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马上大胆说出了达盖内的名字。伯爵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怒不可遏。他听过娜娜对他讲的那些关于达盖内的情况,他永远也不会把女儿嫁给达盖内。
她做出惊讶的样子,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搂住他的脖子,说道:
“啊!你吃醋啦,难道这是真的!……你冷静想一想。当时他对你说了我的坏话,我气坏了……今天我感到很抱歉。”
她从伯爵的肩上看过去,目光正好与萨丹的目光相遇。她感到心慌,立即松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的朋友,这门亲事一定要做成,我不想妨碍你女儿的幸福。这个青年很好,你是找不到这样的好青年的。”
接着,她大谈达盖内的优点。伯爵抓住她的手,他不再说不行了,他再考虑一下,以后再谈这事。然后他提出要上床睡觉,娜娜压低了嗓门,对他说出一些理由,不能奉陪,她说月经来了,如果他真的有点爱她,就不应该强求。然而,他很固执,坚决不走,她有点软下来了,这时她又遇到了萨丹的目光,于是,她的态度又强硬起来。不行,这是不可能的。伯爵非常激动,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他站起来,找他的帽子,然而,他刚走到门口,忽然想起那条蓝宝石项链,因为他感觉到口袋里的首饰匣子。他原来打算把它藏在床里边,等她第一个上床后,一伸腿就可以碰到项链,这是大孩子送礼物让对方惊讶的一种方法。他从吃晚饭时就在想这个方法。他现在这样被打发走,心里惶惶不安,怏怏不乐,他生硬地把首饰匣交给她。
“这是什么?”她问道,“瞧!这是蓝宝石……啊!真的,就是这条项链。你是多么可爱!……喂,亲爱的,你相信就是我看见的那一条吗?把它摆在橱窗里,更好看。”
这就算她对他的全部答谢,她还是让他走了。他看见萨丹躺在那儿,在静静地等待着。
于是他瞧瞧两个女人,只好听从,不再坚持留下来了,他走下楼去。前厅的门还没有关上,萨丹就一下子搂住娜娜的腰,一股劲儿跳呀,唱呀。随后,她跑到窗口,说道:
“瞧他走在人行道的那副样子!”两个女人在窗帘的遮掩下,把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
一点钟敲响了。维里埃大街上空荡荡的,在这三月的潮湿的夜色中,两排煤气街灯延伸到远处,狂风夹着雨扑打在煤气灯上。一块块空地上,看上去犹如一个个黑魆魆的洞||穴,正在建筑中的公馆的脚手架耸立在漆黑的夜空中。缪法弓着背,沿着潮湿的人行道走着,他穿过巴黎这片新开辟的冰冷、空荡荡的平地,向前走去,连他的身影仿佛都充满忧伤。她俩见他那副狼狈相,失声大笑起来。这时娜娜叫萨丹住口:
“注意,警察来了!”
于是她们压低了笑声,心里隐约感到恐惧,瞧着马路对面迈着整齐步伐走过来的两个黑影。娜娜虽然过着豪华的生活,像女王一样受人尊敬,但对警察还是怕得要命,不喜欢听人谈到警察,就像不喜欢听人谈到死亡一样。看见一个警察抬头瞧瞧她的公馆,她心里就发慌。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会怎样对待她。如果他们听见她们在夜间这个时分狂笑,就很可能把她们当成妓女。萨丹把身子紧紧贴在娜娜身上,微微打着寒战。然而,她们仍然呆在窗口,被一盏渐渐靠近她们的提灯吸引住了,那盏灯光在马路旁的一片片水洼中摇晃着。原来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妪在水洼中捡东西。萨丹认出她来了。
“哎哟,”萨丹说,“原来是波玛蕾王后,她围一条柳条开司米围巾。”
这时,一阵风夹着毛毛细雨,打在她们脸上,萨丹向娜娜讲述了波玛蕾王后的身世。
哦,过去她是一个美丽无比的妓女,她的花容月貌,巴黎无人不夸;她富有魅力,又有胆量,男人像牲口一样听她使唤,一些大人物还在她的楼梯上哭泣呢!如今她酗酒,同区的女人们为了逗趣,总灌她苦艾酒;她酒后走在街上,顽童们跟在她后边向她扔石块。总之,她真正是一落千丈,一个王后跌到粪堆里了!娜娜听着,浑身都凉了。
“让你看看吧。”萨丹说。
她像男人那样吹了一下口哨。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到了窗户下面,她抬起头向上看,在她的提灯的微弱昏黄光亮下,她被看得清楚了。她浑身衣衫褴褛,颈上的围巾已经破成碎片,面色发青,脸上布满伤痕,牙齿都脱落了,嘴像一个空洞,两只眼睛红红的,还有伤痕。娜娜面对这个沉湎于酒的可怕的老妓女,倏然产生一个回忆,在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了夏蒙古堡,仿佛看见了伊尔玛,当昂格拉斯这个年高德劭的妓女,正踏在古堡的台阶上,全村居民都俯伏在她的脚下。萨丹又吹起口哨,嘲笑那个没有看见她的老妪。
“别吹了,警察来了!”娜娜低声说道,她吓得嗓音都变了。
“快回到屋里来吧,我的小猫咪。”
警察又迈着整齐的步伐回来了。她们把窗户关好。娜娜回过头来,浑身打着哆嗦,头发湿漉漉的,在客厅前愣了一阵,仿佛忘记了这是她的客厅,好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感到那里的空气那么温暖,那么芳香,顿时感到很幸福。这里堆满了财富,古色古香的家具,金丝绸料,象牙,青铜器,这一切都在粉红色的灯光下沉睡着;幽静的整座公馆给人以无比豪华的感觉,会客厅庄严肃穆,饭厅宽敞舒适,楼梯宽阔宁静,地毯和座椅舒适而雅致。这一切是她自身的倏然扩大,是她的主宰和享受欲望的膨胀,是她的占有一切进而毁掉一切的欲望的膨胀。她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她的性的威力。她举目慢悠悠地环顾四周,用哲学家的严肃神态说道:
“对呀!一个人年轻时及时行乐还是对的!”
这时,萨丹躺在卧室的熊皮上打滚,一边呼唤她:
“快来呀!快来呀!”
娜娜在梳妆室里脱衣服。为了快点到达萨丹身边,就用手抓住她那厚厚的金发,在银盆上面抖动,长长的发夹像冰雹似地落在发亮的银盆子上,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十一
六月份的一个星期日,天气刚开始炎热,天空昏昏暗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巴黎的跑马大奖赛正在布洛涅森林举行。清晨,太阳在橙黄|色的尘雾中升起。但是,快到十一点钟,马车都到了隆尚赛马场时,骤然刮起一阵南风,把乌云驱散了;灰蒙蒙的雾霭散成长长的碎片,随风飘去,蓝莹莹的云隙不断伸扩开来,染蓝了整个天空。阳光从两片云彩之间照射下来,照在赛马场上,把一切照得金光灿烂。草地上渐渐挤满了马车、骑师和行人,但跑道上仍然阒无一人,只有裁判员的岗亭、终点标志杆和用于挂赛马成绩表的柱子。对面,在骑师体重测量处的围墙中央,有五座对称的观众看台,看台是用砖头和木架搭成的,其形状颇像长廊。赛马场外面,一片广阔的平地沐浴着中午阳光,周围长着小树,西边是长满树木的圣克鲁山丘和絮伦山丘,背后耸立着瓦莱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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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兴致盎然,仿佛大奖赛要决定她的命运似的,她一心要坐在终点标志杆旁边紧靠栅栏的地方观看。她很早就来了,是到得最早的观众之一。她是乘坐一辆镶银的双篷四轮马车来的,由四匹雪白骏马拉着,这辆车是缪法伯爵作为礼物赠送给她的。当她到达草坪入口处时,骑在左边两匹马上的两名车夫驾车疾驶,两个跟班站在车子后部一动不动,这时人群中你推我搡,人人竞相观看,就像王后经过那里似的。她穿的服装是旺德夫尔赛马服的两种颜色,即蓝色和白色,显得非常别致,蓝绸短上衣和蓝绸紧身褡紧紧绷在身上,腰后高高凸起一个裙撑,这样,大腿的轮廓被明显衬托出来,当时流行穿宽大裙子,这样的穿戴打扮是不落俗套的;外面套一件白缎子长裙,袖子也是白缎子的,肩上披着一条白缎子三角围巾,全身穿戴都镶着银色镂空花边,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此外,为了使自己更像骑师的样子,她又大胆地在发髻上戴上一顶蓝色无边女帽,帽上插一根白翎毛,发髻上的一缕缕金发垂挂到背上,酷似红棕色马的长长尾巴。
十二点钟敲响了。还要等三个多小时,跑马大奖赛才能开始。娜娜的双篷四轮马车靠栅栏边停放后,她就像在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她一时心血来潮,竟把小狗珍宝和小路易也带来了。小狗躺在她的裙子里,虽然天气很热,还冷得哆哆嗦嗦;孩子身上披着彩带和花边,样子挺有趣,一声不吭,一张可怜的蜡黄小脸被风吹得变得苍白。而娜娜旁若无人,高声与乔治和菲利普谈话,兄弟两人坐在娜娜对面的一张长凳上,两旁是一束束白玫瑰和蓝色勿忘我,花堆放得与他们的肩膀一样高。
“唉!”她说道,“他把我烦死了,我就把他赶出去了……已经两天了,他还在生我的气呢。”
她说的是缪法,不过她没有对于贡兄弟说出他们第一次口角的原因。一天晚上,缪法在她的卧室里发现一顶男人的帽子,那是她一时糊涂干的蠢事。为了消愁解闷,她把一个过路男人带回家了。
“你们不知道他是多么滑稽可笑,”她继续说道,津津乐道地讲了一些细节,“实际上他是一个地道的伪君子……因为这样,他每天晚上都做祈祷。这可一点不假。他总以为我没有看见,因为我不想妨碍他,总是先上床睡觉,其实我在瞟着他,他口中念念有词……上床时还要画一个十字,从我身上跨过去,在床里边躺下……”
“啊!他真狡猾,”菲利普嘀咕道,“他上床前上床后都祈祷了。”
她莞尔一笑,说道:
“是这样,上床前和上床后都祈祷。当我模模糊糊要睡着时,又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不过,最令人讨厌的是,我们每次争吵,他还装成一副教士的样子。我嘛,我一向是信仰宗教的,你们怎么笑我都可以,反正不影响我信仰我该信仰的宗教……他太讨厌了,他抽抽噎噎,还说他心里很内疚。前天就是这样,我们争吵后,他歇斯底里大发作,搞得我一点不得安宁……”
说到这里,她突然中断了这个话题,说道:
“瞧,米尼翁夫妇来了。瞧!他们把孩子也带来了!……
小家伙们穿得怪模怪样!“
米尼翁夫妇乘坐一辆颜色素净的双篷四轮马车,那是发了横财的市民的豪华奢侈品。罗丝穿一条灰色绸裙子,裙子镶着红色绉泡饰带和花结,满面笑容,她看见亨利和夏尔挺快乐,心里很高兴。两个孩子坐在前面凳子上,穿着过分肥大的中学生制服,看上去有点耸肩缩颈。双篷四轮马车停放在栅栏边时,罗丝瞥见娜娜喜气洋洋地坐在鲜花中间,她的车子由四匹马拉着,还有穿号衣的跟班和车夫,她抿起嘴唇,板起面孔,扭过头去。米尼翁的态度恰恰相反,他容光焕发,目光炯炯,挥挥手,打了一个招呼。女人之间发生口角,他一般是不介入的。
“对啦,”娜娜又说道,“你们认识一个矮个子老头吗?就是那个穿得干干净净、满嘴坏牙齿的韦诺先生……他今天早上来看过我。”
“韦诺先生吗?”乔治惊愕地说道,“这不可能,他是耶稣会的会士。”
“你说得很对,我也感觉出来了。啊!你们真想象不到我们谈了些什么!真有趣!……他向我谈到伯爵,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和睦,恳求我把幸福还给他们家庭……不过,他很懂礼貌,说话时笑吟吟的……于是,我回答说,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保证叫伯爵同他的妻子言归于好……你们知道,我这样说不是开玩笑,看到他们幸福,我感到由衷高兴!另外,我也可以轻松一下,因为前些日子,说真的,他把我缠得够呛!”
这出自内心的呼声道出了她最近几个月来的厌倦情绪。此外,伯爵似乎手头极其拮据;他心事重重,他签给拉博德特的本票很可能兑现不了。
“恰巧伯爵夫人在那儿。”乔治说道,他的目光扫视一下看台。
“她在哪儿?”娜娜大声问道,“这孩子眼睛真好!……菲利普,替我打一下阳伞。”
乔治的动作快,抢在他哥哥的前头把伞接过来,他能替娜娜拿着那把带着银色流苏的阳伞,心里非常高兴。娜娜眼睛对着一只很大的望远镜,向看台上到处观望。
“啊!对了,我看见她了,”她终于说道,她在看台右边,在一根柱子旁边,对吗?她穿着淡紫色衣服,她女儿穿着白色衣服,坐在她身旁……瞧!达盖内走过去跟她们打招呼了。“
于是,菲利普便谈起达盖内不久要同瘦高个子爱丝泰勒结婚的事。这桩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教堂的结婚预告已经登出来了。伯爵夫人起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