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道理刘七还是清楚的,眼下所部兵马刚从严酷的整训中拔出身来,又狂赶了近三个时辰的路,早已是疲惫之师,若是不加休整,即便到了万贺城下也一样是无能为力,倒不如休整一夜后,明日再行进军为妥,况且因着大军出发急促,很多攻城用具尚在路上,就算要攻城也得等到大型弩车之类的用具抵达方有把握,是故,一到了天黑时分,刘七便下令全军宿营,同时派出游骑向万贺城挺进,制造唐军大举而至的紧张气氛,给万贺城的守军以心理压力,至少不能让万贺城的守军睡个安稳觉。
亥时三刻,夜已深沉,绝大多数将士此时都已熟睡,满军营中除了往来巡视的哨兵们的脚步声外,一片的沉寂,唯有中军大帐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一起子将领们济济一堂,围绕着明日的攻城战各抒己见,争着要打头阵,那等热闹的气氛令刘七既欣慰又有些子头疼——各部积极请战固然是好事,可要派谁先攻却令刘七很是犯难了,索性不表态,与莫离两人分坐左右,笑呵呵地看着众将争论个不休。
“报,营门外有一龟兹大将自称百里涛者,求见刘将军。”就在诸将争执不下之际,一名队正服饰的军官大步行进了大帐,高声禀报道。
“百里涛?”因着身处高层将领之故,刘七自是能接触到“旭日”的部分消息,知晓此人乃是三里湾龟兹大军的后勤辎重官,但对于此等无名之将刘七素来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此时冷不丁地听说百里涛来求见,压根儿就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想着出言问个清楚,却听莫离先开了口:“快请!”
“先生……”刘七疑惑地看了眼莫离,刚想发问,就见莫离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立马停住了嘴,回头对一帮子将领挥了下手道:“今日就先议到这儿了,诸位都先回罢。”刘七这个主将既然下了逐客令,诸将虽是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各自告退而去。
一阵脚步声响起,身材算不得魁梧的百里涛在几名唐军哨兵的护送下走进了中军大帐,一见到端坐在上首的莫离与刘七,先是一愣,而后疾步走上前去,伸手从贴身小衣处取出了一面小巧的令牌,平端在手中,面色沉稳地道:“属下‘旭日’西域分舵副舵主百里涛参见莫先生、刘将军。”
莫离笑了,笑得甚是欣慰,站起了身来,走到百里涛的身前,很是客气地拍了拍百里涛的肩头,温和地道:“百里将军辛苦了,军情如何?”
“禀先生,末将离营之前,白凝叶已夺取了军权,此时想来已在前往王城的路上,据密报,王宫中有密道与城外相通,具体/位置不明,末将已生擒了白素心,万贺城守将即是其亲外甥,我军或有可借用之处,此贼如今就在帐外,请先生示下。”百里涛面对着顶头上司,丝毫也没有怯场,高声地回答道。
饶是莫离素性稳重,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了,可乍一闻百里涛所带来的消息,还是禁不住眼神一亮,心中略一盘算,笑了起来道:“百里将军立殊勋矣,此战能大胜皆将军之功,某自当禀明殿下,为将军请功。”
“多谢先生,此皆末将分内之事耳。”百里涛倒也没有矫情,拱手行了个礼,退到了一旁。莫离也没多寒暄,快步走到文案前,挥笔速书,令人将急信以飞鸽送出之后,这才转过了身来,先看了眼刘七,这才提高了声音道:“来人,将白素心押进来!”
羞愧、愤怒、失望,伤心,诸般表情参杂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尴尬,而这正是白素心再一次见到莫离时的真实写照,面对着莫离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白素心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只可惜这中军大帐中别说地洞了,便是老鼠洞都没一个,可怜的白素心也只能是低头不语地站在那儿,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将起来——第一次落到唐军手中,还可以用中了唐军的计谋来遮羞,这一回倒好,被自家人打翻在地不说,还被百里涛这么个无名下将骗得个七晕八素地,这令素性高傲的白素心自觉无脸见人。
眼瞅着白素心那等狼狈样,莫离并没有出言嘲笑,而是走上前去,亲手解开了白素心身上的绳索,温和地说道:“白老将军受委屈了,来,坐下说罢。”
白素心虽算不得甚高明统帅,却也绝非平庸之辈,此时一见莫离如此客气,立马明白莫离这是有用得着自己之处,倒也不矫情,搓了搓被绳索勒得发麻的手,面色如常地便坐了下来,也不多言,端起帐内亲兵奉上的香茶一气饮尽,将茶碗往几子上一放,面无表情地道:“老朽如今虽是丧家之犬,却也颇有可利用之处,不知莫先生要老朽如何效劳?”
一瞅见白素心摆出了讨价还价的姿态,莫离顿时笑了起来,摇了摇手中的羽毛扇道:“白老将军有何求耶?”
“我龟兹溯与大唐亲善,皆是那班小儿胡作非为,方始有刀兵之事,而今那班小儿已成贵国之阶下囚,实属罪有应得,然则我龟兹民众无辜,当不该与那班小儿一道陪葬,若能得先生承诺,老朽可出面招降万贺、维澄二城,举国以内附大唐,永为大唐之一州,不知莫先生信否?”白素心没有提出自己想要什么,却畅谈起了内附大唐之事。
白素心这话里自然是藏着话的,其隐藏的意思不外乎就是他白素心要当龟兹州的世袭刺史罢了,这么点小心机哪能瞒得过莫离,这不,白素心话音刚落,莫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道:“白老将军自称老朽,人是老了,心却不老么,以我大唐威武之师,荡平万贺、维澄二城不过是弹指间事罢了,何须劳动白老将军出马,此事不提也罢。”
白素心见莫离不以为意的样子顿时一阵气恼,冷冷地说道:“老朽若是没猜错的话,莫先生如此急地出兵,该是知晓王城将有变了罢,稍有迟疑,恐大祸至矣。”
“白凝叶,跳梁小丑耳,能掀起甚大浪,左右不过是依仗着王宫密道,打算奇袭罢了,有甚难猜之处,其之所为不过自投罗网而已,某请白老将军来,只有一事,白明力不降则与城俱焚,满城百姓恐也将因此而受难,尔既言爱民,何去何从自己选好了。”耳听着白素心带着威胁的话语,莫离笑呵呵地摇了摇羽毛扇,满不在乎地说道。
王宫中有密道之事白素心只是耳闻,并不确定,加之先前白凝叶也未当众说明,白素心倒是不知道白凝叶打算利用密道奇袭王城,如今听莫离说得如此肯定,再联想起白凝叶孤身逃出王城一事,心中已明了莫离所言十有八九是确有其事,心里头原本存着讨价还价的心顿时弱了下去,只是他并不甘心白白帮着唐军招降万贺城,一时间倒有些子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味地低着头,不再吭气了。
白素心不吭气,莫离却没停下敲打他的话语,哈哈一笑道:“京师柴米贵,白老将军一家往后可是要在京师之地生活了,若是没个爵位,这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喽,白老将军操劳了一生,若是晚景不顺,某也很是过意不去啊。也罢,人各有志,某不相强,白老将军连日劳累,今晚在营中好生休息一晚,明日某派人护送白老将军先到交河好了,来人,请白老将军下去休息。”
听话听音,白素心虽不相信莫离真的用不上自己,可他也没胆子拿自己的后半生来开玩笑,真要是按莫离所言,到了京师之后成了无爵位的寄居者,光靠朝廷给的那点儿禄米,只怕过惯了奢华日子的一大家子真要活不下去了,这可是有先例的——当年东突厥被唐军所灭之后,大部分东突厥贵族都是没爵位的寄居者,每月的禄米仅仅只够生存的,个个活得苦不堪言,塞外关于此类的传说可是不老少的,白素心赌不起,一听莫离下了逐客令,立马就心慌了起来,可又不想就此认栽,忙出言道:“多谢莫先生美意,只是不知似老朽这般又能封个甚爵位?”
“高可封侯,低么,也就县男罢,看情形而定,白老将军自己选好了。”莫离笑着起了身,挥了下手,自有数名帐前卫士走上前来,要押白素心下去。
白素心一听之下,顿时愣住了,在他看来,若是能劝降了两城之兵,怎么着也能混上了二等公爵的,可在莫离口中却最高只有侯爵,自是不甘心得很,心中暗想着这或许是莫离在诈他,也就不急着答复,起了身道:“此事重大,老朽得好生思索一番,就不打搅莫先生了。”
“嗯。”莫离毫不介意地点了下头,连起身相送都免了,只是淡然地一笑道:“白老将军是该好生想想才是,我军明日卯时拔营,白老将军还有三个时辰可以决断的,去罢。”莫离话音一落,几名帐前卫士一拥而上,无甚怜悯地架起白素心便出了中军大帐。
“先生,这老贼给脸不要脸,实是可恶至极。”始终默默不语地坐在一旁的刘七一待白素心被带下去之后,突地冒出了一句。
刘七所言的可恶左右不过是因可能没仗可打了而心有不甘罢了,莫离又如何看不出来,不过却也没有就此点破,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刘七,并不开口说话,那略带戏谑的笑容立马令刘七尴尬不已,无奈地挠了挠头,随即自嘲地笑了起来……
第三百零二章龟兹人的反扑(五)
贞观十七年七月十三日,子时正牌,已是夜深人静时分,偌大的龟兹王城早已沉浸睡梦之中,即便是执行宵禁的唐军官兵在巡城时也特意放轻了脚步,寂静是此时的代名词,原本高挂在夜空中的圆月也凑趣地藏入了厚厚的云层中,留给大地一片温柔的黑意,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极为的和谐,丝毫也看不出此城四天前刚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哪怕是城东、城南过了大火的地儿,如今也被清扫一空,成了唐军军营的所在,至于原本居于此处的贫民则被安置在了城西原本龟兹大军的宽敞的营房中,又有着充足的粮食供应,却也暂时忘却了战争的苦痛,再加上唐军一入城立刻展开政策宣传,啥子分田政策、拥军政策之类的安民告示整出了不老少,况且唐军军纪严明,基本上没有扰民的现象出现,如此一来,满城百姓虽有些子伤感于城破国亡的际遇,但对唐军的到来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城中秩序井然也就是正常之事了罢。
有人睡得安稳,自然就有人睡不着觉,这睡不着觉的人看起来还真不少,这不,龟兹王城外东南角离城约摸一里处的一座废弃小农庄里此时挤满了人,黑鸦鸦的一大片,然则除了一处小高台上点着的两只实在算不上明亮的火把外,竟没有其他光源的存在,人潮拥挤间也没发出太大的声响,一切都显得格外的诡异。
激动,无比的激动,站在小高台上的白凝叶激动得很有种想要尿裤子的感觉,浑身哆嗦得厉害,无他,国将破之际,能挽狂澜于即倒是何等的荣耀啊,而今,此等荣耀眼看就要在他的手中实现,实也由不得白凝叶不激动万分的,虽说接连狂赶了两天一夜的路,可白凝叶却丝毫也不觉得累,反倒觉得分外的振奋,一张原本算得上英挺的脸也因此扭曲得厉害,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狰狞异常,望着下头挤挤挨挨的众手下,一时间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在小高台上哆嗦个没完没了。
“陛下,可以开始了。”站在白凝叶身后的那利见白凝叶半晌没吭气,不得不贴上前去,小声地提醒了一句。
“啊,哦,哦。”白凝叶结结巴巴地应了几声,这才发觉自个儿的行为似乎有损“伟大国王”的光辉形象,忙不迭地一咬舌尖,趁着疼痛感的传来,强自压抑住了身体的抖动,清了清嗓子,语带颤音地高声道:“白勒敕宁。”
“末将在。”小高台下一名身着千户长服饰的大将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几小步登上了小高台,单膝点地,高声应答道。
白凝叶挺了挺胸膛,拿出了些国王的气势,高声喝问道:“寡人令尔率本部兵马为先锋,攻入王城,举火为号,待得火起,寡人即刻发兵,尔务必拿下东门,为我大军打开进城之通道,尔都听明白了么?”
“末将遵命!”白勒敕宁忙不迭地高声应诺。
白凝叶脸现潮红之色,瞪圆了眼道:“好,尔能行此事,光复王城,尔即为首功,望尔奋勇杀敌,莫负寡人之望,出发!”
“是!”白勒敕宁干净利落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台前,伸手接过一名士兵递过来的火把,就着小高台边上的明火点燃了,举在手中,扫了眼台下的众军士,低沉着嗓音道:“出发!”话音一落,率先大步走入了小高台一侧的一道暗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后头千余名手持刀枪的军士鱼贯而入,不数刻,消失在了暗道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