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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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城-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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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唱哪段谣儿啊?”阮红旗向外一看,见是傻哥萎萎缩缩地凑过来。傻哥冲麻子说:“他们教我来问问。”麻子有些奇怪:“问什么?”“问你屁股上有没有麻子。”麻子一听,把那刨子狠狠往木案上一礅,喝一声:“操!我劈了你!”傻哥趿着鞋跑了。远远的,响起他那嘶哑的歌谣来:“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跑腿子行李,大闺女腰。”麻子气得忘了阮红旗还在一旁,随口骂道:“这傻逼。”扭头看看阮红旗,歉意地笑笑。 
  阮红旗就想,麻子不仅能优雅和渊博,还能粗俗与浮浅,而且她觉得,这粗俗与浮浅与眼前的“寒门”更显和谐,就像那优雅和渊博与他办公室里的书本笔墨相互映衬一样。应该说,像麻子这样的家和麻子这样的人,都是阮红旗从未在近处看过的,现在她离得这么近,不仅将丝丝缕缕都看得真真切切,还嗅得到那陌生而又新奇的气味,那气味既粗犷又细腻,既鄙俗又鲜活,既教她本能地想回避躲闪,又教她好奇地挪动脚步一点点走近。她好像看到了生活的原始色调,那是接近本色的一种色调,那色调很驳杂,似乎还很陈旧,但阮红旗看着新鲜。她想,这样的生活也许称之为“日子”更恰当,因为它是掩盖在生活最底层的。这里没有老爹身上那种高傲气息,也没有乾坤混沌汤那样的神秘色彩,更不可能有李雪庸们的清辞丽句,王绝户们的妙理玄机,这里充斥着的,一例是清汤寡水,荆钗布裙,是老婆子委琐的唠叨和男人们极其鄙俗的粗话。奇怪的是,阮红旗却对这样的“日子”很着迷。她迷恋那股子气哄哄的烟火味。            
  这个夜晚,阮红旗做了个梦,她梦见了那麻子教员。梦里的麻子像哪部西方电影里的一个硬派杀手,很酷,很性感。那梦,是阮红旗不敢回味的。不敢回味她还是回味了。梦里的阮红旗在和麻子眉目传情,她禁不住麻子那锥子似的眼光,直觉得身子发轻,要往天上飘。随后麻子进了一个屋子,回头看她时那眼神几乎教她瘫软。她两脚像有人拉扯一样,一步步朝那屋子里走去,刚迈进屋内,她忽然变得赤身裸体,浑身躁热难耐,麻子正在那里笑眯眯地等她…… 
  在别人眼里,阮红旗这人是一根筋。事实上的确也是。她不细究吃穿用度,从不去做翻天覆地的发财梦,有点安贫乐道的意思。阮大可喜欢阮红旗这一点,他多次跟李雪庸和王绝户说,十个阮红兵也抵不上一个阮红旗,自己有了阮红旗,就算没白养一回儿女。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淡泊名利,这一天,他见女儿阮红旗下班回来,素淡的脸面,一身普通的休闲服,故意逗她:“这年头人们都热火朝天地赚钱,又置电器又置房的,像你这样甘于寂寞的如今都少见了。”阮红旗听了,无所谓地笑笑:“钱多钱少都是个活,还不都是一顿吃半斤,一夜睡三尺?”阮大可满脸的正经:“话是这么说,可大鱼大肉跟萝卜青菜到底不一样啊。”阮红旗将拎包朝沙发上一扔,懒懒地说:“有钱的主儿整天鱼呀肉的,这不假。可您四下里看看,如今什么高血压、糖尿病、这癌那癌的,也净爱找那些人。没钱倒也没那些个富贵病。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阮大可想想,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阮红旗看着老爹,忽然很想跟他说一句话,这句话她这些天来一直在脑子里转悠。阮大可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怎么了,有事?”阮红旗脸上显得有些庄重:“爸,我将来的生活可能很平凡,甚至很平庸。”阮大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也认真地说:“平凡,平庸,这些都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你是否觉得幸福,快乐。”阮红旗脸上露出了笑容,她不无撒娇似的说:“爸,我正是为了幸福和快乐,才不惜面对平凡和平庸。”阮大可爱怜地看着自己这个有些“另类”的女儿,点点头说:“嗯,像我的女儿。”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过好一份平淡的日子并不容易,许多人包括大富大贵的人想过还过不上哩。”这一刻,阮红旗觉得自己跟老爹的心贴得很紧,很紧,她想,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老爹才真正理解自己,即使妈仍然活在人世,恐怕也不会同意自己的想法,有哪一个当妈的愿意女儿去过平凡乃至平庸的生活呢?阮红旗为有这样一个通达的父亲而感到庆幸。 
  父女俩正闲谈,沈秋草领着丢丢来了。打过招呼,沈秋草说丢丢缠着她,非要吃她炸的麻花。沈秋草心灵手巧,各样小吃食都做得出色,就常惹得丢丢去纠缠她。阮红旗心里一向是和沈秋草亲的,就自告奋勇要打下手。丢丢缠着阮大可讲鬼故事,这两个人进厨房忙活起来。沈秋草舀来面粉,找出酵母面,再加入鸡蛋和白糖,一起兑到面粉里加水揉好,放在温热的地方稍稍发酵,又加些白矾揉得匀了,就开始搓起来,边搓边拿手去蘸植物油,弄得满手是油。搓好一根就扔进已经翻滚的油锅里。她教阮红旗看好油锅,拿竹筷不断地翻动漂浮的麻花,外加照管好炉火,叮嘱她火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阮红旗一一地应着,一时间心里感到很温馨,就有些撒娇:“这份差使还真不好做呢。”沈秋草品出了阮红旗话里撒娇的味道,说出话来便也有几分倚老卖老的亲切:“谁教那小东西那么贪吃呢。”说完,两个人就笑,彼此心照不宣似的。说笑之间已炸好一盘,阮红旗扯下一块放在嘴里,还没等尝出味来,就连说“好吃好吃”。沈秋草听罢很得意,搓得更加麻利,那花式拧得也更好看。阮红旗给丢丢送去两根,回来后忍不住地说:“沈姨什么时候开个麻花店吧。”沈秋草也不失时机地凑趣:“行啊,到时候你放了假去给我当伙计,还有丢丢。”阮红旗笑道:“那该不会吃黄了铺吧?”两个人又笑,相互对望着,很贴心的样子。两人炸完了,小东西也吃够了,沈秋草又被丢丢纠缠着走了。 
  阮大可冲那两个背影望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随即又叹口气。阮红旗看不出老爹对眼前的一切是心满意足还是另有苦衷。她一边吃着麻花,一边试探着说:“爸,看来丢丢真的离不开我沈姨了。”阮大可似乎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听了阮红旗的话,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再说吧。”再说?再说什么呢?阮红旗望着老爹那张陷入沉思的脸,心里起了一丝不安。她猜想,老爹必定又想到潘凤梅了,这是十有八九的,因为,除此之外,又会有什么事会教老爹双眉紧锁呢?有一点是阮红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那就是,老爹放着沈秋草这样几乎完美的女人不去珍惜,为什么偏要惦记那个声名狼藉的潘凤梅呢?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阮红旗不甘心,她索性直通通地问老爹:“爸,将来您打算和谁厮守终生呢?”阮大可这次沉默了。沉默就是回答。阮红旗好一阵惆怅,她不再问了,也不必问了,老爹将来如何抉择,那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选了沈秋草,自然皆大欢喜,天下太平,可要是选了那潘凤梅,也不会因此就凄风苦雨,天塌地陷。想想自己,倘若哪一天和那麻子缔结百年之好,谁能保证不教许多人跌破眼镜呢?想到这里,阮红旗心中释然了。不错,自己认定的,未必别人也那么想,老爹自有老爹的生活准则,无须别人去为他更改。 
  她扭头看去,老爹不知什么时候歪在沙发上已打起了鼾声。 
  这会儿,她心里特别地想见到麻子。而且,她觉着,麻子脸上的麻点其实并不那么显眼,真的很浅淡,几乎浅淡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说那教她时时感受到的刺痒,也没什么不好,刺痒毕竟也算是一种感觉,有感觉总比没有感觉好。——倘若一个人没有了感觉,姑且不说这感觉是好是坏,那么这个人就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爱情尤其如此。她决定,过一两天再去麻子那个“寒门”走一遭,看看那只会叼鞋子的老猫,看看麻子叮叮当当地做木活儿,再听听麻子不留神甩出的几句粗话,碰得巧了,兴许还能听到他老妈唠叨些个鸡零狗碎。 
  别忘了,临去前再把那十个手指甲和那十个脚趾甲好好儿染一回。               
  第七章 雅士 
  红色的花 蓝色的花 
  是春天开在山野的誓约 
  与他 与你 与我 
  多少情意和风带雨 
  细细赏 
  莫轻折 
  ?摇?摇——《誓约》1999?郾5?郾3   
  学校也远不是一方净土。 


  表面上,绿树红墙,无是无非的,其实,那里面差不多每日都流传着各种隐私。那种场所节奏大都很散漫,因而也历来是流言的滋生地。你想,教完了三两节课,花十来分钟批罢作业,剩下的大把时间,做什么呢?沏杯茶水捧了,四处转转,样样人事并无新意;扯过当日的报纸翻翻,更添乏味与懊恼,发几句牢骚,骂两声粗话,那景况也不过是昨天的翻版。于是就各处地嗅,看看哪里藏有制作流言的原料。此刻这种人的嗅觉是极为灵敏的,别人眉眼间的每一条纹路,衣衫上的每一个褶皱,甚至眼睛里的每一道红丝,不经意打的每一声哈欠,都可能激发他们的兴奋神经,被他们打造成一个有声有色的流言。室内,走廊,门边,墙角,你随时可以看到这些流言家闪动的身影和暧昧的眼神。敬业的分子固然也不乏其人,每个办公室里总有一两个在那里终日伏案操劳,那课程备得一丝不苟,备课本上的字行是行列是列,更考究些的人是可以写出体式的,或颜真卿,或柳公权,或赵孟,自然,效法今人庞中华的居多。看了教人肃然起敬。敬业者总有做不完的事,案头工作告一段落,忙又传讯那些顽劣的小痞子,慈母样苦口婆心地劝导,又都擅打持久战,直至将小痞子劝导得人困马乏举手投降为止。这样的人是不大有隐私的,也是不大有乐趣的。阮红旗和麻子都不是这样的人。 
  李雪庸自然也不是。在小城,李雪庸算得上风雅之士,属小城名流,是与阮大可、王绝户齐名的。 
  他在小城土生土长,十七八岁就掌管了小城这所学校,起初学校还只有百十来号学生。他人不算太怪,貌相平平,却透出一股浓厚的旧文人气味。爱读杂书,越怪的书他越爱读,据说,他竟将一本《齐民要术》读过五遍,《遵生八笺》、《辍耕录》也是常翻的枕边书。惯写一手好诗词,推崇老杜与范石湖,内行人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确有唐宋遗风,绝非常人的附庸风雅或信笔涂鸿。李雪庸差不多每有新作都要与阮大可、王绝户二人推敲一回,那两人也堪称知音,每次读他新作都能说出子丑寅卯来,或褒或贬,恰好搔到李雪庸的痒处。李雪庸又能写字,颜、柳、欧、赵各书家他都摹得极圆熟,写得好的是那种大字,簸箕样大小,墨蘸得很饱,走笔粗放任性,中途也不再蘸墨,写到最后往往露出枯相,还有求字的人偏喜欢那种若断若连的枯笔。阮、王二人家中都挂有他的大字,阮大可的一幅是孟子的“求放心”,被阮红旗要去挂在闺房里了,王绝户的一幅是苏东坡的“山高月小”,他给自己写的一幅则是老杜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显然有那么点怀才不遇的意思。三人一有闲暇便相邀聚首,小酌数杯,清谈半日,你说你的医,我说我的易,他说他的诗,在小城享有雅名。三人中李雪庸最爱说,兴起时可不绝地诵读老杜的《秋兴》、《咏怀古迹》和范石湖的《四时田园杂兴》。 
  说起来,李雪庸统治小城这所中学快四十年了。 
  小城这所中学坐落在镇边,四面给高大的杨树围着。一圈儿石头围墙,年月久了,黑黢黢的,这一处那一处裂得满是缝,石头缝里年年都长出些青草来。校园里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槐树,一年四季就有了一大片阴凉。春夏时那阴凉浓浓的,秋冬季节,那一地阴影可就成了一张斑驳零落的破渔网了。临着校长办公室窗前有棵挺高的白玉兰树,每年一到春四月就满树雪白的花儿,给李雪庸寂寞的从教生涯添了不少趣味。 
  李雪庸统治小城最高学府几十载,弟子无其数,贤人也以百计,内中一个当年的淘气包,现任东南沿海某经济特区公安机关某科头目,专管酒楼宾馆桑拿按摩泡脚美容等服务行业,及马路边火车站建筑工地周边形形色色觅食的野鸡们。有时李雪庸高兴了,就在星期一的间操训话时当着全校的师生吹嘘:“你看人家周大苟,如今管着几百万口子的吃喝玩乐,可当年就是一鼻涕娃,那会儿连小九九也背不下,我一天要打他三遍手板子。所以说要严,严师出高徒啊。”一回,又讲到这里,底下有个贫嘴的小子嘟囔着说:“这回咱校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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