金警班长直指自己眉心的枪口喊道,“放下枪!”
宪兵们的枪口慢慢朝向了地面。
孙秘书也慢慢移开了身子。
吼的一声,小李的车擦着孙秘书开了过去!
南苑机场。
这里也站着一个排宪兵!
宪兵的队列前也站着金警,是北平分行金警排另外两个班的金警!
一辆密封的运钞车便是他们今天保护的核心!
关键是,方孟韦也站在队列前,手里还拿着一把黑布遮阳伞。
农历七月十五,太阳照得天空万里无云,才上午,空旷旷的机场便已经酷暑难当。
突然,所有的目光都向天空望去,所有人都听见了飞机声。
一架飞机出现了,又两架飞机出现了。很快,飞机便越来越大,前面是一架C…46运输机,后面跟着的两架也是C…46运输机。
方孟韦撑开了伞。
第一架飞机着陆了,向跑道这端滑来。
另外两架没有降落,飞过机场上空远远地又绕了回来,盘旋着等候降落。
第一架飞机停住了,地勤立刻将梯子开了过去,两个班的金警护着运钞车紧接着也开了过去。
方孟韦眼一亮,他看见大哥搀着父亲从飞机上下来了。
方孟韦举着伞大步迎了过去。
大街上,小李的车开到这里却被堵住了。
马路旁便是世界日报社,马路上挤满了人群,任小李如何鸣笛,人群哪里理睬。
时局动荡,度日如年。国统区像北平这样的城市,饥饿的国民只能采取两种态度:一种是得过且过,听天由命;一种是窥伺风向,寻找活路。于是报纸就成了很多人每天打探的窗口。平时早上六点发报,可今天已过十点,报童们还排着长队等在这里。
大门口铁栅栏门外墙上一张告示前更是人心似水,民动如烟!
告示上的内容:
今日有特大新闻,稍晚见报,敬请等候!
车外,人声鼎沸。车里,小李满脸流汗,想开过去已是万不可能,于是便打算倒车,可后面更多的人也已向这边涌来,声浪如潮:
“是不是要全面开战了?”
“是国共和谈吧?”
“听说是杜鲁门和斯大林都到南京了,邀请毛泽东去谈判……”
“那是二进宫啊,毛泽东会去吗?”
小李的头嗡地大了,按着长笛拼命想倒车。
“这是北平分行的车,问问他!”一个大嗓门铜锣般一嚷,一群人立刻拥了过来。
小李的车被围了!
车里,小李闭上了眼,干脆趴在了方向盘上,埋着头,他也听天由命了。
突然,他听到了马路那边传来的警车声!
小李猛地抬起了头。
虽有人群挡着,但那辆押钞车顶上的警灯还是能看到在飞快地闪着红光!
人群松动了,小李看见了最前面那辆车,眼睛亮了。
第一辆吉普驾驶座上便是方孟敖,边上坐着行长!
第二辆像是方孟韦的吉普,再后面是警察局的警车,接着是那辆大运钞车,再后面的车便看不见了。
小李立刻下车,锁了车门,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谢襄理的回答和我们的调查基本一致。”金库值班室里,徐铁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记录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记录,听完了谢培东的回答,目光离开了记录本,合上放回了口袋,这才又望向谢培东,“在重庆,你没有去过共产党任何办事机关,崔中石也没有去过共产党任何办事机关。下面的问题就很好推断了,崔中石的上级就在中央银行内部!抗战胜利后,这个人将崔中石从中央银行总部调到了北平分行,又给了他金库副主任以外的权力,掌管了北平分行所有秘密账册,不需要请示任何人就能将一笔巨款打到共产党在香港的长城公司!谢襄理刚才说,崔中石是民国三十五年由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推荐,中央银行总裁刘攻芸任命,调任了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崔中石的上级不是你们中央银行前任总裁刘攻芸,就是北平分行现任经理方步亭?”
谢培东:“没有什么是不是,崔中石是中央银行的职员,前任刘总裁和现任方经理当然都是崔中石的上级。”
“现在还兜圈子有意思吗?”徐铁英冷笑的目光紧盯着谢培东,“一个月前崔中石将巨款打给了共产党,谢襄理居然能说服方行长从别的地方调一笔款来补偿我们的党产,你不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就暴露了吗?”
“我没有兜什么圈子。”谢培东淡淡地回望着徐铁英,“徐主任说了这么多,是不是想说我是崔中石在中央银行内部的那个共产党上级?”
徐铁英:“我希望你正面回答。”
谢培东看了一眼手表:“金圆券马上就要运到了,全国统一在十二点前宣布发行。徐主任就算怀疑我是共产党,要审查是不是也应该另挑个时间,换个地方?”
徐铁英笑了:“地方当然要换,时间就不要换了。现在才十点多,为了保证十二点前全国统一宣布币制改革,你最好现在交出崔中石的账簿,然后跟我去核对。”
谢培东:“我倒是愿意跟你走,可我们现在都出不去了,怎么办?”
徐铁英:“什么意思?”
谢培东:“我只能开里面两道门,最外面那道门是金警班开的。昨夜中央银行有严令,金圆券运抵之前,任何人进了金库都不能出去。”
“你在等方步亭?”徐铁英终于露出狰狞了,“你以为还有人能救你吗?!”
“要等人救,我还会让你进来吗?”谢培东语气也严厉了,“我是中央银行任命的北平分行襄理,中央银行没有免我的职,任何部门也不能抓我。中央银行免了我的职,你派两个警察就能把我抓走,何必亲自来?”
“是啊,我何必亲自来呢?”徐铁英靠近了谢培东,“你藏得这么深,抓了你的女儿都没有把你逼出来,我不亲自来行吗?”
“你刚才说什么?”谢培东脸色慢慢变了,“能不能再说一遍?!”
徐铁英:“够清楚了,还要我再说吗?”
谢培东:“王蒲忱、曾可达都说我女儿去了解放区,你是不是告诉我她没有去解放区,在你手里?!”
徐铁英跟谢培东目光对视了好几秒钟:“你觉得呢?”
谢培东:“我觉得从现在起你就是放过我,我也绝不会放过你了。你有四个儿女在台北,我只有一个女儿!就在今天早上,为了配合币制改革的法案,我将唯一留给女儿的金镯都捐了出去,你却拼命在为自己儿女敛财。有话我们到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去说。这里是北平分行金库值班室,请你出去,外面通道很长,你可以先去散散步。”
“谢培东!”徐铁英解腰间的手铐了,“我要抓的共产党还没有一个侥幸漏网的,哪怕你是周恩来亲手调教的人!陈部长和你们俞总裁的手令你已经看了,你以为自己还有可能跟我一起上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吗?”说着,已将手铐的一边倏地铐住了谢培东的左手手腕。
几乎同一瞬间,徐铁英的脸色变了!
——他的右手也被谢培东用另一边手铐铐住了,两个人被同一副手铐铐在了一起!
徐铁英立刻用左手掏出腰间的枪,顶在谢培东的额上:“开门,跟我出去!”
谢培东笑了:“根据《中央银行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