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化的开始,认为儒家的圣人都是使人民腐化的元凶,正如尼采认为苏格拉底是使欧洲腐化的元凶。用他辛辣机敏的话说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已”。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思想,继续对儒家的虚伪与无用进行了辛辣巧妙的讽刺。
这样做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因为儒教重视礼节,严格规定举哀期和棺材板的厚度,其弟子也都渴望升官以济世,所以儒教很容易成为漫画的材料。道家对儒家的痛恨是浪漫主义者对经典主义者的自然的仇恨。也许这并非仇恨,而仅仅是无法遏制的嘲笑。
这种彻底的怀疑主义与浪漫地出世并返回自然仅有一步之遥。据说老子老年去职后即消失在函谷关外。楚王曾经要为庄子提供一个很高的官职。庄子则问楚王,假如一个人像猪一样被关起来,喂肥了,然后被杀掉放在祭坛上,这难道是聪明之举吗?从此,道教就总是与遁世绝俗,幽隐山林,崇尚田园生活,修心养身,抛弃一切俗念等思想联系在一起。由此我们获得了最具中国特色的迷人的中国文化,田园生活理想,田园艺术以及文学。
人们也许会问,这种遁世理想与老子到底有多大关联。被认为是老子著作的《道德经》与被称作中国尼采的庄子的著作相比,其文学成就稍差一些,然而它却蕴藏着老猾俏皮的智慧的精髓。我认为在世界文学中,这是一部最辉煌、最顽皮的自我保护哲学著述。它不仅教人以纵情放任,消极反抗,而且教人愚中之智,弱中之强,受辱的好处,隐藏的重要,有一条道德格言说:“不敢为天下先。”理由很简单:这样你就永远也不会暴露自己从而受到别人的攻击;你也就永远不会被打倒在地。据我所知,这是唯一已知的、讲无知与愚蠢是人生斗争最好伪装的理论,这个理论本身也是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
老子学说中的人类智慧也发现了自己的危险所在,并开始把“无知”作为自己的主旨进行宣传。它看到了人类努力的徒然,于是便宣传“无为”以养精蓄锐,益寿延年。因此,积极的人生观即变为消极的人生观,其影响也扩大到了整个东方文化。在《野叟曝言》以及所有伟人的传记中,我们都可能看到一个匪徒或隐士转化为一个世俗的人,并承担起对自己同类的责任,这往往是儒家思想使然。而浪漫地逃遁这个世界却总是道家或佛家思想使然。这两种对立的态度在汉语中被称为“入世”与“出世”。有时这两种观点会在同一人身上,在人生的不同时期互争高下,比如袁中郎。当代则有梁漱溟教授为证,他本来是隐栖山林的佛教徒,后来却能转向儒教,结婚娶妻,现在正在山东主持着一所乡村中学。
我们的生活、艺术和文学中的田园理想,是中国文明的重要特征,这大部归功于道家对自然的情感。立轴与瓷器上的中国画总不外有两个主题,一是家庭生活的幸福,画中往往有悠闲的妇女与小孩;另一个是田园生活的乐趣,画有一个渔夫、或樵夫、或隐士,在松树下席地而坐。这两个主题可以分别代表着儒道两家的生活理想。樵夫、采药者、隐士与道教联系之紧密是一般外国人绝难预料的。道家的情感在下面这首脍炙人口的小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种对自然的感情差不多流露在所有的中国诗歌中,形成了中国人精神遗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儒家在此也起了同样重要的作用。对原始简朴的崇拜,也是儒家传统意识的一部分。中华民族生活的农业基础,部分是建立在家庭制度之上,要求土地归家庭所有,部分则建立在儒家渴望黄金时代的梦想之上,孔教总是追溯到尧舜时期,认为那时是黄金盛世。后人在提到这个时期时,说当时的人们席地而坐,用小棍打着节拍唱歌,那么幸福,那么优雅。歌词的要点是这样的: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掘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
崇拜古人后来就变成了崇拜简朴的代名词。汉语中这两个观点是紧密联系的,即“古朴”。儒家的家庭理想总是男人们边耕边读,而妇女们则从事纺织。下面我们再引一首诗歌,与前边的道家诗歌相对比。它歌颂简朴生活,故而实际上是对道家诗歌的补充。作者陈继儒,16世纪的一位学者。这首词是作为家训子孙相传的。
〖有儿事足,一把茅遮屋。若使薄田耕不熟,添个新生黄犊。
闲来也教儿孙,读书不为功名。种竹、浇花、酿酒,世家闭户先生。〗
可见,中国人幸福的理想并非希腊人讲得那样在于施展个人之所长,而在于享受简朴的田园生活,求得各种社会关系的和睦。
然而,道教的真实力量,特别是在人民中的真实力量,是它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儒家用自己的理智把它排除在自己的思想范围之外。在《论语》中,孔子很少谈到什么神仙、鬼魂之类。儒家思想中既无地狱也无天堂。更没有求得灵魂不灭的现成公式。它解决了人性的各种问题,却没有考虑到宇宙的奥秘。它甚至不清楚人的身体机构是如何运转的。这样,它就在自己的哲学中留下了一个空白,使普通人不得不借助道家的玄学去设法解开宇宙之谜。
这种努力首先在淮南子(公元前178~前122)的著作中体现出来。他将哲学与鬼神的奇境和种种神话传说结合了起来。阴阳二元说早在战国时期就很流行。道家由此出发,很快又把古代山东野蛮人的神话包括进自己的学说中去。据称这些野蛮人曾梦见远海有仙境。秦始皇曾经率领五百童男童女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这种幻想后来变得越发不可抗拒。从那时起到现在,道教在中国人民心中一直牢牢地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在唐朝,道教曾经长期被视为国教,叫作“玄教”,因为唐王朝统治者与老子同姓李。在魏晋,道教如此时髦以至完全置儒教于从属地位。道家的风格经过汉未文人的改造,也与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浪漫主义运动结合起来,与反对儒家礼教的思想结合起来。一位有名的诗人曾把儒生走在仁义的窄路上比作臭虫爬行在人的裤缝上。人的天性容不得儒家的节制和礼仪。
与此同时,道家又扩大了自己思想理论的范围,包括了采药制药(或者说是研究草药的魔力)、生理学与宇宙学(所有的这些又都多多少少用阴阳五行说予以象征性地解释)、魔法、巫术、春药、符咒、占星术、神仙谱系、美丽的神话、道士、法师与教主。所有这些一起构成了一个体面的、实实在在的、受人欢迎的宗教。道教还照顾到了中国武术,特别是拳术;拳术与巫术一起又创造了汉末的黄巾起义。最后,道教又提供了一套健身妙法,主要是深呼吸,然后即可骑鹤升天,长生不老。这里最有用的一个字是“气”。是空气?人的呼吸之气息?作风习气?浩然之气?这些问题都不清楚。“气”是无形的,所以最容易被“神秘”地加以控制,“气”的应用,无所不包,无往而不胜。它被用来解释彗星的光芒、拳术、深呼吸和男女交媾。这最后一项是养生之道的一种艺术(以处子为最佳),需要勤勉实践的。总之,道教是中国人力图发现自然奥秘的一种尝试。
佛教
佛教是唯一由外国人传入而又成为中国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宗教。其影响之深远,使我们现在称玩具娃娃,有时甚至称真的娃娃为“小菩萨”。慈禧太后被称为“老佛爷”。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和慈眉善目、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成了中国人的口头禅。佛教对我们的语言、饮食、艺术和雕塑都有影响。它还直接启发了中国独特的宝塔建筑。它刺激了我们的文学和我们的意象世界。留光头、穿灰袍的僧人形成了这个大千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佛教的庙宇而不是孔子的庙宇成了城市和农村生活的中心。年长的人在此地聚会议论并决定村里的事情,一年一度的庆祝活动也在这里举行,僧尼直接插手中国人的家庭私事,生育、死亡、婚配等场合都有他们在场,其他人则不允许这么做。根据中国小说中的描述,很少有寡妇或Chu女不是在这些宗教人物的协助下被勾引的。
总之,佛教对中国人的作用,与其他宗教对外国人的作用是一致的,亦即一种拯救黎民百姓摆脱困境的作用。在现代中国,佛教的和尚比道教的道士更受人欢迎。每有一个道观,便有10个寺庙。1933~1934年间,西藏班禅喇嘛来到北平和南京,为成千上万的人们广洒圣水,其中包括政府高级官员如段祺瑞、戴季陶等。班禅受到北平、南京、上海、杭州、广州等中央及地方各级政府的盛情款待。1934年5月,另一位西藏喇嘛诺拉,作为广东政府的贵宾,在广东公开宣称他能用符咒保护当地人民免受敌军施放的毒气之害。他也确曾用他的占星术与巫术使一位将军掉转了枪口。如果中国人能够看到反击日本侵略要依靠自己现代化的军事科学的话,这些喇嘛的影响就不会如此之大了。中国人的理智在这里受挫,于是他们就转向宗教。因为中国军队不能帮助中国人,他们只好转而求助于弥勒佛了。
佛教作为一种哲学,也作为一种宗教而征服了中国。哲学为文入学士们受用,宗教为普通人受用。孔教只有一套道德行为的哲学,而佛教则有一套逻辑的方法,有玄学,有一套知识系统。另外,在佛教经典的翻译中,佛教也很幸运。它有一个优良的学术传统,译者的语言简洁明快,条理性强。喜好哲理的学者无不为之吸引。于是,佛教在中国文人中享有根高的声望,而基督教迄今为止还不能与之相比。
佛教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要进而改造儒学。自周代以来的儒学家仅仅是对儒家经典做了一些校勘诠释的工作。而佛教(据信是)自公元一世纪传入中国以来,对它的研究从北魏至晋一直盛行不衰。开始时重点做诠释工作,后来从事具有哲学含义(义理)的研究。于是在宋代,在佛教的直接影响下,称为理学的新的儒家学派诞生了。尽管其宗旨还是研究道德问题,然而一些观点被重点提出来以供研究,如性、理、命、心、物、知等等。人们对专门研究人事变化的《易经》重新发生了兴趣。所有那些宋代儒学家们,尤其是程氏兄弟,首先潜心钻研佛教,然后再回到儒教并开始从一种新的角度去研究它。对真理的领悟,经过长期酝酿之后,也使用了“觉”这个佛教名词,如陆九渊即作如是说。佛教并没有使这些学者改变信仰,却使懦家的要旨有所改变。
佛教对中国的作家们也产生了同样巨大的影响,如苏东坡。他们与上述理学家们分庭抗礼,然而有时也以自己轻松的,涉猎似的风度玩玩佛学。苏东坡自称“居士”,也就是一个儒学家,像佛教徒那样生活,但又不是和尚。这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生活方式,使得一个佛教的信徒可以过夫妇生活,在闲暇时,也可以做一段时间的素食者。苏东坡最好的一位朋友是一位很有学问的和尚,叫佛印。两人唯一的不同是对佛教的信仰程度。这是一个佛教得到皇帝保护而蓬勃发展的时期,政府设有专门的机构翻译佛家经典。当时,全国的僧尼共达50万人,自苏东坡以来,许多有声望的学者,由于苏东坡在文学界的巨大影响,都起而仿效。如果不是真的出家归依佛门的话,也要玩玩佛学,成为像苏氏那样的“居士”。在国家动乱,比如改朝换代之际,许多学者都削发为僧,一半是因为要保全性命,一半是由于对这个混乱的世界失去了希望。
在乱世之秋,宗教盛行,宣布这个世界是虚幻的,并提供逃避世俗生活的痛苦与沉浮的庇护所。这也实在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今天尚存一部完整的陆丽京传记,由其女儿撰写。陆丽京在明末清初于高迈之年突然失踪。在与夫人和子女分别多年之后的一日,他门到杭州为其弟治病。他的妻儿即住隔壁,但陆拒绝前去探望。可见,个人对世间生活的幻灭感已达到了何等程度!
然而,我们读了他女儿写的传记之后,对此就会感到不难理解。幻灭的程度是与一个人遭受痛苦的程度成正比的。陆丽京被控告参与出版一本由别人写作但被认为是对新生的满族政府有些失礼的书。他的全家带着镣铐被押往北京。行前他到宗词献祭,拜别祖先,一直认为他的妻儿及近亲一定会被全部诛杀无疑。他在祈祷中说如果他得以生还,必将削发为僧。他也真的被放还,并做了和尚。从这个意义上讲,佛教是人生斗争中一个潜意识的信号。从心理学角度讲,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