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我希望你能好好跟我们配合。你的父母、老师和同学都对你寄予了很大期望,你有前途,有未来,只是受到了某些人的蒙骗而犯了错误,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不要辜负了父母和国家对你这么多年的栽培。”
许平慢慢抬起头。
王勇把一份报纸推到许平面前。
通缉令
非法组织“X市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在X市组织、煽动反革命暴乱,现决定对其在逃的头头和骨干份子十七人实施通缉(通缉名单及体貌特征、照片附后),请接此通缉令后,立即部署查缉,发现后给予拘留,并即告X市公安局。
通缉名单:
……
黄帆,男,20岁,X省X县人,X大学数学系学生,身高1。80米左右,尖下巴,体态教瘦,单眼皮,眼睛狭长。
……
“我开门见山地问吧。黄帆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是他最后想见的人,你会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
“你跟他约在哪里?”
“我根本没有跟他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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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想想我跟你说的话,想想你的父母、老师,想想你的前程。”
“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为什么想见你?”
“……我不知道。”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普通朋友。”
“你再想想。”
“……我们……我们就是同学,没别的了。”
“他的同学朋友那么多,为什么不打给别人,偏偏要找你?”
“……我不知道。”
“黄帆现在躲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
王勇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抽了几口,烟雾飘散在空气里,传来淡淡的辛辣的气味。
“一问三不知啊你。许平,你这么保护他是为了什么?”
“王队长,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前是比较熟,但是自从他上大学,我又要准备高考,就很少见面了。”
“你爸爸知道吗?”
“……知道什么?”
王勇夹着烟搓了搓眉毛。
“许平,跟你这么说吧,我是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才对你这么客气的,你不要浪费了我的好意。我最后问你一遍,黄帆跟你是怎么约定的,他认识些什么人,他现在躲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我怎么说!”
“以你们的关系你会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
王勇笑笑。
“你爸爸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儿子!”
许平浑身颤抖地瞪着他。
“你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瞒得住?黄帆的室友已经向我们举报你了,他说你们之间是不正当的特殊关系。你是个同性恋吧,许平?你什么都不说,是因为黄帆是你的那个吧?”
许平大口地喘着气,手脚发软。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跟我们坦白黄帆躲藏的地点,将功赎罪,我不把你是同性恋的事情捅出去,过两天你可以跟你爸爸回家,你还是个好学生、好儿子,你可以去参加高考,以后会有远大的前程。国家和人民是宽容的,但不是无限制的宽容。黄帆有罪于人民,我们必须将他绳之以法。你要怎么做,一定要好好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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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三十三。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北岛
“请全体起立。”
“传被告人许平到庭。”
“被告人许平,在铁道一中上学期间,与同校高年级学生黄帆发生了同‘性‘猥’亵关系。1989年6月4日凌晨,许平在我市执行戒严的情况下,不听民警劝告,试图擅闯人民广场。被告人许平明知民警张力等人是依法执行公务,仍与民警发生撕扯,撕扯过程中,用拳击打民警张力眼部,致使张力右眼眶上壁骨折,经法医鉴定属轻伤。被告人许平在其后不听公安干警劝告,公然庇护煽动反’革‘命暴乱的骨干分子黄帆,隐瞒黄帆动向,助其逃亡。”
“本院认为,被告人许平在明知对方是依法执行职务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情况下,故意对张力实施暴力,使其不能执行职务,并在逮捕后包庇隐瞒反革命份子黄帆的去向,其行为构成妨碍公务罪。X市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许平所犯罪名成立。本院根据被告人许平的犯罪事实、犯罪性质、犯罪情节和对社会的危害程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九十三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许平犯妨碍公务罪,判处有期徒刑九个月,并处罚金500元。
“当庭宣判,书面判决将于5日内向被告人送达,如不服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向上级法院提出上诉。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七日。”
许平一个人戴着手铐坐在窗边的长椅上,等待法警把他押上去看守所的囚车。
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蓝色。夹竹桃艳艳地开满枝头,墨绿色细长的叶子在温暖的日光下舒展着。窗玻璃外停着一只小小的蜻蜓,透明的翅膀上有着青绿色细微的纹路。初夏的风轻轻吹过,它的两对翅膀在风中微微颤动。
“许平。”
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目光涣散,脸上的表情死寂得像是用石头刻出来。
“过来!有人要见你!”
许平没有问是谁,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好奇。他像一个老头子似的慢慢站起来。
法院的地板是用青色的大理石铺就,被擦洗得很干净,远远看去好像一片汪汪的水,反射着窗外的风景。
法警推开会议室的门,把许平一个人推了进去。
会议室的角落放着一台大电视,电视前坐着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人。
许平踉跄了一下,扶着墙站稳。
“来了?坐。”王勇拉开身旁的椅子。
许平看着他一动不动。
王勇笑笑,并没有生气。
“法院有我的老熟人,趁着你今天宣判,我来见见你。”
许平冷冷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相信。现在我已经被判刑了,你还想怎么样?”
王勇沉默一下,从包里掏出一卷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打开电视。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请你看看这卷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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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调整了一下电视的方向,让屏幕面对着门口的许平。
开始是一片沙沙的空白,猛然间画面一跳,一位讲着粤语的女播音员播报新闻,下边的字幕用繁体写着:逃亡学‘生领‘袖黄帆、xxx、xxx等辗转到达香港,并对事件做电视讲话。
画面的节录只有短短的十秒,黄帆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宝蓝色的领带,笔直地站在台上,台下到处都是摄像机和闪光灯,他的面前摆着满满几十只话筒和录音机。他的额头光洁饱满,头发虽短却梳得很整齐。
有好一阵,许平都没有认出他来。他眯着眼睛盯着电视想,这人是谁?
这则新闻结束,开始播报国际时事,王勇关上了电视。
“黄帆已经逃到香港了。”
许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来气,他跌跌撞撞地拉开身边一把椅子,瘫坐下去。
“电视讲话是昨晚发生的,我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你觉得是我掩护他逃走的?!”
“不,正好相反。我现在开始觉得你是无辜的了。”
许平浑身颤抖。
“他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你被捕的消息,我们一直按兵不动,是想看他会不会念着跟你的情分回来帮你脱罪,不过从我们今早截获的消息来看,他应该是打定主意要放弃你了。”
许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你被他利用了,许平。黄帆一方面拿你做烟雾弹来吸引我们的注意,一方面又从别的渠道逃跑。你看电视上的他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现在他到了香港又公开利用自己的身份诋毁我们的国家和政‘府,欺骗和吸引了不少香港民众,为自己赚足了资本。”王勇从录像机里退出带子,“他这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脑子聪明心又狠,你为他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他都能弃之不顾,他现在只有20岁就这么厉害,等过上十年二十年会是什么样子,我简直无法想象。”
许平仰头大笑,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王勇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情伤,却不知许平心里在想,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王勇把带子放进自理手提的黑色公文包,道:“你还年轻,九个月并不算长,很快就出来了,在里面好好反思,尽早把你喜欢男人的臭毛病给治了,出来以后好好做人。”
许平垂着头没有说话。
“哦,对了。”他从提包的隔层掏出一封信递给许平道,“这是你爸爸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许平迟疑一下,慢慢接过去。法警推开门道:“王队,囚车已经到了,再不走我们要误时间了。”
“不要紧,我们已经谈完了。”他拍一拍许平,“信揣兜里,到车上看。”
囚车从外表看跟普通警用面包车没有区别,白色底用蓝漆写着“公安”两个字,车顶安置着红白蓝三色的警灯。唯二的不同是所有的窗子都从里面用铁栏杆封死,前排驾驶座和后排囚犯座位用相同的铁栏杆分隔开。
底盘很高,许平带着手铐艰难地爬上去。车门从外面被法警锁死。
车子慢慢驶上马路,一直向北而去。
看守所建在离X市几十公里外的郊区,处地偏僻,听说再往前不远就是戈壁,寸草不生,环境十分恶劣。
许平呆呆地坐在车里颠簸了很久,怀里的那封信像烙铁一样烧得他浑身疼痛,却提不起勇气去拆阅。
今天爸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旁听席上,显得又苍老又疲惫。
弟弟没有来。许平有些庆幸,他无法忍受许正看见自己戴着手铐的样子。他宁可去死。
许川维持着一个坐姿听完了全程五十分钟的审判,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许平羞愧悔恨,一眼都不敢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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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当审判长宣读判词时提及自己同黄帆发生同性猥亵关系时,许平惊慌失措,突然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地抬头去看爸爸,许川却偏过头转移了视线。
什么都没有了,学业、朋友、前程,连爸爸也抛弃了自己,以自己是个同性恋为耻。
许平捂着脸哈哈地绝望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从指缝里流出泪水。
他从口袋里抽出那封信,两手用力想要把它撕个粉碎,可是直到把信封都捏皱了还是下不去手。
他慢慢地把信封在大腿上展平,小心地撕开一边,倒出一张叠好的白纸来。
好久他捏着那叠成四方的信纸不敢动,过了好一阵才抖着手慢慢地拆开。
白色的纸上用扭曲的笔迹写着唯一的一行字:
“哥哥,我想你。你回来。”
许平瞪着着行字许久许久,突然像心脏病发作一样揪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排副驾驶座的警察吓了一跳,猛地敲着铁栏杆大骂:“你他妈发什么神经?!闭嘴!闭嘴听到没有?!”
许平把信纸按在胸口,一边疯了似地放声大叫,一边止不住地汹涌流泪。
他的声音从车窗一直传出去很远,惊飞了路边的几只麻雀,它们惊吓地扑棱棱展开翅膀朝着清澈蔚蓝的天空疾速飞去。
城市早已经被抛在身后。不再有高楼,不再有人烟。
道路仿佛笔直地通向世界的尽头,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蓝天白云之下是青绿色的草原,更远处是灰黄|色的山,它们连绵起伏,永不止歇。
【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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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第34章 第 34 章
三十四。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传道书
“决赛前的表演已经宣告结束了,我们下面将看到的是今天世界上最幸福的22个人,法国队的11人和意大利队的11人,将在德国首都柏林的奥林匹克体育场,进行2006世界杯足球最惊心动魄的总决赛。”
许平关掉电视转播,一个人静静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正是上午十一时,太阳高悬在天空中散发着阵阵热力,夏蝉在树上不停地高声鸣叫,汽车在墙外马路上来去,阳光下仿佛连柏油路面都被烤化。客厅的窗户向外打开,窗帘却静止不动,好像这样还不够炎热一样,“刺啦”一声传来了楼上邻居倒菜下锅的声音,然后是锅铲敲在炒锅上清脆的当当声。
许平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黑色的领带,一动不动地靠坐在沙发上发着呆。
天气预报说今天白天气温可能高达38度,并且在今后两天中将持续攀升。这将是本市十年来最炎热的一个夏天。
这个家住了这么多年已经有些老旧了,墙的颜色开始发黄,天花板上出现了细长的裂纹,阳台栏杆的暗红色油漆剥落褪色,连家具也因为长年的使用而磨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