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炊,三明治给我。”
陶乐希对于三明治总算有了些反映,眼神空洞地说:“小噜不能吃东西。”
“不,可以的。”他从她手上硬是抢过,“不过,不要看这我。”
陶乐希又在发呆了,她歪着脑袋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个样子和小噜很像,他们处在同样慢八拍的世界,一样的呆,一样的迟钝,好像是精神病院的两个住友。
往常比较呆的小噜,现在比陶乐希的状态好一些。
“背过身去……数到1000。”
“哦。”她听话地转身。
“捂住耳朵。”
“……”陶乐希目光呆滞,没有面对他,就不知道如何是好。
“捂住。”小噜帮助她用双手把自己的耳朵堵上,“然后数数。”
她轻轻地开始数数,幸好还没有退化到连数字都算不来。
“1,2,3……”
小噜放下双手,退后两步,木然的脸容稍稍有了变化,嘴角以一般人无法察觉的弧度翘起,他在笑了。
“陶乐希,不要再伤心,援救你的大魔法师就要来了,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能回头。”
他一口一口吃掉原本要分给小狗小猫吃的火腿三明治,每吃一口腹中就剧痛,仿佛他吃的不是美味的食物,而是硫酸,每一寸的肠胃都要腐烂。
不能吃人类的东西,是对使魔的惩戒,简直是本能一般从来没有人违背。
小噜剧烈咳嗽,好几次痛地几乎要咽不下了,却从未停下。
“哗。”一口血随着他的呕吐物喷出来。他冷静地撇了陶乐希一眼,确定她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听着她数数的声音,继续吃。
很好吃的三明治,是他这辈子唯一吃到过的人类的食物,充满了爱的食物。他可以想象陶乐希是如何一边思念着露露,一边亲手制作,她一定是在早上做的,上面还要阳光的味道。
又吃掉了好几口,小噜忍住剧痛,汗如雨下,好像有千万条蛇在腹中扭结,不断胀大,不断咬他。
“呃……”又吐了,是暗红的,混着没有嚼碎的残余。
不能浪费,食物不多,他噜颤抖着用手把地上的食物聚集起来,塞进嘴里。
牙齿松脱了,他把它们拔掉不影响吞咽。喉管被堵住了,他用手指努力戳开。眼睛看不见了,他抹了把脸,湿哒哒的,是血。正好可以混着三明治一起吃掉。
小噜加快速度,狼吞虎咽,他根本分辨不出味道,满口的血腥。
有些不对,手指去哪里了?不当心一起吃了?正在他迟缓地思考的时候,忽然看见残破的手臂趟在面前,哦,原来是掉下来了。怪不得他在找手指的时候,连手都找不到了。
小噜只好弯下腰来,像狗一样啃地上残余的三明治。
幸好耳朵还能听见,陶乐希还在数数,她没有发现,太好了……太好了……
全身都燃烧起来,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体内冲撞,他吃进去的越来越少,吐出来的越来越多,几乎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了。
但是,一想到陶乐希是如何踮起脚奖赏性地拍他的头,想到陶乐希如何握住他冰冷的收,想到她靠在他的肩膀睡觉,这些痛苦又算不了什么。
一幅幅画面像电影回播,他幸福地沉浸在回忆里,恶狠狠地吞咽着,已经失去了人的形态。
死了就没有双臂,不可以拥抱她。死了就没有双腿,不可以跟随她。死了就没有脑袋,不可以被她拍拍头,死了就没有力量完成使命。他会毁灭的吧,没有完成使命的使魔,灵魂也会毁灭,再没有来生,再不会被召唤。没有什么不舍得的,使魔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的生物,唯一不舍得的就是她赐予的名字。
小噜……
很久以后,她会用这个名字去称呼别人吗?会吗?会吗?
一定会的吧,那样就好,那样,就会有另一个小噜陪伴着她,她就不会孤单了……没有遗憾。
再见了,我的陶乐希,我此生唯一存在的理由和证据……
陶乐希浑然不知到背后发生了什么,仍旧捂着耳朵坐在地上数数。
“923,924……1000,数到了哦,小噜。”
她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穿得破破懒的金发男子。短发像被狗啃过,白衬衫被割破了好几处,烧焦的衣角飘飘,裤子也是都是窟窿,样子狼狈不堪。
但是,好美……
他的背后是苍绿而广袤的树海,阳光倾泻枝叶招展,明亮流转,春意潜行,仿佛是人间最后一处的净土。微风拂过,吹动了嫩绿的枝桠。它们摇摆着,婆娑地舞者,柔和地和她打招呼,也吹动了他金色的短发,和动人的蓝色眼眸。
“噜噜?”她仰着头,似乎还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的主人。” 噜噜单腿跪在她的面前,和往常一样没什么表情,伸出手抚上她泪痕未干的脸庞。
“噜噜,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你在发抖。”
“是错觉。”他深吸了一口气,想控制好手掌的力量,却力不从心。
如果再晚来一步,她会就这么默默地死去了么?在没有人陪伴的阴冷树丛里,在黑暗寂寞的深处,在毫无眷恋,没有任何快乐回忆的眼泪中,孤独地死去。
只是用想象而已,都让他如同浸在冰水里,每个细胞都刺痛难忍。难以言语的痛苦压在胸口,几乎让他透不过气。
的确很气,这该死的女人竟然莫名其妙敢赶他走,但是如果没有她,他会疯掉的,和白百一样为了自己的执着而发狂,轻而易举地将世界毁灭和她陪葬。
陶乐希在发呆,她侧着脸眯着眼,很喜欢他手掌的触感,主动地磨蹭,最后用小手附上来,好温暖。
可是噜噜,为什么会来呢?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必须履行的誓言,她是如此刻薄又蛮横地赶走他,不留一点颜面,冷酷无情。
不要向她伸出手,不要露出爱怜的表情,她不值得他那样做,她不要他咀嚼着寂寞在漫长的生命中孤单地怀念着她。
陶乐希突然清醒过来,使劲推开他,站起来退后两步。
“你,你走开,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关联了。”
噜噜连生气都省了,蓝色的眸子沉了一沉,直直地看到她心里,仿佛洞穿一切。他依旧保持着跪姿向她伸手。阳光在他的眼里凝聚成蓝色的光,仿佛大海那样深沉宽广,包容一切。
陶乐希心口一紧,他从来不喜欢仰视别人,总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但此时此刻,他就跪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她,不是在乞求什么,也一点都不卑微,却失掉了胜券在握的从容,也没有了傲然的自信。
这样的神情让她好心痛,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安抚他。等陶乐希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面对面跪坐在他跟前,保持视线的平视。
噜噜小心翼翼把她拉近。
“讨厌我?”
“当然讨厌啦,噜噜是最可恶的人!自大,冷漠,自以为是,阴沉又没有同情心,简直是个混蛋,垃圾,人渣!”
陶乐希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形容坏人的话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可是噜噜丝毫不为所动。
“说完了?”噜噜有些强硬地掰过陶乐希的脸,让她逃来逃去的目光不得不正视他,“现在轮到我说话了吗?”
向来平淡无绪的眼眸,这一刻漾着满满的温柔,她不敢看,胸口紧得无法呼吸,不要这样看着她啊,她会控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爱上他。……
噜噜指了指身上破烂的衣服。
“质量不好。”
“诶?”
“下次换个牌子。”
“没,没有下次了,我们……”
他再次掰过那张企图躲避他的脸,心平气和地说:“真可惜,我们之间的盟约没有结束,有一个愿望,我没能实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完好无损的黑桃A,微微地笑了。
“怎,怎么可能?!”她很仔细地计算过,自从梦到了噜噜的过去,她就下定决心尽快和他撇清关系,特地把所有的扑克整理出来……除非是在这之前。
“是什么愿望?”无所不能的伟大魔法师竟然也有不能实现的愿望吗?
“你希望有朋友。”
有说过这个愿望吗?怎么不记得了。不过这的确是她最大的愿望。
“在这个愿望实现之前,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的主人。”噜噜俯身亲吻她的手背,陶乐希本来想要逃跑的,但却中了定身术一般无法动弹。
他说永远不会离开……直到今天,不是说讨厌她疏远她而是说永远不会离开她的人,有过吗?
就这么简单的一眨眼,眼泪就像决堤般涌了出来。在他漫长无尽的生命里,她不过是晚风吹过的一粒微尘。真的是不想噜噜因为她而寂寞,还是她自己受不了再一次被人遗忘?人都是自私的,孤独的她更加自私,所以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了……不然,她就再也不会松手。
“对,对不起……”
陶乐希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把积累的寂寞和无助统统发泄出来。她不是真的以为能获得他的宽恕,而是真的看清了自己的心。
这次,再没有迟疑,噜噜紧紧抱住了她,叹息着将她拥入胸膛,仿佛要融入血肉,不再分离。
“我原谅你了,原谅你了!”
他的脸埋进她的发间,心脏剧烈的怦跳。他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紧,直到她几乎无法喘气地轻吟。
“咳咳。”有人破坏气氛地咳嗽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就站了一位美女,一身锦络华缎,金丝银线织成的古式长裙在微风中飞舞,迎合着云鬓上的金步摇极致的典雅,仿佛是画上的仙女,浑身散发着威仪,电灯泡一样不容忽视。她像是久别重逢,熟稔地和噜噜打招呼。
“大魔法师,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噜噜冷着脸,不动声色地将陶乐希掩到身后。
“哪位?”
“你连我都不认识,还敢在这里混,说出来吓死你,我,春神东临。”美女哼哼两声,身后的树林为之震颤。
他完全没有兴趣,拉起陶乐希准备走了。
“你是怎么样啦?!”尖锐的女声像一条鞭子抽打在他前面的地面上留下一条丑陋深刻的疤痕,看来春神的脾气远没有她的外貌要好。
“没怎么样?你已经说出来了,而且很明显我没有被吓死。”他耸了耸肩。
美人差点跌倒,大魔法师就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很多神明,噜噜不是神,他仅仅是曾经为人类的魔法师,却比现在的很多神活的要长久。在众神归隐的漫长历程中,也只有他时常以救世主或毁灭者的姿态在人间出现。他的传说在神界人尽皆知。
可惜,他并不在乎这些。
“噜噜,神仙姐姐要和你说话诶。”她拉住他破烂的一角,一不小心又撕开了一点,露出诱人的腰部曲线和细腻洁白的肌肤。陶乐希立刻红了脸,拿手去遮。哪知,充满阳刚的触感让她像摸了火一样缩了回来。
“嗯?”噜噜拉了拉破布条一样的衬衫,低头看她,嘴角不由上翘,“你想撕开它?可以啊。”
东临按住暴动的太阳穴,这两人完全没有当她存在,亏她还这么亮,要知道电灯泡也是要用电费的!
“算了大魔法师,不和你计较,今天不是找你。”
“乐希姐……”
胡小北被家姐抓着后颈从后头拎出来,可怜楚楚。他真的是去找援兵了,明知道会被家姐玩弄到死,还是义无反顾地跑去恳求。只是最后还是没赶上,幸好陶乐希安然无恙,不然他会后悔到死。
“啊,是小北。”陶乐希施施然笑了,和往常一样给人明亮开朗的感觉。
干嘛……还要对他笑……他是害她差点丢了性命的坏蛋啊。能不能不要这样美好,不要这么温柔。
“对不起!!!”
胡小北大哭起来,为了自己的怯懦和无用。他利用陶乐希想要交朋友的心理把她步步逼入绝境,但是最终还是要令她失望的啊,陶乐希是希望交到人类的朋友吧,他根本不是人类,不能陪伴她成长,不会和她一起变老,等她成了老太太,他还是这样,人生的感悟快乐和变迁统统感受不到。
对不起……
“小北,你在哭什么呀。”陶乐希不解,却也没推开像八爪鱼一样缠着她的男孩,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快要淹没她了。
噜噜放任陶乐希和胡小北抱作一团,在他眼中摇着尾巴的胡小北甚至及不上那只老狗露露,不对他和陶乐希的关系构成任何威胁。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冷冷地说道:“不是人类。所以不算。”
只有陶乐希知道他说什么,点了点头。
狗血的八点档,东临再也看不下去,她把像狗皮膏药一样的胆小鬼弟弟从陶乐希身上扯下来,丢回去,嫌弃地擦了擦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