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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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宋-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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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着吧,且整治整治她。”

    见这马四姑的“跪位”摆在最前面,王冲计上心来,出了居养院大门,对在门外扫雪的学生们吩咐了一番。

    没过多久,许光凝一行人就来了,旗牌如林,鸣锣震天,好不威风。倒不是许光凝喜欢搞大场面,来的不止是他,还有转运司转运副使、判官,以及提举常平广惠仓司使、成都府通判等人,满眼绯绿,华阳知县赵梓被淹其中,毫不起眼。

    这一帮官员见到王冲等人,很是意外,听说学生是自发来扫雪助人,即便心中各有想法,也都不得不挤出笑颜,赞誉有加。

    不过再看到院门口都被扫出来的雪堵住了,官员们又失笑不已,果然是四体不勤的书生,连扫雪都不会。王冲貌似紧张地带着学生们铲雪开路,并说院里也雪堆乱摆,容不下人,建议官员们依次入院。

    见学生们笨手笨脚地转移雪堆,许光凝等人也不好出言责备,更不愿长等下去,就依了王冲的意思,照着官阶高低,依次入内视察。

    府衙、转运司、常平司,一拨拨官员出入,忙乎了大半个时辰,居养院总算恢复了平静。

    待王冲陪着赵梓入内时,马四姑额头已叩得紫黑,脸sè更是惨白如纸,见着赵梓,挣扎着再叩下去,却扑在地上,再起不来了。

    现场乱作一团,赵梓转身,正见王冲等人暗笑不已,无奈地道:“王守正,就知是你搞的鬼。”

    对着赵梓,王冲很放得开,装模作样地谢罪之后,道出了心中的疑惑,这居养院应该只是救济贫苦之所,为何还成了养尊处优之地?

    赵梓对王冲也是有话直说:“自官家听从蔡太师‘丰亨豫大’之策后,兴学校,举仁政就是朝廷大策。办居养院、安济坊,是官家仁泽天下之举,官家有志,州县地方自要鼎立相从,不敢怠慢。”

    王冲还是不解:“办便办了,也没必要办成这般模样。早知居养院是如此待遇,小子都想搬进来住了。”

    赵梓叱道:“莫要妄言,这是在咒自己亡尽亲人,家产全无,没有读书,更无生计。”

    接着摇头苦笑道:“至于居养院,你以为我想这般优待?每年都得向大府和常平司请费千贯,若是能少一些,何至于挤出度牒去找宝历寺的和尚借学舍?”

    赵梓的话里蕴着一丝疲意:“这是官家最在意的天下仁政之一,府里盯着,廉访使盯着,同僚盯着,台谏盯着。在这事上不尽力作好,就是遭众人撕咬的下场……”

    “华阳县的居养院还算朴素了,一百孤寡,只雇了二十仆役。彭州居养院,五十孤寡就有三十仆役!还三ri食一羊,不得食就到县衙鼓噪,县官也只能好言相劝,买羊安抚。”

    听到这,王冲恍然,这居养院就是“新政”的皮面,蔡太师在意,官家在意。它的存在,它的光鲜,就是向天下昭告新政得当的铁证。地方官不在这皮面上继续添砖加瓦,粉饰梳妆,便是怠政,而要削减待遇,更是招祸之举。

    此时也正听到宇文柏和范小石等人在远处争论,宇文柏嘿嘿冷笑道:“一百孤寡……华阳一县有四五万户,孤寡何止千数?居养院把一百孤寡养得肥白,这仁政真大啊。”

    宇文柏是讽刺这一事的假仁义,范小石却有不同意见:“这是行政之人不当,非此政不当!兴学校,举仁政,也是天下君子所愿。居养院此事,即便有失当之处,总是养了孤寡,行了仁善,比不做强。”

    鲜于萌当然要帮宇文柏:“我看这事,不做还真比做了强,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虚伪矫饰,只擅作戏!还心安理得地欺压以前跟他们一般的人。”

    唐玮来打马虎眼,其实是助拳范小石:“诸事并非黑白两分,难道说为了与小人相别,就得事事反其道而行?别太过激啊。”

    何广治很偏激,冷笑道:“如今朝政都是小人党把持着,君子话都不得出口,还说我们过激!?”

    眼见一场嘴仗打响,王冲冷喝一声住嘴,还是没拦住赵梓过来训人。

    “你们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我也明白。不过你们且记好了,天下之大,人事之繁,非你们此时所能悟透!此时正当专心读书,少语政事!方才你们这些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就是谤讪朝政!若有半个字语及官家,更是不敬!”

    众人凛然,长揖应喏,范小石和唐玮等人面有得sè,毕竟赵梓这话主要还是针对宇文鲜于等自居“君子派”的人。

    “你作得很好,县学能有今ri,都是你的功劳。只是过犹不及,你须得注意他们的心气,公试可千万别出问题。”

    出了居养院,赵梓叫过了王冲,再特意吩咐道。

    “小子定会多加叮嘱,方才也是大家有感而发,已非无知小儿,当知轻重。”

    这是王冲心里话,大家都知道话不能乱说,文不能乱写,只是刚才这居养院的情形实在太扎眼,不由得成了争论的话题。

    赵梓正要离开,王冲忽然想起父亲的嘱咐,顺带提了一提。

    “此时朝廷正一力倡仁,你堂叔的命该能保下,至于那桩户产案……”

    赵梓转头再看这宛如豪门大户的居养院,深沉地道:“你要问为什么,答案就在这里。”

    本没把这事当什么事,可听到这话,王冲心中一抖,似乎大宋这繁华之景的真相,正朝他掀起又一片衣角。

    【1:宋时大城市都依照开封府例设厢坊制管理,厢有厢官,负责坊廓户家业登记、处理民事诉讼,救治病人以及防火防盗。厢设巡铺以缉盗防火,开封府的巡铺是禁军体系,也叫军巡铺,其他城市多用厢军或者募丁。】

    【2:宋代奴婢的情况并非《天圣令》所能一概而论,三年期限不过是良家卖身的最佳状况,民间自有更多约定。类似于唐时的部曲贱籍在四川还遗留很深,那都是终身为奴。】

第四十七章 善政恶果谁与辨

    “这桩户产案虽非我经手,刑部打回来时,我也非常吃惊,可细看判由,徒唤奈何。”

    赵梓简述了这桩案子,听到刑部否决州县判定的理由,王冲也一时呆住了,心中就翻腾着两个字:真行!

    于保正妻家有两老两少,遭了时疫,两老先亡,两少也在两ri内接连亡故。刑部否决户产由于保正之妻继承的凭据很简单,两老先亡,家产就该由两少继承。而当两少接连亡故后,作为户主出室姐姐的于保正之妻,已经没了继承家产的权利。

    刑部抓住了老少亡故的时间差作出这篇文章,不得不让王冲佩服。他下意识地想到上一世的美利坚律师,可以利用起诉地应诉地的时差来翻盘。谁说中国人没有法治jing神?欧罗巴还在竖火刑架,美利坚还没白人踏足的时候,大宋的官员就知道钻法文空子,让法文为己所用了。【1】

    王冲讥讽道:“只要儿女比父母晚咽气,哪怕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也能用上这番道理?”

    赵梓叹道:“不合情,但合理……”

    这怕是刑部哪位大才的手笔吧,非要在这么桩案子上玩出花样。

    王冲委婉地道出此意,赵梓摇头:“并非谁人一力主之,大观年后,朝廷便对户产案上了心。但凡事涉户产案,刑部都会多留个心眼,能作成绝户案的,自不会轻易放过。”

    顿了一顿,赵梓再道:“其实刑部这般处置,也是在帮州县地方。”

    他指了指居养院:“办居养院、安济坊的钱从哪里来?户绝产占的份量可不小,甚至府县学都要靠户绝产支撑。”

    王冲大惑不解:“这不是朝廷大兴之政么?难道朝廷不拨钱?”

    赵梓歪着嘴角笑笑:“朝廷拨钱!?朝廷一个劲地把州县的钱往京城运,还会给州县拨钱?”

    这话内里就深了,赵梓粗粗作了解说。

    朝廷财税本分上供和系省两部分,系省是指留在地方的财税,这部分钱物并不是说归属地方,而是因应各方所需,便利调拨,临时存留在地方。但地方有这些钱为依凭,行事更为灵活充裕。

    王安石熙丰变法,将国家财政分为两套体系,一套是旧三司(元丰后是户部左曹),负责旧有财税收支,“系省”这部分归这套体系。一套是司农寺(元丰后是户部右曹)掌青苗钱免役钱等新政所得,这些钱物留在地方的部分被称为“封桩”。

    系省和封桩在神宗朝时主要用于战事和地方,但到本朝后,一方面是朝廷将上供额数倍数十倍地提升,甚至定下完成定额就加官的条令。蔡京当政,更直接经常化地将某路某州的封桩钱全部转运zhongyāng。因此在地方,系省和封桩数额锐减。

    在加紧将系省和封桩钱集中到zhongyāng的同时,另一方面,朝廷又将办学校、建福利机构等众多事务压到地方,原本该拨的款,依旧指定用系省和封桩钱支付。谁都知道,地方的系省和封桩钱不足支付,怎么办?地方自己想办法。

    就是在这般背景下,户绝产成了建居养院、安济坊乃至大兴学校的重要财源之一。皇帝甚至几度下诏,强调户绝产专用于这几项新政。

    “若是这些钱都用来施仁兴学多好,可惜,却用在了奢靡和开边事上……”

    赵梓发出了符合他程门弟子身份的感慨,接着醒悟自己话说得太多,也近于谤讪朝政,便转开了话题。

    对这种财政趋势隐有熟悉感,王冲依稀明白了上一世教科书里“zhongyāng集权体制进一步加深”在宋代财税这个环节大致是怎么回事,开始对宋时的财税问题有了兴趣。他还想问问更细节的变化,见赵梓不再谈这事,只好作罢。

    送走赵梓,王冲领着学生们以及多出来的小婢女回宝历寺。一路上学生们分作两拨,分别以宇文柏和范小石为核心,嗡嗡争论不止。话题还是没变,居养院这般模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确是有人因此得救,即便只是一个,也是得仁,更何况是一百个。佛陀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朝廷此举总不能说是恶政。我只是觉得,能不像这般虚意矫饰,那就更好了。”

    宇文柏终究心胸开阔,面对范小石的“不作无错,作多错多,那是不是什么也别作就是大德之政”的论调,也不得不表示“作总比不作好”。

    “是了,就如我们践行仁义一般,扰了民,乱了别人行事,搅出麻烦,但终究是作了事,比空坐虚谈来得好。”

    难得让宇文柏等人认输,范小石和唐玮等人心气高昂,鲜于萌再绘声绘sè地讲着马四姑被整治得不chéngrén形这事,引得众人哄笑不已,原本萦绕着众人的复杂心绪也渐渐散了。

    将到宝历寺,已近晌午,冰雪化水,薄雾氤氲。路过漏泽园时,宇文柏正在怂恿王冲带大家去海棠楼快活一顿,一辆辆牛车驴车自雾中隐现隐没,向漏泽园行去,正走在最前面的陈子文猛然停步。

    “咱们还是绕路的好……”

    不知看到了什么,陈子文打着哆嗦,又回复了往ri那佝偻的猥琐样。

    “在这成都府,除了品官仪仗,我等还须给谁让路!?”

    何广治不以为然地踏前几步,凑到了车队前,见到车上的物事,啊哟一声惊呼,蹬蹬连退几步。

    “死、死人!”

    穿透薄雾,车队情形一览无遗,见着大板车上层层堆叠的人体,刚刚散去的寒意又在众人心底聚起,胆小的已是头皮发麻,四肢无力。

    “没看这是漏泽园么?运死人还要大惊小怪?”

    宇文柏强自镇定地道,可连他在内,包括王冲,脸sè都快跟死人一般惨白了。

    薄且破烂的麻衣遮不完干瘦枯槁的身体,男女老少都有,如米袋般叠在车上,探出车沿的手足头颅随着颠簸抖动,宛如屠宰场里无血的一幕。不少死尸还未瞑目,被那死鱼般的眼睛瞪着,这帮读书人顿觉毛骨悚然。

    “怎会这样?”

    范小石和唐玮的感受不止害怕,更像是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已陷入惶然惊惧中。尤其是范小石,似乎已喘不过气来的艰涩表情,还真难在这个向来都沉凝如山的少年脸上看到。

    “连ri下雪,没处住的野花子都死绝了,有处住的破落户也死了不少,这天气……真冷。”

    面对范小石的询问,运尸队的老头淡淡答着,没觉出一丝怜悯,怕是常年干这个,早麻木了。

    宇文柏还道:“还好,有了漏泽园,总还能帮他们收尸。”

    范小石怒了:“别说风凉话!看看这是多少人!”

    宇文柏摸摸鼻子:“真不是风凉话……”

    随着范小石的手看去,宇文柏也住了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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