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脑袋随着王何氏的点点戳戳摇着,额头正暴起青筋。
“王八”一词此时跟乌龟没关系,也不是骂人的话【1】,可加上一个“贼”字,就骂得很痛了。欧阳修在《新五代史》里说,前蜀伪帝王建少时偷鸡摸狗,大了盗驴屠牛,因为排行老八,乡人都称“贼王八”。
欧阳公名扬天下,这话就传开了,贼王八成了jian猾无赖之徒的代名词。蜀人曾受王建统治,贼王八一词在蜀地流传更广。王麻子正好排行老八,这就凑到了一起。
王麻子这老八排行是早年王家还能聚族时立下的,三家村王家在他父亲一辈散了,王八的排行也早已不用,王秀才家的儿女都只叫他二叔,就这贼婆娘时时用贼王八糟践他。本就懊恼不已,再被痛骂,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你还横啊你!不如一刀杀了我算了!眼见着这笔财就要到手了,转眼就被你一脚踹飞!一百贯啊!至少一百贯啊!”
王何氏的指劲更大了,王麻子怒气快撑裂了胸膛,却始终有一层厚厚坚冰挡着,怎么也喷不出来。
谁让他这浑家比他势大呢?田地被他赌博喝酒给败光了,就只靠她带来的十来亩嫁妆田过日子,这还是其次,跟何三耳的亲戚关系更非同小可。何三耳不是普通干人,王邓两个相公家都有不少外事由他经手,在成都府都能算号人物。靠着这两桩,王何氏生生压着他,就连一直没有生育,他也不敢有所逆触。
王麻子喘着大气,强自扯回正题:“这会闹腾有什么用?王二郎说要质押那林院,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王何氏也闹得累了,一屁股坐回床上,消沉地应道:“还能有什么章程?去找何三耳,看他怎么把活当弄成死当,咱们就只算是牵线,也落不到多大好处了。”
“王二郎既好了,何三耳也不会再惦记着,不如还是咱们接下来,看以后有机会……”
王麻子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他就想着将那林院占为己有,在他眼里,那本就是他家的,只是祖父不公,划给了王秀才的父亲。
王何氏侧着脸道:“有个屁的机会!前些日子我就给何三耳递了消息,正侯着他有空见我。刘盛说,王相公家的大老爷快回来了,要找块清净地方作墓地,那林院正合适,何三耳要定了。”
“什么!?你已经找了何三耳?怎么不跟我商量好了再去!?”
刘盛是王何氏的表侄,在何三耳手下办事,王何氏就是借着刘盛才攀附上了何三耳。王麻子怒气再涨三分,怪不得王何氏总要他把林院卖出去,而不是留作自家产业,原来早通过刘盛跟何三耳谈好了?
王何氏本有些心虚,可见王麻子怒目而视,又骂开了:“跟你商量?你什么事能出个囫囵主意?这个家没我当着,你早喝风去了!再摆这猪肝脸,信不信我带了嫁妆回家,任你在这猪圈里等死?”
王麻子软了下来,真要让王何氏带走嫁妆,他可不知该怎么过日子了,讷讷道:“这家不就是你拿主意吗,只是别不跟我说啊……”
夫妇俩沉默下来,何三耳真心想要,王二郎就别想保住林院了,不必何三耳出面,就是让刘盛来转一圈,也能压着王二郎把活当改成死当。不过连带的,他们夫妇俩也没了好处,能落下几贯中人钱就不错了。
谁让王二郎忽然就好了呢?若是王二郎还傻着,何三耳就没办法抛开他们夫妇,如王何氏念叨的那般,一百贯就这么没了。
王麻子沮丧得无以复加,甚至也恨起了自己踹王二郎的那一脚,懊恼愧疚之下,他紧急开动那不怎么灵光的脑筋,找着挽回损失的法子。
想及王何氏说王家大老爷要回来,王麻子两眼一亮:“我们王家跟王相公家还能牵上点关系,虽然隔得太远,论不了亲,可早年三家村王家还在时,也跟王相公家议过。不如……咱们想法让二郎把活当改作死当,办妥了这事。再求何三耳跟王相公家说说,看有没有机会投了王相公家,作个旁户。”
王何氏一愣,寻思片刻,脸颊上绽开一片红晕,瞧着王麻子的眼神也变了:“真看不出来啊,你还能想得这么长远……”
真正意义上的旁户就是家奴,苦劳不堪,还不得体,本为良民所贱,当年蜀中王小波李顺作乱,响应者多是旁户。如今的旁户更多是说客户和投充户,客户就是佃户,没田没产,替他人劳作。而投充户则是把田地投到他人户下,面上也是客户,实际算作家人或是仆役。
有家有业的民人自不愿作这旁户,可如果能“旁”到官人户下,xìng质就不一样了。因此族中一旦出了官人,只要沾点亲的,都想着把田产名籍投在官人名下,如此就算是官户中人。田税、丁身钱米、科配、役钱役差等事都受护佑,再不是以前被乡胥肆意压榨的泥腿子。若是再能跻身家仆,那就是官人的身边人,更有一番前程。
王相公家历来都重光大门楣,五服之外的远亲有出sè的,也会挑着入族,这可比一般旁户还要光鲜。如果能入王相公家,这辈子就稳稳当当了。王麻子随心一念,倒真是条富贵出路,不由得让王何氏刮目相看。
“王相公家大老爷回来,肯定要增人户的,这事有机会!也不等何三耳传话了,这两日我去找他!”
王何氏念叨着,语气再非往常的喝骂,而是久违多年的怨嗔,看王麻子的目光甚至还有了点仰角。
“有劳娘子了……”
王麻子的主意被认可,顿觉整个人光亮了许多。王何氏主动倚进怀里,眼眉含笑,更让他飘飘然,浑家那颧骨高耸,薄唇细眼,皱纹丛生的面目也变得诱人起来。
握住王何氏的手,指头在那冰凉凉的掌心里轻轻挠动,王何氏唧唧笑着,伸手往王麻子胯下一捏,飘着眉稍道:“死鬼,这倒硬得快,可得好好用劲!”
“努力!二哥能行的!”
山坡小院的林子边,稻草扎成的箭靶钉在树上,四五丈外,王冲咬牙切齿,满面涨红,正跟一张弓较劲。瓶儿拍着巴掌加油,可王冲卯足了劲,依旧只能拉到七八分满。
感觉后力不足,王冲不得不斜腕扬掌,羽箭呼地离弦而去,掠过草靶的边,咄声扎在书屋的墙板上。
打量自己那白白嫩嫩的细胳膊,王冲摇头慨叹,穷文富武这话真是jīng辟,王家败落下来,连带祖辈文武双全的传承也废了。
王家唐时从关中迁到蜀中,传承了唐人士风,一直坚持文武双习。只是一代不如一代,祖父还能开一石三斗强弓,王秀才已经只能开九斗。王秀才虽恪守家训,还要王冲和虎儿练弓习剑,甚至瓶儿也不例外,但已经只是个形式。
因此王冲更为不堪,别说王秀才所用的九斗榆木弓,就是手里这副只有三四斗力,用槐树枝制成的练习弓,王冲也不能拉满,至于虎儿瓶儿所用的竹条小弓,王冲可不好意思用。
尚幸身体原主的弓技还算熟练,随着记忆也传给了他,就只缺臂力。而且年纪也小,未来还有很大潜力,瓶儿再安慰道:“二哥比以前又有进步,差点上靶了”,王冲苦笑之余,沮丧也很快散了。
打量套在大拇指上,松松垮垮的牛骨扳指,这东西已有近二百年历史,褐黄本sè上积出点点黑斑,王冲心说王家其实还有底蕴,不是连逢大变,哪能让王麻子夫妇那等人欺了。
王冲可非闲得无聊才来玩弓,他这个穿越客算不上最悲催,也绝谈不上享福。苦了一个月才完完本本“降临”,俏丽丫鬟、乖巧童养媳、美艳未婚妻,这些喜闻乐见的配备一个没有。上头虽还有爹,爹却自己坑了,拉扯着弟弟妹妹,还得为捍卫家产而战,什么改天换地的志向,挥斥方遒的意气,更是不沾半点。
这两日里,他连品味大宋风情,畅想新生之路的余暇都挤不出来,脑子转个不停,就在推演和完善对付王麻子夫妇的计划。
现在计划已进行到第三步,王麻子夫妇背后的何三耳即将入局。跟这种强龙地头蛇都沾边的角色对上,就得防备周全,兵刃不是用来杀人,而是保护自己。
循着这一世的记忆,王冲整理书房,从书房床下的木箱里找出了一堆兵器,除了几件祖传货,其他都是不值钱的杂品。祖传的桦木弓和榆木弓保养不善,已损了弓身,弓力大减,王冲兄妹的练习弓则跟玩具没什么两样。
几柄剑里,练习用的木剑除外,只有两口算是正经货sè。可一口已锈了剑身,另一口套着黑皮鞘,柄端环,没有剑格,倒不像是剑,有些像汉代环刀。王冲拔了半天,都没把这柄颇有古董气息的利刃拔出鞘,估计已经跟剑鞘锈到了一起,不得不放弃。
除了弓剑,还有若干羽箭,同样已经生锈的矛头和匕,甚至还有一副粗麻弦,该是弩弦。弩是军国重器,私藏违禁兵器者徒一年半,藏弩一张罪加二等,但就如私藏长矛是罪,只藏矛头就无罪一样,藏根弩弦可不犯法。
检视下来,家中最有威慑力的武器,反而是瓶儿手里那把充作菜刀的解腕小刀,那也是祖辈传下来的,时时在用,才一直锋利如新。
“靠己不足,就得靠人啊……”
见虎儿引着一个壮汉进了院子,王冲低声自语,整理衣冠,摆正脸sè,急步迎了过去。
壮汉不过十仈jiǔ岁年纪,高出王冲两头有余,估计过一米九,膀粗腰圆,压迫感十足。可眼眉却很和善,蕴着一股农家子弟再纯正不过的朴实之气。
王冲拱手作揖,朗声道:“见过十一哥!”
壮汉慌忙回拜,嘴里嚷着当不得。他一下拜,影子几乎将王冲尽裹其中,像是树荫一般。
“屋里说话……十一哥,请!”
王冲转身直行,壮汉跟在王冲身后,特意收着步子,不敢抢在王冲前面。
“二郎真是好了,待人说话跟秀才公一个模样……”
王十一这般寻思着,一丝敬畏油然而生,要进堂屋时,下意识地蹭了蹭脚上的污泥。
他正是昨日那牵牛汉,担心王家兄妹出事,跟着村人一同在院外打探过。今日王三郎找来,说二郎有事商量,得知王二郎已经好了,王麻子也离了王家,王十一欣慰不已,没怎么多想就跟了过来。
“不知二郎要跟我说什么事,多半是与王麻子有关,若是要我出力,秀才公曾经教我读书识字,怎么也得帮一把。可要是太危险,或是犯王法,就只能拒了,家里就我一个独子,还有老娘在啊。”
被王冲大礼相迎,王十一心中打起了鼓,暗暗留了个心眼。
【1:自先秦到汉唐,历代都很崇尚乌龟,宋代沿袭,依旧当作吉物,跟“王八”无关。穿越客去了宋朝,骂人“乌龟王八”、“王八蛋”什么的,宋人会莫名其妙,骂“贼王八”才会激怒人家,但就跟“贼男女”一样,去了“贼”字,并无贬义。】
【元代时,世风开始贬龟,戴绿帽的男人被称为龟公,再到明代,才有将乌龟称作王八的明确记载,其关联可能是民间骂人“亡八”、“忘八”,意为“无耻”,文人再把《史记·龟策列传》里所述神龟的第八龟“王龟”,颠转为“王八龟”,由此王八成为乌龟别称。另一个来源则是古音里王八与“鸭”近似,而“鸭”在宋代就是骂人的话了,到元明时,王八成了鸭的代称。总而言之,穿越客若是在明时骂人王八,小心了,明人会认为你是奔着下三路来的,不是骂他戴绿帽,就是骂他当鸭子。】
第七章 人心之能
() 堂屋里虽只有简陋的竹椅,王冲也一本正经地请他上座,推让一番落座,王十一心中越忐忑。
就听王冲换了寻常口吻,黯然道:“过几天我就要去灵泉找我爹,若是真出了意外,就得送灵柩返乡。”
略为犹豫,王冲再道:“我想拜托十一哥到时赶牛车到十里渡接一下,十一哥也知道我家现在很难……”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得质押林院,才能备下办事的钱,没什么宽裕,就不知是不是太劳烦十一哥了。”
王十一心中荡起波澜,就这事!?这还叫劳烦!?
村里人都受过秀才公的恩,秀才公真出了事,依理得出份子帮王家兄妹办丧事,而他王十一曾经受教于王秀才,份子还不能轻了。可王二郎这话的意思,不仅不要他们凑份子,连劳动他驾车迎灵柩,都觉过分了。
与之前预想相差太大,王十一一时愣住,王冲又忐忑地道:“我也知有些唐突,十一哥若是为难,不必放在心上,实在是……”
稚气未消的脸上满是苦涩,让王冲看上去比同龄少年成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