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杂志》出了六期,他仿照鲁迅编杂志的方法,每期都写了较长的编后记。在有一期的编后记里,还特别介绍了陕北著名说书盲艺人韩起祥说的《时事传》,指出“韩瞎子”(这是他家喻户晓的名字)的成功不只在演唱技能,更在于他能接受新事物,善于创造进取,不死守旧的一套。他提醒读者注意这一场面:一面鼓,一副檀板,就可以吸引上千上万的人,里七层,外八层,围得风雨不透①。由这里,我们也可以知道孙犁那时为什么如此热心通俗文学的原因。他自己写了些什么大鼓词、梆子戏,我们虽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②,但肯定属于“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的那一类。
孙犁作为一代著名的编辑,他的有独特风格的编辑作风也在这时开始形成。他很注意参考前人编刊物的经验,特别是鲁迅编刊物的经验。鲁迅主持编辑或有密切关系的刊物,如《语丝》、《莽原》、《奔流》、《萌芽》、《文学》、《译文》等等,他都十分留心学习,特别是留心阅读鲁迅在每期刊物后面写的“后记”:
从鲁迅编辑的刊物中,我们可以学到:对作者的态度;对读者的关心;对文字的严肃;对艺术的要求。
对待作者要亲切也要严肃。这主要表现在对待他们的稿件上。熟人的稿件和不熟人的稿件,要求尺度相当。不和投稿者拉拉扯扯,不和投稿者互通有无(非指意识形态,指生活资料)。
……
改稿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认识的字,不知道的名词,就查字典,或求教他人,或问作者,这都是工作常规,并不丢人。
作者原稿,可改可不改者,不改。可删可不删者,不删。不代作者作文章(特别是创作稿)。偶有删节,要使上下文通顺,使作者心服。
……
不轻易召作者到编辑部,有事写信商量。这样不干扰日常工作,保持编辑部正常秩序。鲁迅说,他从来也不轻易召作者到编辑部来。①上述各点,是他多年实践的体会,纵不能代表他的全部编辑工作的经验和特色,也能窥一斑而见全豹吧。
孙犁深通人情,对于投稿者的心理,是很能够体察、照顾的。他说:“敝帚自珍,无论新老作者,你对他的稿件,大砍大削,没有不心疼的,如砍削不当或伤筋动骨,他就更会难过。如果有那种人,你怎样乱改他的文章,他也无动于衷,这并不表现他的胸襟宽阔,只能证明他对创作,并不认真。”②他举出30年代文坛上的一宗旧案:《文学》主编者之一傅东华删了周文的小说,因删的太多而欠妥,周文找上门去,时称“盘肠大战”。他自己也有过文章被人乱改的痛苦经验,1946年7月4日给康濯的信③里说:“说实在的,溺爱自己的文章,是我的癖性,最近我在这边发表了几个杂感,因为他们胡乱给我动了几个字,非常不舒服……”但对于好的“改笔”,他一向是心悦诚服、乐于接受的。
除了编刊物,他还在河间第八中学教了一个班的国文。他这样做,除了有意模仿“五四”以来某些城市作家的职业习惯外,“还有调剂生活的意味,跑跑路,接近冀中的新一代男女少年,比只是编辑室好。”①说到生活,他在当时的生活还是很苦的。抗战虽然胜利了,也并没有脱离“游击”生活(何况,另一场战争已经接踵而至),“那时最苦的是文化团体。有的人,在经常活动的地区,找个富裕的农家,认个干娘,生活上就会有些接济。如果再有一个干妹妹,精神上还会有些寄托。我是一个在生活上没有办法的人,一直处在吃不饱穿不暖的状态中。”②在河间的这一年冬天,有一天他的叔父来了。他正在下乡,叔父看见他蹲在炕沿下烧秫秸取暖,弓腰弯背,活像一个叫化子,就含着眼泪走了。
在河间的这一年,他还失去了父亲。那是他刚刚到河间不久,就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回家去,侍奉不及一旬,父亲就故去了。这个老人,自幼学徒,熬至一个县城杂货店的经理,直到老年,才回到东辽城自己的家中。一生所得,除买了五十亩地,还在村北盖了一所新房,另有牲口棚、草棚、磨棚,一家农民过日子的产业,总算都有了。父亲在世时,母亲说孙犁是个“大松心”;父亲去世后,孙犁忽然感到家庭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身上。
父亲很爱他,他也很爱父亲。延安归来后,父亲一时高兴,说了句待对的话:“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孙犁当时没有对。现在,没等油菜结籽,父亲已经去世,他想对时,已经太晚了。
父亲起病并不凶险,只是耩地耧播,出汗受风。无奈日伪占领时期,损耗了身体,经不起折腾了。
孙犁想给父亲立个碑,至少安个墓志,并且和一位搞美术的同志,到一个石匠那里看了石料,请一位老战友写了一篇碑文,其中有“弦歌不断,卒以成名”等句。后来因为土改,这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来河间,原是朋友的一番雅意,在他,则并非初衷,是“羁留”。但是,正像一粒成熟饱满的种子,落在哪里,它就在哪里开花结果了。
烈火在燃烧
抗日战争的硝烟还没有散尽,解放战争的炮火就打响了。在解放战争的第二年,即1947年的春天,冀中区党委发动大生产运动支援战争,各村都成立了生产委员会。一过元宵节,各村的锣鼓、鞭炮声就渐渐稀少,地里的耕牛、车辆和吆喝的人群多起来了。
这个春天,孙犁以《冀中导报》记者的身分,随区党委有关负责人吴立人、孟庆山,在安平一带检查工作。后来,他把这次随行的结果,写成《张金花纺织组》、《曹蜜田和李素忍》、《“帅府”巡礼》、《小陈村访刘法文》、《访问抗属》等短篇通讯。发表于《冀中导报》。此外,他还到了白洋淀一带,写了《渔民的生活》、《织席记》、《采蒲台的苇》、《安新看卖席记》、《新安游记》、《一别十年同口镇》①等文章,也发表于《冀中导报》。这些文章,以真切的、朴素的白描手法,概略地反映了冀中地区人民的生活,使我们看到,在这一次战争中,冀中人民在思想感情和组织形式上,都更进一步成熟起来,向着新中国的方向前进了。
除夕将近的空中,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飞来在丹||穴山上。
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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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凤又啄,
凰又扇,
山上的香烟弥散,
山上的火光弥满。
……
上面是郭沫若《凤凰涅槃》中的诗句。郭沫若被称为新中国的预言诗人,那在烈火中获得再生的凤凰,曾被看作新中国形象。孙犁在冀中的土地上,看到了人民一步步组织起来,走向新生的过程,那里确实有鲜血,有烈焰,自然也有幸福,有创造:
在村里是一垛垛打下来的苇,它们柔顺地在妇女们的手里翻动。远处的炮声还不断传来,人民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关于苇塘,就不只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①
不难想象,在过去,一些大席庄,是会利用席民这严重的困难,尽量压低席价,借牟大利,席民不能不忍痛抛售。
现在,以“专业苇席渔,繁荣白洋淀”为目的的我们的公营商店隆昌号,却从各地调款来,尽力支持安新的席业,保证席民的生活,和再生产。并且贱价出售粮食、苇,以增加席民的收入,和保证他们的生活。
……
这样,我就觉得,宏利席店就不只是一种商业组织,定会成为席民自己的一种组织。在这个血肉相关的基础上,可以看出安新席民生活、席民组织和安新席业的远景,那远景是幸福而繁荣的。①困难是很多的,进步并不总是十分显著;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孙犁已经可以在现实的基础上,展示未来的蓝图了。
生活总是这样,为了进步,不只需要作出牺牲,付出勤劳和汗水,有时候,还要蒙受委屈,以至付出更严重的代价。孙犁也有过这种时候。
这还得从头说起。1946年春天,他刚到河间,《冀中导报》给他登了有麻将牌那么大的一条消息。区党委听说来了一位“作家”,——这在那时的冀中,是很少有的称呼——就想给他安排“重要职务”。这在别人看来,不啻蟾宫折桂,登龙有望。可是一打听,都说他干不了,因此终于没有做官。可是这条麻将牌大的消息,却给他留下了后遗症,使他在第二年的土改中受到了批判。“虚名能招实祸,这是我第一次的体验”①。
他是在1947年夏天,随工作团在博野县参加土改试点的,当时,他住在大西章村。有一天下午,他在村外树林散步,忽然看见贫农团用骡子拖拉地主,以示执行“一打一拉”的政策。孙犁见状,急忙避开。他不知是谁对政策做了这样的解释,他能够感到,越是“左”的行动,群众心里虽不愿意,也不敢说话反对,只好照搬照抄,听其蔓延。
我们还应该交代一下,由于父亲在外经营生意,孙犁的家庭,在他外出读书时已渐渐升为富农。有一次,他与王林骑车南行,想顺便回家。王林说:“现在正土改试点,不知你为什么还老是回家?”这话在孙犁听起来,自然是怕他通风报信的意思。战友的一时不理解,显然令他失望。他实在并无此意。抗战时期他回不了家,胜利后,只要有机会,他总是想回家的。何况父亲新丧不过一年,家中还有老母、妻儿,也需要照看一下。
下面是孙犁关于1947年土改的一段纪事,文字虽然简略,却很传神,照抄如下:冬,土改会议,气氛甚左。王林组长,本拟先谈孔厥。我以没有政治经验,不知此次会议的严重性,又急于想知道自己家庭是什么成分,要求先讨论自己,遂陷重围。有些意见,不能接受,说了些感情用事的话。会议僵持不下,遂被“搬石头”,静坐于他室,即隔离也。①他的家庭成分虽然是富农,按照当时的政策,凡是有人在外参加革命,政治上稍有照顾。会后,他被分配到饶阳县张岗小区参加土改。去的那天刮着大风,他俯身逆行,只见飞沙扑面。张岗是一个镇,进村后,他先到理发店剪去长发,又到集市上买了一双大草鞋,向房东大娘要了两块破毡条垫在里面。时逢严冬,他就穿着这双大草鞋,每天蹒跚往返于雪封冰冻的张岗大街上,单看样子,有些像屈子行吟于汨罗江衅。
但是,他毕竟不是两千多年前遭到放逐的那位诗人,他是一名新时代的战士,他懂得怎样对待委屈。在张岗,他通过吃派饭、调查研究、开会动员等等接触群众的机会,和当地农民建立了真诚深厚的情谊。何况,农村风俗淳厚,对他也并不歧视。同志之间,也没有像后来的所谓划清界限之说。他在张岗大约住了三个月,这里有一个纸厂,负责人是张冠伦,每逢纸厂请客,或是集日改善生活,张冠伦总是把他邀了去,打打牙祭。太平年月,千金之赠,不算慷慨,困难时候,一饭之邀,就令人感到温暖如春了。“现在想来,那时的同志关系,也不过如此。我觉得这样也就可以了,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值得追念的。”①他和张冠伦是1916年抗战胜利后在冀中认识的,张为人热情厚道,他负责的纸厂是一个土纸厂,在一家场院里,设有两盘石碾,用骡拉,造的纸专供《冀中导报》用。
在这个小区,他还被分配到大官亭掌握过工作。这已经是1948年春天了。大官亭有一所完全小学,每天晚上,孙犁都要利用它的大课室召集贫农团开会,散会的时候,常常是星斗阑干,甚或鸡叫头遍了。学校的老师们都和他关系很好,凡集日改善生活,校长总是把他邀来,并请一位青年女教师端给他一碗非常丰盛的菜肴。“我那些年的衣食,老实讲有些近于乞讨,所以每请必到。”②吃饱了,就和老师们娱乐一番,他出的节目,照例是京戏。
就在这期间,《冀中导报》正在用整版整版的篇幅,对他进行批判。
问题弄得这么严重,主要和家庭成分有关,此外,也和“知名度”有关。先时,他在延安写的几个短篇,如《荷花淀》、《芦花荡》③等,曾由张家口电台广播,《晋察冀日报》加按语予以转载。他到河间后,《冀中导报》又登了那样一个短讯,称他为“名作家”,这件事虽然使他“苦恼”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