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头儿说着栾哥儿与那薛夔回了房,另一边儿咱们再到取月亭去看看。南厢房里正是热闹,唱曲儿的相公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偏偏这位客人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只管喝酒。小哥儿们见着不对劲儿,便打发个小子赶快去找春哥儿。春哥儿正陪着康记银庄的掌柜抹牌,方才输了一局,这就笑着端了杯子过来,将个身子都贴着挨了紧到一处,敬了他个皮杯。那银庄掌柜喜不自禁勾了他舌头,一双手上下便即摸索起来,口里含含糊糊道:“好人儿,便是我中意你,你可也有情于我?”
春哥儿只管笑着一推他,张嘴便唱:“有情哥。你须是频频到。有情哥。你多请些酒共肴。有情哥。我把你终身靠。有情在口里叫。无情在肚里包。果是个真情也。不要财和宝——”
那掌柜捉了他手正要言语,外头儿小厮进来咳嗽一声,春哥儿这就过去听了几句,转头笑着赔了不是,折身就出门去了。
一路快步赶到那南厢房,正听见里头儿那大爷放下杯子咳嗽了一句:“出去出去——”
估摸着里头儿小哥儿笑着要挨近他,这位大爷伸手一推就将他推翻在地。小哥儿捂着腿诶呦一声就叫了出来:“这位官人啊,真是好狠的心呢。”
那客人却咳嗽一声:“你们便是这取月亭最好的了?我看也不见得啊!”
春哥儿皱皱眉,随即展开眉头笑着进去了:“这位大爷,怎麽光喝酒呢?莫非咱们取月亭的菊花酒这麽香,勾得您眼睛都看不见别的了?”
那人看他一眼似乎眼前一亮,再细细一看却又摆手:“你又是谁?我没叫你来。”
春哥儿眼珠子一转:“听这位官人的意思,像是来寻人啊。”
那人叹口气:“不提也罢。”说着便起身要走。
春哥儿盯着他那身暗色绢丝的衫子,再看看他下头的皂靴。心里有了计较,这便道:“既然如此,那我送送官人吧。”说着便侧身一抬手,“这位大人的账便记在我身上了。”
小哥儿们应了一声,那人倒是连连摆手,春哥儿只管拉着他手往外走:“这大官人莫怪,这是新开的地儿,很多规矩他们都不懂,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那人却转过头来看着他,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春哥儿心里一愣,但面上还是笑着的:“怎麽了,莫非官人又舍不得走了?”
那人却又把手收回来了:“你倒是像,可惜,若是他的话,才不说这话,直接就——”却又住了口。
春哥儿心里一乐,感情这位是来找念想的,这就笑着伸手搂了他脖子,张嘴就要亲。还没来得及亲,就被这人推开来。春哥儿一愣看着他脸,才发现他定定看着门口,目瞪口呆。
“…彦,彦莘,你怎麽来了?”这男人瞠目结舌。
“好啊,这便是堂堂的翰林大人,这便是堂堂的父亲大人,这便是——”门口立着个华服青年,此刻双目圆睁,握起拳来,满面通红,似是气急。要问这是何人,可不就是那杜彦莘杜翰林两父子麽?
杜翰林是又羞又急,杜彦莘是又急又气,春哥儿是又气又异。春哥儿气的也无非是姑娘相公们最气的有人上门找事儿,可又异了。按说找上门的也该是家中娘子寻了夫君,或是严父来找忤逆子。今儿倒是巧了,看情形是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儿子来找父亲的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杜彦莘怎麽来了这取月亭,杜翰林又当如何,咱们下回“惊回首便是当初 再顿首已是从前”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某位看官说要给小老儿长评,却又不见,唉唉唉,小老儿伤心而去,明儿罢讲一次,以示愤慨!
第三十四回
词曰:
山远云渺意幽幽,山下桃花随水流。雁过无声白云恨,青山不老问荒丘。水光潋滟映耕牛,牧童嬉笑垂杨柳。万花不见含苞日,正是光阴不可留。总道年少不肯过,不觉半生何处丢。再把酒盏问明月,芳踪无痕情依旧。
()
诸位看官,咱们都晓得,光阴似箭白驹过隙,这辰光你若候着,便又觉着它慢的慎人,可你不搭理它。就又一晃而过。候着发榜的这段日子,栾哥儿倒是风风火火颇做了些事儿,可有人却是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看官要问这人是谁,便又多了。旁的不说,这杜彦莘便是其中之一。论真心而言,哪个举子不想高中?论脸面,哪个赌徒不想赌赢?这杜彦莘,一来盼着自个儿高中好狠狠奚落那栾哥儿一番,二来也盼着花间甲能中一偿夙愿。三来便是盼着栾哥儿根本不中,断了花间甲的心思,四来…便是记挂着他那翰林爹爹。
看官们便又奇了,这儿子记挂父亲也不是甚麽稀罕事儿,何故小老儿要拿了出来大书特书。看官们可还记得,那日杜彦莘与花间甲去了丽菊院好一通大闹,若非杜翰林及时赶到,还真不晓得要出甚麽乱。可杜翰林来了说的那些话儿,不也让杜彦莘起了疑心麽?虽说杜翰林当日拿出父亲积威压了下去,杜彦莘口里不说,心里还是泛着嘀咕的。这几日候着发榜,便格外留神。
薛夔开了新店,这已是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的事儿了,杜彦莘自然也晓得。这生意人再开新店也不是甚麽新鲜事儿。可一者这个薛夔与栾哥儿交情颇深,杜彦莘便留意上了;二者说,自个儿父亲晓得薛夔要开相公堂子的时候儿脸上那神情…啧啧啧啧,简直跟大染坊上了鼻子,一张脸五颜六色说不出是个甚麽色儿了。这日熬到太阳下山,父亲果是换了衣衫出门。既没有带个小厮随从,也没有告知自个儿便出了门去。杜彦莘本就怀疑,这就悄悄跟了过去。
果然一路来了柳前儿胡同,又果然是进了那取月亭。杜彦莘只管在南厢房外对间儿要了壶酒,随意叫了个小子,眼睛耳朵便都盯着那边儿。果不其然,父亲闷闷不乐,只管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去,丝毫不理会旁边小官儿使出浑身解数。杜彦莘心中又是恨恨,有又是不平。待到那个甚麽春哥儿来了,杜彦莘亦是一愣,这人眉眼之间含情脉脉,倒是有几分眼熟。再听他说话腔调,更似是故人。杜彦莘满心疑惑,又见父亲险些失态,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人,不觉啊了一声,忙的掩住。
再看下去,免不得怒火中烧,一颗心便是在那油锅里上下煎熬,却又似当头淋下一盆凉水,只将心整个儿冻住。前因后果自不待说,杜彦莘只觉悲凉。
一个是自个儿打小敬爱的父亲,一个是自个儿自幼爱慕的友达,竟是全数叫那个栾哥儿迷住了眼睛,当真不知这个家伙是人是鬼!杜彦莘越想越气,忍不住起身奔出去,张口便不留情面。这才有了咱们上回说的那一场。
可话是说了,杜彦莘满脑子的火气散出来,这就又后悔不迭。您道怎麽了?想这杜翰林好歹是当朝命官,又是自个儿的父亲,如此大张旗鼓说了出来,叫他颜面何存?此刻一张脸便是红了又白了,白了又紫了,紫得都快黑了,只管握紧拳头踏步出门,二话不说。
杜彦莘也自后悔,忙的要跟出来,却又叫取月亭的小厮拉住叫给酒钱。杜彦莘无奈,回身付了酒资再出来时,已不见父亲踪影。
杜彦莘连连跺脚,却又无可奈何,满心不甘,却又不知往何处发泄。正在街上叹气,寻思着回家,脚下却不由自主进了个酒馆,要了一壶小酒几个小菜,独自长吁短叹起来:“咫尺的地北天南,恍惚间月残云淡。伴着你的是咱,你却偏把他看。这厢里心事只能瞒,痛切切偏又舍不得。没奈何。便左右两难!”
言罢自叹三声,仰首灌下酒去又道:“唯有杜康相伴。看世间谁得圆满。良田广厦千顷,不过沙砾黄土;香花美人,不过坟中枯骨。愁肠化泪,还不是天明即散一方残雾…伊呀呀,莫我肯故!”
“少年人,何故唉声叹气?”
杜彦莘坐在堂内,听得有人说话便就愣了。隔了半晌方明白过来是有人与自个儿说话,这就回头张望,但见:
堂堂仪表,仙风道骨。四十上下,捻须淡笑。眉眼清俊,神韵风华。一只手背在身后,挺胸昂扬;另一手握着细绢巾子,上头荷花娇艳欲滴。头顶万字方巾,紫檀木簪子斜出几许风流。身着一领白绢纻丝云纹衫,披着一席青色素锦。
好一派风云人物冷眼看情,端的是潇洒气派无人可近。淡雅俊逸不以年龄为化,神仙之姿便见万种风情。便是【菩萨蛮】一首正好:
琉璃作眼少灵秀,翡翠作眉缺通透。寻遍万重山,江水绿如蓝。
便是等闲时,化与芙蓉面。碧叶隔岸远,红芙素手纤。
杜彦莘看得这麽一眼,顿时惊出一身汗来,忙的起身打躬,一声儿“太师在上”便要叫出来。这位神仙人物可不就是荷花太师何晙连?看他此刻满脸笑意,杜彦莘只觉得满头冒汗,一身竟似是湿透了。想自个儿方才胡言乱语,竟是都叫他听了去,这可如何是好?
何太师倒是朗朗一笑:“怎麽,不请我坐坐?”说着便自伸手将那巾子在椅子上一抚,欠身坐了下来。就又摆手,“你也坐呐。”回身招呼小二,再来一壶梅花酒。
杜彦莘待他坐定了方才斜斜坐了:“方才不知太师也在,晚生失礼了。”
“诶,说得哪里话?怎的与我见外了。”何太师呵呵一笑,“我与令尊大人同朝为官,算来,你该叫我一声世叔才是。”
“晚生不敢。”杜彦莘抬手一拱,借机擦擦额头的汗。
何太师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贤侄怎的独自在此饮酒?”
杜彦莘踌躇一下方道:“在家里很是无趣,这便出来走走。一时之间肚中饥渴,这才…呵呵,叫世叔见笑了。”
何太师展眉一笑,举着巾子掩口道:“这条路便是去柳前儿胡同的吧?”
“正是。”杜彦莘答了,方才愣住,喃喃道,“不,这,那个…”
何太师哈哈一笑:“少年人,免不得年少轻狂,何须介怀?”
杜彦莘只觉着面上一烧:“世叔莫要取笑。”
何太师看他一眼:“便是尊为太师,亦有不如意之事,你又何必计较?”
杜彦莘一奇:“这话…便是另有玄机了。愚侄猜不透,还望世叔明言。”
何太师捏着巾子擦擦杯缘:“贤侄啊,你看我老了麽?”
杜彦莘忙道:“世叔正值壮年,英气逼人,才华横溢,便是我辈楷模,人人敬仰。您怎的说这话呢?”
何太师哈哈一笑,伸手就要倒酒。杜彦莘抢先起身拿了去,替他满上一杯。何太师饮了一口方道:“这便是你的不知了。老不老,端看心;少不少,端看迹。”
“这…”杜彦莘又是一愣。
“若然老,一树梨花压海棠,老不老?若是少,千山白雪冻斜阳,小不小?”何太师捏着杯子笑了,“少年老成,亦有老当益壮,这心身一体,方是正道。”
杜彦莘细细一想,还是云里雾里不明白。何太师又道:“贤侄啊,你参加了此次科考,可有把握?”
杜彦莘低下头来:“勉力而为,尽心而已。”
“这便是不对了。”何太师正色道,“当是全力以赴,不可懈怠。这读书是一途,应试是一途,便是这爱恨情仇,亦是一途啊。”
杜彦莘觉着他话里有话,却又不敢问,只管低了头自个儿琢磨。
何太师看着他的头叹口气:“你父亲是方正之人,可也有不小心的时候儿。”
杜彦莘心里一惊,便又抬头看过去。何太师道:“近日下官蒙皇上垂青,钦点为今科主考,故而连日来不敢懈怠。便闻说朝堂上有人参了你父亲…这事儿,你大概不晓得。”
杜彦莘心里明白厉害,也不回话,只管看着太师。何晙连呵呵一笑:“你也不必太忧心,若真是有甚麽,我虽不是甚麽厉害人物,便也晓得分寸。”
杜彦莘离席跪下:“愚侄谢过世叔。”
“你先起来。”何太师扶了他起身坐下,“你也不必谢我。你父亲是个聪明人,可也会办糊涂事儿。他那事儿做的就不漂亮,还把我也险些牵连进去。但贤侄啊,你该晓得,君子志相近,方有党朋。”
杜彦莘一时之间也分不清他说的究竟是朝政,还是私交,这就连连称是,心里琢磨。
何太师喝口酒:“本想去贵府拜候,但到了方知你与令尊都不在。我便随意逛逛,谁知就遇见你了。”
杜彦莘一笑:“这便是愚父子的幸事儿,能得太师庇佑。”
“也不是甚麽庇佑。”何太师眯眯眼睛,“令尊是好官,贤侄颇有才气,我不过是爱才心切,不想你们出甚麽事儿罢了。”
杜彦莘心里一叹,方才还说我父亲连累你,此刻便又做好人了。莫非当官儿都是这个样子,连名动天下的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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