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然无措的双重感觉,
这个城市当时只有两个饭馆,一家汉民的,一家回民的。我进了那家汉民的国营饭馆,见开票的橱窗那儿挂着个小黑板,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今日菜谱。我从米饭、花卷、挂面和过油肉、鸡蛋汤这几样单调的菜谱中选择了两碗挂面,然后坐在一张桌子旁等候。
旁桌的一位此地老乡问;“听你的口音是北京侉子。”
“我这是地道普通话,你怎么知道我是北京人?”我问。
“俺们那里有北京知识青年,就说这话。去哪儿?”
“去乌拉河水利管理段。”
“不远,有个二三十里地,你跟我是同路,就坐我的毛驴车吧,咱们搭个伴,也省得我孤(孤单)。”
嘿,没想到河套的人这么热情豪爽。我马上给他要了一盘过油肉,两碗米饭。
他连说:“我买,我买,哪能叫你破费呢?再说,你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你迷了路。”
我真是好运气,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好心人呢?
吃了饭,他解开拴在柳树上的缰绳,让我坐上车,他也跨上车辕,用柳滚打了毛驴屁股一下,喊了一声;“得儿价——”,毛驴就乖乖地颠颠儿地跑开了。一出西门,便觉得天高草低,我的心胸立即开阔明朗起来,放眼四望,远山黛蓝,时隐时现在氤瘟的烟气中,十里八里才看见一个树梢儿鹅黄的村庄,社员在地里正忙着耙地和用耧种春小麦。横一条渠竖一道河,河渠如网,将这块肥沃的土地变成了一个大棋盘。路旁时而有几棵灰褐色的沙枣树和一丛一蔟的紫红色的红柳丛,偶尔还可以看见一群群雪白的羊群在碱滩上啃着碱蒿。
他一边赶车一边跟我聊天;“几个娃娃了?”
“还是光棍儿一根儿呢。”
“别戏耍我了。开甚国际玩笑?”
“真的。没骗你。”
“多大了?”
“33岁。”
“啊,我明白了:是眼光高,越挑越眼花了吧?”
“是右派子女,人家那些女人不愿意往我家这火坑里跳。”
“这年头,把人弄得像仇人似的,咱们这这(这里)说没人听见的话:其实,我听说那些右派都是说了些实话,还听说反右派的时候,单位里有指标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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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天高皇帝远,还居然有人敢在陌生人面前说实话。可敬。老百姓其实又不傻,也不是全都是好愚弄的,他们是以对自己的切身利益的好坏来衡量政策的对错和好坏。
“是这样,我爸爸是小学教师,他平时不爱说话,在1957年帮助党整风的时候,在最后一天,人家说他不发言是对党不热爱,会影响子女的前途。他就说;我觉得小学的党委书记也应该学习学习教学业务。得,就凭这一句话,就给他上纲上线,说是我爸爸指桑骂槐,其险恶用心是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就给凑了数,打成了右派。”
“后生,这就是该当有这一步劫难。我明白了,你是来后大套混老婆来了。这步路走得对,这这是养穷人的地方,山南海北一十六省的人都有,想当初,大多数都是因为没办法才来这这找活路的,就让后大套给套住了,不走了。”
看来,我这步棋真的是走对了?人家毛主席想当年审时度势,舍去坛坛罐罐,来个两万五千里长征,到了陕北根据地,才取得了胜利,我这不是也学他的样子,撇家舍业,来个两千里长征,创建河套根据地,也会在解决没有老婆的问题上取得胜利吧。
二姑舅捎来一封信
他说是西口外好呀好收成
我有心那个走呀么走西口
恐怕玉莲不呀么不答应
车倌突然放声唱起来,声音高亢洪亮,上句与下句之间,音阶差八度,修饰音与感叹词搀杂其中,给人一种曲折婉转的优美。
我问:“这是什么曲调?”
“是后大套的地方戏‘二人台’刚才唱的是‘走西口’。”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缠绵幽婉的曲调,有一股野味儿正好与这空旷的田野和高远的天空相配,唱词虽然通俗浅显却真情毕现,更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它勾起了我的思绪,使我入迷地要求他继续唱下去……
六。可喜!转战黄河河套混个老婆去(2)
2.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也难留
止不住那个伤心啊泪
一道道一道道哎嗨哎嗨流
没有小妹妹留我,只有妈妈抱着我的头,趴在我的肩上哭,她面容憔悴,头发蓬乱,说不出一句话。
“这……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人家要生离死别。”爸爸搓着手。
“大哥,别走了,几千里地,万一出个差错……”
我的眼泪围着眼圈儿转,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此去就为了找个老婆,是战略转移。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能给哥哥拉话话解忧愁
“儿子,去你二姨那儿,妈放心,但要处处谨慎,出门看天色,进门看眼色。勤快点儿。”
“妈,放心吧。我还是有应变能力的。”
“把钱装在里边口袋里,要是骑车,到了那里可想着锁上,把钥匙装好。”
坐船你要坐船舱
你不要坐呀坐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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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那个刮风下雨风摆浪
摆浪摆浪,浪打船翻你掉到河里头
“听你二姨说,内蒙古那个地方冷,早晚要多穿衣裳,老言古语说得好:饱拿干粮热拿衣,记住,你有上火的毛病,要随身带着牛黄解毒片儿。”
一不要抽洋烟
二不要学耍钱
恐怕你学上赖毛病
受呀受可怜
“这回你去河套,妈不拦你,一来,有你二姨;二来妈知道你的心病,妈怕你在家窝屈坏了身子骨儿。可有一件事要记住;千万不可像上回去口外,蒙人骗人啊。”
“啊,我记住啦。”
“咱就是这么个人,她愿者来,不愿意拉倒。你呢?将高就低凑合就行啦。啥寡妇啦,离婚的啦,带一两个小孩子都行。实在找不上对象就回家。接长补短的给妈来封信,报个平安。”
有钱是朋友
无钱下眼瞅
总不如小妹妹
天长地又久
歌声勾起我酸楚的回忆和屈辱的心事,我眼前出现了一位温柔体贴、善良贤惠的姑娘,她时而与妈妈的形象重叠,时而交错。她的良好的风采十分清晰又十分模糊。这使我产生了一种拼命追求的热望与意念。我感叹这文学艺术的魅力,听着这优美感人的曲调,使我感到,我树立的当作家的理想是这样崇高与伟大。
“咦?你咋一阵儿哭一阵笑哇?”
“是你唱歌把我感动的。”
“啊!怪不得呢,你这也是走西口哇。唉,但有一分奈何,谁愿意背井离乡哇。别净听我瞎咧咧啦,你也给咱啁一段儿,好吗?”
“对我这也是走西口,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
奔向远方
到处流浪
到处流浪
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到处流浪
命运虽如此凄惨
但我没有一点悲伤
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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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着心中的痛苦事
幸福地来歌唱
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
哦——哦——
我的命运
我的星辰
请回答我
为什么这样残酷、捉弄我?
到处流浪。
我放声唱起了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拉兹之歌》。
六。可喜!转战黄河河套混个老婆去(3)
3.日落西山,红霞飞。我来到一长溜儿房的尽西头的三间房前,大约20米处。窗下有一个砖砌的炭仓子。靠炭仓子是个菜窖,窖上堆着干柴树枝和葵花杆子。西南方向孤独一个猪圈,旁边一个厕所。一头二百斤的大猪,哼哼着在圈里撒欢儿。
门开应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端着一碗黄米走过来,递到我的跟前。
“干什么呀?”
“我妈说,你是个讨吃子,让我打发你。”
我心酸但大笑:“哈哈,我是你北京大姨的儿子,是你表哥呀。快回去说。”
小姑娘瞪大了眼,节节后退,像看一个怪物。
一个胖老太太走出门,我认出那便是我二姨,忙叫:“二姨,我是李木子呀。”
“哎呀呀,我还以为是要饭的哪。快回家。”她用手一挑屋门帘,“大红,二红,小龙,你们表哥来了。”两个姑娘一边一个拉着妈妈的手,那个小子头顶着妈妈的脊背,把老太太顶进屋。
我也跟着走进屋,二姨点着一盏二号煤油灯,我才看见后炕坐着一位老汉,盘腿卧脚,像一个参禅的和尚。大个儿,脸黑而瘦,双目无神,喘气儿像拉风箱。
我忙叫了一声:“二姨夫。”
老汉问:“你们家都好吧?快坐。”
“都好,都好。”
“哎呀,你咋不给我来封信,就跑来了?”二姨摸着我的头,又拽拽我的衣角,大哭:“十几年没见,这孩子咋老成这样了?”
我拉开提包拉锁,掏出一包熟白薯干,一包花生米,给表弟表妹们吃。
二姨忙架火做饭。这房子是一进两开,中间是厨房。她双手沾面,出来进去。一边忙乱,一边跟我说话。
“你头一个二姨夫病重那年,我回过一次北京。大红,把你表哥的东西先放到东屋去。”厨房里传出来切菜声,片刻,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你这二姨夫是个肺气肿,我说老赵哇,你也别稳盘大坐啦。看是给张罗烟还是茶呀。”她刚说完,就亲自把烟拿来了,茶也沏好了。
“你二姨这个人是嘴一份手一份。”二姨夫说,“就是有点碎嘴唠叨,好话不会好说。”
我见二姨旋风般地忙,她大脸盘,双下颏,腆肚子,身穿一件油渍班驳的灰褂子,洗得变白的大裤裆裤子。这哪像个干部?整个一个家庭妇女。
“这是我亲外甥,他小时候在他姥姥家,是我把他哄大的。”她给我一支烟,自己叼了一支,我给她点着火。这是一盒太阳牌香烟,画着光芒万丈的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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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贴着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江水英女支书和革命样板戏《杜鹃山》里的女党代表柯湘的大幅剧照。使我明白了二姨在这个家里的显赫位置。
风箱呼哒呼哒响。
二姨夫问:“收成咋样?分红多少?”
“收成还凑合,分红是十分工3角9分。”
“听说你一口气盖了六间房?”
“是,是大年初二动的工。开春要出河工,生产队不支持我们这种五类份子的家庭盖房。”我的口气里带着炫耀,“我们县里恐怕也没有人敢在冬天盖房。“
“那管甚?”二姨像箭一样射到我的身边,“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放着工作不干,想当什么作家,你爸爸也不争气,当了右派。我听说你在口外骗了个对象,又打了光棍儿,是吧?活该,自找。”
“你看你,犯了更年期啦?娃娃老远的来这这,屁股还没坐稳,你就夹枪带棒的数落,哪壶不开提哪壶。”
“喝茶!发甚楞啊。不爱听了?早是干甚来的?可怜我那姐姐,她心不静啊,俩光棍儿大小子在眼前晃,愁哇,”她又哭了。
“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神经病。”二姨夫训斥她。
真是一阵儿冰雹,一阵儿大雨,一会儿太阳晒,一会儿阴了天,我发现,我此后将被这些所包围,我必须变成一个忍耐恶语和被亲人轻视的角色,我知道,这才开头,还有更难听的话在后头哩。
六。可喜!转战黄河河套混个老婆去(4)
4.果然,训斥、指责、恨铁不成钢的话如急风暴雨接踵而来。
“你小小的时候就不听话,就是一个败家子,给你买个什么玩意儿,你是玩三天半新鲜,然后,不是拆就是卸。人说;三岁看老,这话没错,哼,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成不了气候。”二姨把炕桌放在炕上,“要忍,要有长劲儿,想当年我跟你头一个二姨夫来到河套,只有他有工作,我成了家庭妇女,我就给人家挑毛衣,我们睡光板床,连一条毡子都没有哇。1957年整风,叫我给领导提意见,我就提伙食啦什么的,反正都是鸡毛蒜皮,芝麻大的小事,怎么样?这会儿你二姨不是稳稳当当坐在会计的岗位上吗?照样是国家干部。你盖六间破房有甚了不起?尾巴就翘到天上去?”
我只好忍住气,变成了一个没皮没脸的角色。
角色嘻嘻笑了:“我哪儿有二姨那两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