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仁喊:“不要讲话!”
文采便依照着他所准备好的提纲,说下去了。
他先说了为什么要土地改革,他从人类的历史说起,是谁创造了历史的呢?他又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证明着这一政策的切合时宜。开始的时候,文采同志的确是很注意自己的词汇,这些曾经花过功夫去学习的现代名词,一些在修辞学上被赞赏过的美丽的描写,在这个场合全无用了。因为没有人懂得。文采同志努力去找老百姓常用的话,却懂得这样的少。后来他又讲到应该怎样去实行土地改革,翻来覆去念着“群众路线”,而且条款是那么的多,来了第一又是第二,来了第五,又还来个第一。因此他自己也就忘记注意他的语言,甚至还自我陶醉在自己的“详尽透辟”的讲演中了。
底下的人都吃力的听着,他们都希望听几个比较简短的问题,喜欢一两句话,就可以解决他们的某些疑问。他们喜欢听肯定的话。他们对粮食,负担,向地主算帐,都是很会计算,可是对这些什么历史,什么阶段,就不愿意去了解了,也没有兴趣听下去。他们还不能明了那与自己生活有什么联系。
他们大半听不懂,有些人却只好说:“人家有才学,讲得多好呀!”不过,慢慢的也感觉得无力支持他们疲乏的身体了。由于白天的劳动,又加上长时间的兴奋过度,人们都眼皮涩重,上边的垂下来了,又用力往上睁,旁边的人也拿肘子去碰他。于是有些人悄悄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坐到后边的台阶上,手放到膝头上,张着嘴睡着了。
杨亮写了一个条子给文采,文采看后揉成一个小团,塞到裤子口袋里。
顾长生的娘,老早就不愿意听了,她要出去,羊倌老婆不准许,后来有个娃娃哭了起来,他妈抱着他硬要回去,顾长生的娘也帮着她,说:“开会,总要大家情愿嘛,还能强迫人!这可把人憋死了,我五十岁了的老太太,露水都打湿了衣服,着了凉生病谁管呀!咱长生又不在家……”
“这个老太婆真讨厌,谁叫你来的!横竖进来了的就得听到底!你走,你走!门口还有民兵呢。”
“啊哟哟,好凶!当了个妇女主任,就这么瞧不起人,咱又不是汉奸,咱怕你!”
许多人正觉得站得很困,听到这边妇女吵,就都回过头来,踮着脚去看,一个小民兵也嚷:“谁吵,就把谁绑起来。”说话的声音更多,嚷成了一片,文采同志讲不下去了,他只好停下来,看着这群无秩序的听众,涌上一阵烦躁。
“不要吵啊!安静一点!”站在文采身后的一个干部,死劲的叫。
许多人都跑出去拉劝了,做好做歹,才把那两个要出去的女人放走,还听见顾长生的娘在院外大声说:“捆人!拿捆人来吓唬人,捆吧,看谁敢?……”
干部们又赶来维持着会场,张裕民也站出来说:“咱们还是开会吧。咱们今天听文同志讲,大家要用心听,有啥不懂,咱们明天再问他。咱们自个儿总要把这些问题闹清,咱们是农会么,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是不是?咱们还是耐心的听着点。”
老百姓才又一个一个的站回了原位,有些留在后边,台阶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就靠着柱子。
会议又继续了下去。民兵从长张正国,他本来就是个坐不住的人,听不进去,便到街上去查哨,兜了一转。回到院子里,看见文采还在讲,于是他又上了房;房顶上一片月光,微风吹来,穿单衣也觉得有些凉。他极目四望,围绕着村子三面的,都是黑丛丛的树林,月光在这丛丛的林子上边,飘浮着一层灰白,结连到远远的沥青色的天,桑干河就隐立在那林子后边。林子里有几处冒上来一层薄烟,这烟不直冲上去,却流荡在附近的一片林子上。月光透过去,更显得朦胧轻柔。那是看园子人,为了薰逐蚊虫而烧的蒿草艾叶。天上的星稀疏而明亮,天河也只是淡淡的一抹白色。北斗星已经横下去,左边不知哪家的毛驴又喀喀喀的叫起来了。张正国再看看三个哨兵,他们都坐在屋脊上,托着杆枪或者横抱着,其中有一个悄悄的走近来,低低的叫:“队长!队长!”他靠近了些,又说:“庄稼户都瞌睡得不行了,谁也听不懂,主任们讲的太长,太文,……太文化了。
队长!你记下他讲的是些啥么?“
张正国却答道:“人家是为咱办事嘛,咱们就得操心。咱们要警卫的好。”
院子里黑沉沉的,灯油快干了,程仁挑了几次灯捻,胡立功又去文采耳旁说了几句,文采才结束了他的演辞。就这一下,许多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们不等程仁宣布散会,就稀稀拉拉的往外走。程仁不得不大声通知:“明天晚上早些来!”
从识字班的教室里,走出了几个揉着眼睛的干部。李昌糊糊涂涂,莽莽撞撞的问:“散会了?散会了?”
张裕民伴着文采同志几人回去,一路上谁也不吭气。有几个农会会员走在他们前边,那群人也无精打采。他们大声的打呵欠,里面更有一个人说起怪话来了:“身还没翻过来,先把屁股坐疼了。”
另外一个回头看了张裕民他们一眼,就赶上去撞那个人。那个人没有说下去,只啊啊啊的笑了几声,他们加快了脚步走远了。
杨亮问:“是谁?”
张裕民答:“还不是那两个胡捣鬼,嗯,复员军人呢。一个是张步高的兄弟,一个就是你们房东的儿子。”
他们到了家,韩老汉还没睡,忙着过来殷勤的问讯。胡立功严肃的说道:“咱们今晚大家好好谈谈吧,工作究竟该怎样搞呀!”
文采同志从会场出来,一路上只感到辛苦和兴奋,觉得这个会开的还算不坏。他听到胡立功这种很不满的声调,不免一怔,也觉得不舒服,只想顶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是非自有公论,何必显得自己那么小气呢?他便仍保持了他的高兴,问张裕民道:“老张!你对今晚的会有什么意见呢?你觉得不需要向农民解释,先作一个思想动员么?”
张裕民还没想好怎么答复,胡立功却抢着说了:“好一个思想动员,一个会开了五六个钟头,就听一个人讲,谁要不瞌睡那才怪。文同志!原凉我心直口快,你就没有看见许多人都睡着了么?加上你的话,唉,实在太不群众化了。”
文采并不会为这几句话而失去了自信,他只感到胡立功的幼稚,他到桌子上拿起来一本《北方文化》,冷静的说道:“农民么,农民本来就落后,他们除了一点眼前的利益以外,就不会感到什么兴趣。这得慢慢的来,先搞通思想;想一下子就轰轰烈烈,那是不能的,那只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我对今晚的会倒很满意,虽然,我承认我的话老百姓味道少一些。”于是他翻开了书本,去找他要阅读的一篇文章。
“你不要太看轻农民了。农民固然文化低,不会讲理论,可是农民老早就懂得战争,和怎样要土地了。”胡立功又说了,为证明他的说话,他更说道:“老张!你是本村人,对村上的事最熟悉,你也有过斗争经验,你说,照这样开会下去行不行?”
杨亮也不让张裕民说话,抢着说:“会是要开的,也需要向老百姓解释土地改革是回什么事,这个会当然也有它的作用。不过——今天太晚了,有话咱们明天说吧。”
“今晚就谈谈有什么要紧,老张又不是外人。”胡立功还愤愤不平的。
“老张还是主角呢。村上的事当然还是他们村干部最了解。我的意见是今晚都太疲倦了,就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今晚大家都多想想,明天再谈不更好些么。老张!你的意见怎么样?”杨亮用有把握的神情望着他。
“对,老杨!就照你说的这么办吧。文同志!你休息吧,咱走了。”张裕民很知趣的就往外走。
“等等,老张!我来替你关门。”杨亮追了出来,他拍着老张的背,低声的说话。两人走到了门口,他说:“老张!工作中总要碰钉子的,今晚的会,我也知道稍微嫌长了些,讲话又不合老百姓口味。不过也算不了什么,第一天嘛,总得谈谈土地改革的内容。你也是解放以前的党员了,又是雇工出身,有意见多向咱们提。在群众面前不要随便说,多听他们意见,站稳立场。村上的事,你要多操心。我们是新来的,有事都得和你商量。不要作难,有困难大家设法解决。咱们明天慢慢再谈,总要把这回事做好,对不对?”
张裕民虽然有他的稳重,却喜欢痛快,他答道:“好,老杨,咱们明天说吧。村子上的事,看着就这么几户人家,可不容易办咧,啥人都有。好在有你们在这儿,你们多出些主张,咱们就照着办。你们这一来,咱们就得好好儿向你们学习。”
杨亮最后更说道:“只要我们依着毛主席的指示,走群众路线,启发群众,帮助群众,一切和群众商量,替他们出主意,事情总可以搞好的。老张!我们都要有这个信心,我们还得加油干!”
18 会后
开完了会,董桂花同几个妇女回家去,月亮照在短墙根前,路两边高,中间低,又有些石块,抱着娃娃不好走,男人们都走在头里了,就撂下她们几个在后边高一脚低一脚走着。
一个哭着的小孩走在她们中间,他妈手里抱着一个,一手牵着他,一边骂:“哭,哭,你作死呀!你娘还没死呢。等你娘死了再哭吧。”
“小三,别哭了,就到家了,明天买麻饼给小三吃呵!”董桂花也去牵他。
“唉,拖儿带女的,起五更,熬半夜,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六嫂,你怎么不叫小三爹带他呢?“另一个女人说了。”唉,算了,他爹更不顶,开会都没来。农会主任找他,他说有咱就算数。他实在困得不成,连着两宿半夜就动身赶沙城去卖果子,来回六十里不打紧,要过两趟河呢。“
“你们贩的谁家的?果子还不算太熟嘛。”羊倌老婆也问她。
“咱们哪里来的钱贩果子,是替李子俊卖的,李子俊说缺钱使,赶忙选着一些熟了的,就挑去卖了。我的祖宗,你别哭了吧。”
“有几亩果园到底好,就看着也爱人。”羊倌老婆叹息着。“咱们村那么多园子,就没有一处是穷人的。要是穷人翻了身,一家闹一亩种种多好。”董桂花也羡慕的说着。
“是嘛,也少让孩子们看着嘴馋。”
小孩听着大人谈果子,哭得更凶了。
“天呀!翻身,翻身,老是闹翻身,我看一辈子也就是这么的。明天死人咱也不来了。”
“李嫂子,”羊倌老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咱说要翻身嘛,就得拔胡槎,光说道理,听也听不精密,记也没法记,真没意思。”
“嗯。”董桂花不愿说出自己有同样想法,她以为要是说了,就有些对不起那个杨同志。
当她们已经快要转进小巷的时候,她们听到从西边地里传来凄惨的女人的声音:“小保儿,回来吧!”接着是一个沉重的男低音:“回来啦!”女人又重复着那哭声:“小保儿,回来吧!”“回来啦!”也跟着重复着。
“刘桂生两口子真可怜,他小保儿的病怕不支了,连白银儿也没法,她的神神不肯发马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更搂紧了怀抱着的孩子,“唉,快走吧,小三,看两步就到家了。”“她的白先生说人心坏啦,真龙天子在北京出世啦,北京自古儿就是天子坐龙廷的地方嘛!”不知是谁也述说着。“嗯,听那些鬼话!咱就不信!”
但已经再没有人附和羊倌老婆的话了。
她们转入小巷,还听到那“小保儿,回来吧!”的衰弱的,战栗的声音,在无边的空漠的深夜中哀鸣。
董桂花到家的时候,她男人已经点燃了灯,独自坐在炕头上抽烟。她说:“还不歇着,快鸡叫了。”她拿着笤帚在炕席上轻轻的扫,从铺盖卷上拉过一个荞麦壳的方枕:“睡吧,今儿睡得晚,倒不觉得炕热。院子里没砌个灶真不成。”她自己走下地,把那件白单衫脱下,抹上一条破得不成样的围胸,又说:“小保儿怕靠不住了,刘桂生两口子在野地里叫魂呢。白银儿的神神也不发马了。怎么,你睡着了?看你,又那么噘着一口气,谁怄你来了?
橱里有一瓣西瓜,你吃不吃?“”哼,看你兴头的,“李之祥摆着副冷冷的面孔,谁也没怄着他,可是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想说老婆一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赶明儿你就成天开会去吧。“
“嗐你没有去?又不是咱爱去,还不是干部们叫的。”“啊!你也是干部嘛!咱看你能靠共产党一辈子,他们走了看你还靠谁,那时可别连累了咱。”
“嗐,那时答应他们做个啥捞什子妇女主任,张裕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