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尚未到齐时,牛县长抬头看到大姑姑家门上的木牌,道:“想不到农家也有情趣。”镇长讨好道:“县长,这家里有一对好金莲。”牛县长道:“嗜痂成癖国人病,莲香原是臭脚丫!”
人们陆续到齐,集中在打谷场上,听牛县长训话。母亲说,牛县长穿一身黑色中山装,头戴一顶咖啡色礼帽,嘴上留着黑黑的髯口胡,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衣兜外当浪着怀表链子,手里拄着文明棍。说起话来嗓音沙沙的,像公鸭子一样。他口才真好啊,嘴角上吐着小泡沫,滔滔不绝,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母亲拽着她大姑姑的衣角,心里很怯。自从裹成小脚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结网,就是绣花。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羞怯得头都抬不起来。她感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的小脚。母亲说那天她穿着一件葱绿色缎子夹袄,袖口和下摆,都用丝线缉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黑油油的大辫子长到腿弯。下穿一条扫腿水红裤子,裤脚上也缉着花边。足蹬一双高跟、木底红缎子绣花鞋,在裤脚里时隐时现,走起路来“格咚格咚”响。站着不稳,必须扶着她的大姑姑。
县长训话时点名批评“莲香斋”。他说:“这是封建余毒,病态人生。”人们都找着母亲的脚看,把母亲看得抬不起头来。然后,县长亲自宣读了《放足示文》,文曰:
照得女人放足,业经三令五申。
政府屡颁命令,大宪又有明文。
克期三月放尽,法律何其认真。
访闻城乡民众,以及顽固劣绅。
犹复徘徊观望,视为无足重轻。
兹再申明禁令,解放且勿因循。
年龄五十为限,以下定要凛遵。
六月三十截止,陆续派员梭巡。
每月清查一次,违者定议罚金。
初次罚钱二百,以后按月加增。
妇人罪及夫主,女人罪及父兄。
此次重颁告示,愚民恐误传闻。
庵坛寺观张贴,更督讲演详明。
闾邻按户宣示,三日传锣一巡。
务期人人解放,变为强壮国民。
倘敢似前藐视,处罚决不容情。
县长念完告示,便吩咐他带来的六名年轻女子进行天足表演。她们叽叽喳喳地从敞篷汽车上跳下来。果然是腿轻脚快,身腰矫健。县长的随从大喊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睁开眼睛看看吧!”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六个女子。她们留着齐额短发,上身穿着天蓝色大翻领袖衫,下身穿着白色短裙,裸露着光滑的小腿,脚穿白色短袜、白色回力牌胶鞋。
是一股清新的空气,一股凉爽的风,吹进了高密东北乡人的胸怀。
女子们排成一队,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都横眉立目地说:我们是天足,我们是天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们在地上蹦跳着,并高高地抬起脚,向人们炫耀着长长的脚板——能跑能跳行动自如,不受那小脚残废苦——她们跳着跑着——封建主义戕害妇女视我们如玩物,我们放足,放足,撕毁裹脚布妇女解放得幸福。
天足姑娘们蹦蹦跳跳地下了场。一个骨科医生搬上来一个巨大的小脚模型,生动地向人们讲解着小脚在哪些地方断了骨头,哪些地方又导致骨头变形。
最后,牛县长异想天开,命令高密东北乡第一金莲上场现身说法,让人们形象化地认识到小脚之丑恶。
母亲吓坏了,缩在她姑姑背后。镇长说:“这是县长的命令,谁敢违抗?”母亲搂着她姑姑的腰说:“姑姑,姑姑救救我,我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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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说:“璇儿,上去,让他们看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就不信我亲手包出来的小金莲比不过那六个野驴蹄子。”
大姑姑把璇儿扶持到前边,便闪开了身。璇儿一步三摇,犹如弱柳扶风。在古旧的高密东北乡男人的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美女。他们都直了眼,恨不得用眼睫毛掀开璇儿的裤脚,得便窥见金莲全貌。县长的眼睛像飞蛾一样钻进璇儿的裤脚里,他张着口,呆了一会儿,高声说:“看看吧,这么好的姑娘,硬给裹成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怪物。”
大姑姑生死不怕地顶了县长一句:“千金小姐就是养着耍的,干粗活有丫鬟呢!”
县长望着大姑姑炯炯的目光,道:“你是这姑娘的母亲吧?”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县长道:“她的小脚是你的杰作了?”
大姑姑道:“是又怎么样?”
县长道:“把这个刁蛮泼妇给我捉起来,她女儿不放足一天就羁押她一天。”
“我看你们谁敢!”好像平地起了一个雷,于大巴掌怒吼一声,双手攥拳,从人堆里蹦出来,护住了于鲁氏。
县长问:“你是什么人?”
于大巴掌蛮横地说:“我是你爹!”
县长大怒,吩咐左右:“拿下他!”
几个差役,怯生生地上前,欲擒于大巴掌。于大巴掌一抖胳膊,便把他们格到一边去了。
百姓们乱纷纷议论起来。有人抓起土块,投掷着那六个天足姑娘。
高密东北乡素来民风剽悍,牛县长可能早有耳闻。他说:“今日本县有要事,暂且饶过你,放足是国家明令,胆敢违抗者,必将严惩不贷!”
县长钻进驾驶楼,大声嚷叫:“开车!开车!”
司机跳进车头前,插进铁摇把,“哼哧哼哧”地摇着。
大脚姑娘们和县长的随从们,手忙脚乱地爬上车厢。
汽车“哞哞”地响起来。司机跳上车,调转车头。汽车拖着一路烟尘跑了。
一个小男孩拍着巴掌说:“于大巴掌胆气大,县长见了都害怕。”
当天晚上,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找到媒婆袁大嘴,送她一匹小白布,托她去于家为自己的独生子上官寿喜提亲。
袁大嘴用蒲扇拍打着大脚对大姑姑说:“老嫂子,要是满清不亡国,用锥子攮着我的腚我也不敢踏您家的门槛。可现在是中华民国,小脚女人不吃香了。人家那些大户的公子,都接受了新思想,穿制服,抽烟卷,找大脚板的洋学生,又能跑,又能跳,又会说,又会笑,搂在怀里嗷嗷叫。您这内侄女,是落时的凤凰不如鸡了。上官家不嫌弃,老嫂子,我看咱这就烧高香了。那上官寿喜,五官端正,脾气温存。家里养着一头大驴一头大骡子,又开着铁匠铺子,虽不是大户,可也不算个小户。璇儿能找上这么个人家,也不算委屈了。”
大姑姑说:“我调教出一个娘娘坯子,却嫁给个铁匠儿子?!”
袁大嘴道:“大嫂子,您没听人说?宣统皇帝的正宫娘娘,在哈尔滨给人家擦皮鞋呢!人呐,此一时,彼一时呐!”
大姑姑说:“你让上官家的自己来跟我说吧!”
第二天上午,母亲从门缝里看到了她未来的婆婆上官吕氏高大健壮的身体。她还看到,大姑姑和上官吕氏为了聘礼的数目争辩得面红耳赤。大姑姑说:“你回家商量去吧,要么给头骡子,要么给二亩菜地,我养了她十七年,不能白养了!”
上官吕氏说:“好吧,算我们家倒霉,那头黑骡子归你们。你们家,要陪过去那辆木轮车。”
两个女人拍了拍巴掌,达成了协议。大姑姑喊:“璇儿,出来见见你婆婆。”
…
第五十七章
鲁璇儿和上官寿喜结婚三年,肚子里还没有怀上孩子。她的婆婆指鸡骂狗:“光吃食不下蛋的废物,养着你干什么!”
上官吕氏挟着一块热铁对着几只老母鸡扔过去。母鸡以为来食,伸嘴去啄,烫得嘴巴冒烟。
鲁璇儿在梨树下砸着肉骨头,红红白白的骨头渣子,溅到她的衣服上。上官吕氏过日子急,舍不得割肉,买来几斤骨头,砸碎了,掺上萝卜包包子,庆祝农历四月初八日这个被称为“犒劳镰刀”的节日。大麦已经上场,小麦已经黄了梢子,农民们磨刀秣马,准备麦收。那年春天风调雨顺,麦子长得好。上官家铁匠铺子生意红火,一拨拨的农人,有来买镰刀的,有拿着破镰刀前来翻修加钢的。铁匠炉支在院子当中,上边撑起一块油布遮阳。炉火熊熊,黑色的煤烟很香。在白炽的阳光下火苗子呈暗红色。上官福禄掌钳。上官寿喜拉风箱。上官吕氏,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破褂子,腰里系一块黄|色的、被铁屑烫出了无数黑点的油布,头上扣着一顶破草帽,拄着大锤。她脸上一道道汗水一道道煤灰,如果没有胸前那两个水罐一样的奶子,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女人。叮叮当当的锤声,从早响到晚。铁匠家的规矩,每天两顿饭。鲁璇儿负责办饭,负责喂牲口、喂猪。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她也忙得团团转。即便她忙得团团转,婆婆还是挑她的毛病。上官吕氏一边汗流浃背地抡着大锤,一边斜眼监视着儿媳。她的嘴巴嘟嘟哝哝,一刻也不闲,骂够儿媳骂儿子,骂够儿子骂丈夫。大家都习惯了这骂声,在这个家庭里,吕氏既是真正的家长,又是打铁的技术权威。鲁璇儿对婆婆又恨又怕,但也不得不佩服。傍晚时,观看上官吕氏打铁是村中一个保留节目。麦收前后,上官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傍晚,取新镰刀的人和送旧镰刀的人都来了。夕阳彤红,满树槐花如雪。炉火金黄,焦煤喷香,铁烧透了,又白又亮。上官福禄把烧透的铁活夹出来,放在砧子上。他拿着一柄小叫锤,装模做样地打着点儿。上官吕氏,一见白亮的铁,就像大烟鬼刚过足烟瘾一样,精神抖擞,脸发红,眼发亮,往手心里啐几口唾沫,攥住颤悠悠的锤把儿,悠起大铁锤,砸在白色的铁上,声音沉闷,感觉着像砸在橡皮泥上一样。咕咕咚咚地,身体大起大落,气盖山河的架势,是力量与钢铁的较量,女人跟男人的较量,那铁在她的大锤打击下像面条一样变化着,扁了,薄了,青了,纯了,渐渐地成形了。在她抡大锤时,农人们的目光多半盯着她胸前那对奶子,它们上蹿下跳,片刻不得安宁。前来拿镰的小梆子突然自笑起来。吕氏汹汹地问他:“梆子,梆子,白菜邦子,笑你娘的什么?”梆子道:“大婶,明天我给你两个铜玲铛。”吕氏问:“你送我铃铛干什么?”梆子说:“拴在两个奶头上,那样,大嫂抡起大锤来就有了动静了。”吕氏道:“这点事也值得你笑?没见过世面,明天把铜铃送来,要是不送来,我就剥了你这小杂种的皮。”
每当一件铁器锻打成形、即将淬火前,上官吕氏就把一个梅花图案砸在铁器最不易被磨损的地方。这是上官家的徽章,也是上官家红炉产品的商标。凡是印上了上官家徽章的铁器,如有非正常磨损的损坏,一律包修包换。上官家最著名的产品是镰刀,号称“上官镰”。上官镰乍一看很是笨重,但钢火特好,刃子不卷不崩。刚磨好的“上官镰”可以用来剃头。每逢麦子长得好的年头,上官家便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上官家的钱当然赚得不容易,成天在炉火边上烤着,汗水一层追着一层往外冒,破烂的衣裳上结了一层白色的盐屑。婆婆开创了女人抡大锤打铁的先例,在剧烈的运动中,她的大奶子被甩打的如同百炼的钢铁化为绕指柔。婆婆最拿手的是掌握淬火的火候。铁器坯子打得再好,淬火淬不好就是一块废铁。这活儿,一是靠经验,二是凭感觉,也许感觉比经验还要重要。上官吕氏说,把打好的铁器往淬火盆里一放,那滋味真好。淬火的时候,上官吕氏眯缝着眼,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柔情。蒸汽强劲地升腾起来,水盆里滋滋啦啦的,弄不清是水响还是铁响,腥腥甜甜的铁气味,随着蒸汽上窜,弥漫在庭院里并扩散到胡同里去。
人们都说上官家过得是女人的日子,就像于大巴掌也是过了女人的日子。但支撑着这两个家庭的女人却大不相同。上官吕氏高大肥胖,力大无穷;母亲的大姑姑瘦小玲珑,眼捷手快。上官吕氏讲起话来瓮声瓮气,像教堂里的大铜钟;母亲的大姑姑讲起话来嘎巴脆,像快刀切萝卜。
炉中的火焰失去了风箱的鼓动软弱得很像黄|色的绸子。火苗上摇曳着焦香的煤烟。上官寿喜打了一个哈欠。他小鼻子小眼小脑袋,小手小胳膊,难以相信他竟然是上官吕氏这个高头大马生出来的。上官吕氏经常叹息:种子不好,地再肥也没用。她将最后一把淬好了火的镰刀放在鼻子下边嗅嗅,仿佛用鼻子就可以判断出淬火的质量。然后她将镰刀扔在地上,肩膀塌拉下来,疲乏地说:开饭吧。
上官鲁氏像接到大将军命令的小兵一样,飞快地挪动着小脚,屋里屋外地跑。晚饭就在梨树下摆开,一盏昏黄的马灯,挂在梨树杈上,吸引来成群的飞蛾,扑得灯罩啪啪响。饭桌上摆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