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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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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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蒙特塞拉特岛是英属西印度群岛中的一个岛屿。
  塔希提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它是一个高耸海面的绿葱葱的岛屿,暗绿色的深褶使你猜到那是一条条寂静的峡谷。这些幽深的沟壑有一种神秘气氛,凄冷的溪流在它深处琤琤鸣溅,你会感到,在这些浓荫郁郁的地方,远自太古以来生活就一直按照古老的习俗绵绵不息地延续到现在。塔希提也存在着某些凄凉、可怖的东西。但这种印象并没有长久留在你的脑中,这只能使你更加敏锐地感到当前生活的欢乐。这就象一群兴高采烈的人在听一个小丑打浑,正在捧腹大笑时,会在小丑的眼睛里看到凄凉的眼神一样;小丑的嘴唇在微笑,他的笑话越来越滑稽,因为在他逗人发笑的时候他更加感到自己无法忍受的孤独。因为塔希提正在微笑,它一边微笑一边对你表现出无限的情谊,它象一个美丽的妇人,既娴雅又浪漫地向你展示她的全部美貌和魅力,特别是在船只刚刚进入帕皮提港口的时候,你简直感到心醉神驰。泊在码头边的双桅帆船每一艘都那么整齐、干净,海湾环抱着的这座小城洁白、文雅,而法国火焰式建筑物在蔚蓝的天空下却红得刺目,象激|情的呼喊一般,极力炫示自己鲜艳的色彩。它们是肉感的,简直大胆到不顾廉耻的地步,叫你看了目瞪口呆。当轮船靠近码头时,蜂拥到岸边的人群兴高彩烈而又彬彬有礼。他们一片笑语喧哗,人人挥舞着手臂。从轮船上望去,这是一个棕色面孔的海洋。你会感到炎炎碧空下,色彩在炫目地旋转移动。不论从船上往下卸行李也好,海关检查也好,做任何事都伴随着大声喧闹,而每个人都象在向你微笑。天气非常热。绚烂的颜色耀得你睁不开眼睛。
   
四十六
  我在塔希提没有待几天便见到了尼柯尔斯船长。一天早晨,我正在旅馆的露台上吃早饭,他走进来,作了自我介绍。他听说我对查理斯·斯特里克兰德感兴趣,便毛遂自荐,来找我谈谈思特里克兰德的事。塔希提的居民同英国乡下人一样,很喜欢聊天,我随便向一两个人打听了一下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儿,这消息很快就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了。我问这位陌生的来客是否吃过早点。
  “吃过了,我一起床就喝过咖啡了,”他回答说,“但是喝一口威士忌我并不反对。”
  我把旅馆的中国侍者喊过来。
  “你是不是认为现在喝酒太早了点?”船长说。
  “这该由你同你自己的肝脏做出决定,”我回答说。
  “我其实是个戒酒主义者,”他一边给自己斟了大半杯加拿大克拉伯牌威士忌,一边说。
  尼柯尔斯船长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很不整齐的发黑的牙齿,他生得瘦小枯干,身材不到中等,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嘴上是乱扎扎的白胡子碴。尼柯尔斯船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刮脸了。他的脸上皱纹很深,因为长年暴露在阳光下,晒得黎黑。他生着一双小蓝眼睛,目光游移不定;随着我的手势,他的眼睛很快地转来转去,叫人一望而知是个社会上的老油子。但是这时候他对我却是一片热诚和真情实意。他身上穿的一套卡其衣裤邋里邋遢,两只手也早该好好洗一洗了。
  “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很熟,”他说,他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点上我递给他的雪茄烟。“他到这个地方来还是通过我的关系。”
  “你最早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他的?”我问。
  “马赛。”
  “你在马赛做什么?”
  他象要讨好我似地赔了个笑脸。
  “呃,我当时没在船上,境遇很糟。”
  从我这位朋友的仪表来看,今天他的境遇一点也不比那时好;我决定同他交个朋友。同这些在南海群岛的流浪汉相处,尽管得付出一点小代价,但总不会叫你吃亏的。这些人很容易接近,谈起话来很殷勤。他们很少摆架子,只要一杯水酒,就一定能把他们的心打动。要想同他们混熟,用不着走一段艰辛的路途,只要对他们的闲扯洗耳恭听,他们就不但对你非常信任,而且还会对你满怀感激。他们把谈话看做是生活的最大乐趣,用以证明自己出色的修养。这些人大多数谈话都很有风趣。他们的阅历很广,又善于运用丰富的想象力。不能说这些人没有某种程度的欺诈,但是他们对法律还是非常容忍,尽量遵守,只要法律有强大靠山的时候。同他们玩牌是件危险的勾当,但是他们那种头脑敏捷会使这一最有趣的游戏平添了极大的刺激。在我离开塔希提之前,已经同尼柯尔斯船长混得很熟了,我同他的这段交情只有使我的经验更加丰富。尽管我招待了他许多雪茄和威士忌(他从来不喝鸡尾酒,因为他实际上是个戒酒主义者),尽管他带着一副施恩于人的温文有礼的神气向我借钱,好几块银币从我的口袋转到了他的口袋里去,我还是觉得他让我享受到的乐趣大大超过了我付出的代价。自始至终他都是我的债主。如果我听从作者的良心,不肯走离本题,只用几行简单的文字就把尼柯尔斯打发掉,我会感到对不起他的。
  我不知道尼柯尔斯船长最初为什么要离开英国。这是一个他讳莫如深的话题;对于象他这样的人直接问这类事也是很不谨慎的。从他的话语里听得出来,他曾经受了不白之冤。毫无疑问,他把自己看作是执法不公的牺牲品。我的想象却总爱把他同某种诈骗或暴行联系起来。当他谈到英国当局执法过于机械时,我非常同情地表示同意。令人高兴的是,即使他在家乡有过什么不愉快的遭遇,他的爱国热情却并未因此受到任何损伤。他常对我说,英国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国家,他觉得自己比哪国人都优越得多,不管什么美国人、殖民地人、达哥人、荷兰人,或是卡纳加人,全不在他眼里。
  然而我认为他生活得并不幸福。他长期患消化不良症,嘴里经常含着一片胃蛋白酶药片。每天上午他的胃口都不很好,但是如果只是这一病痛还不致于使他的精神受到伤害。他的生活还有一桩更大的不幸:八年以前他轻率地同一个女人结了婚。有一些男人,慈悲的天意注定叫他们终生作个单身汉,但是他们有的人由于任性,有的人由于拗不过环境,却违背了上帝的意旨。再没有谁比这种结了婚的单身汉更叫人可怜了。尼柯尔斯船长就是这样一个人。我看见过他的老婆;我想,她的年龄不过二十七八岁,但是她是那种永远让人摸不清究竟多大岁数的女人,这种人二十岁的时候不比现在样子年轻,到了四十岁也不会显得更老。她给我的印象是皮紧肉瘦,一张并不标致的面孔紧绷绷的,嘴唇只是薄薄的一条线,全身皮肤都紧包着骨头。她轻易不露笑容,头发紧贴在头上,衣服瘦瘦的,白斜纹料子看去活象是黑色的邦巴辛毛葛。我想象不出,为什么尼柯尔斯船长要同她结婚,既然结了婚为什么又不把她甩掉。也许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做过,他的悲哀就来源于哪次都没有成功。不论他跑多么远,不论他藏身多么隐秘,尼柯尔斯太太就象命运一样无可逃避,象良心一样毫无怜悯,马上就会来到他身边。他逃不脱她,就象有因必有果一样。
  社会油子和艺术家或者绅士相同,是不属于哪一个阶级的;无业游民的粗野无礼既不会使他感到难堪,王公贵人的繁文缛节也不会叫他感到拘束。但是尼柯尔斯太太却出身于一个最近名声渐着的阶层,就是人们称之为中下层(这个名称叫得好!)的社会阶层。她的父亲是个警察,而且我敢说还非常精明能干。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抓住船长不放,我不相信是因为爱情。我从来没听她开口讲过话,也许同她丈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话很多。不管怎么说,尼柯尔斯船长怕她怕得要死。有时候他同我坐在旅馆的露台上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老婆正在外面马路上走动,她从来不叫他,她好象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只是安详自若地在街头踱来踱去。这时候船长就浑身不安起来;他看了看表,长叹一口气。
  “唉,我该走了。”他说。
  在这种时候,说笑话也好,喝威士忌也好,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留住了。要知道,尼柯尔斯船长本是个经十二级风暴也面不改色的人,只要有一把手枪,就是一打黑人上来,他也有胆量对付。有时尼柯尔斯太太也派他们的女儿,一个面色苍白、总是耷拉着脸的七岁孩子,到旅馆来。
  “妈妈找你。”她带着哭音地说。
  “好,好,亲爱的孩子。”尼柯尔斯船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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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马上站起身来,陪同女儿走回家去。我想这是精神战胜物质的一个极好的例证,所以我这段文章虽然写得走了题,却还是具有一些教训意义的。
   
四十七
  我试图把尼柯尔斯船长给我讲的一些有关思特里克兰德的事连贯起来,下面我将尽量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次序记载。他们两人是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在巴黎最后会面的那年冬末认识的。思特里克兰德和尼柯尔斯船长相遇以前的一段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一点也不清楚;但是他的生活肯定非常潦倒,因为尼柯尔斯船长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夜宿店里。当时马赛正发生一场罢工,思特里克兰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显然连勉强赖以糊口的一点钱也挣不到了。
  夜宿店是一幢庞大的石头建筑物,穷人和流浪汉,凡是持有齐全的身份证明并能让负责这一机构的修道士相信他本是干活吃饭的人,都能在这里寄宿一个星期。尼柯尔斯在等着寄宿舍开门的一群人里面注意到思特里克兰德,因为斯特里克兰德身躯高大样子又非常古怪,非常引人注目。这些人没精打采地在门外等候着,有的来回踱步,有的懒洋洋地靠着墙,也有的坐在马路牙子上,两脚伸在水沟里。最后,当所有的人们排着队走进了办公室,尼柯尔斯船长听见检查证件的修道士同思特里克兰德谈话用的是英语。但是他并没有机会同思特里克兰德说话,因为人们刚一走进公共休息室,马上就走来一位捧着一本大《圣经》的传教士,登上屋子一头的讲台,布起道来;作为住宿的代价,这些可怜的流浪者必须耐心地忍受着。尼柯尔斯船长和思特里克兰德没有分配在同一间屋子里,第二天清晨五点钟,一个高大粗壮的教士把投宿的人们从床上赶下来,等到尼柯尔斯整理好床铺、洗过脸以后,思特里克兰德已经没影了。尼柯尔斯船长在寒冷刺骨的街头徘徊了一个钟头,最后走到一个水手们经常聚会的地方——维克多·耶鲁广场。他在广场上又看见了思特里克兰德,思特里克兰德正靠着一座石雕像的底座打盹。他踢了思特里克兰德一脚,把他从梦中踢醒。
  “来跟我吃早饭去,朋友。”他说。
  “去你妈的。”思特里克兰德说。
  我一听就是我那位老朋友的语气,这时我决定把尼柯尔斯船长看作是一位可以信任的证人了。
  “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吧?”船长又问。
  “滚你的蛋。”思特里克兰德说。
  “跟我来。我给你弄顿早饭吃。”
  犹豫了一会儿,思特里克兰德从地上爬起来,两个人向一处施舍面包的救济所走去。饿饭的人可以在那里得到一块面包,但是必须当时吃掉,不准拿走。吃完面包,他们又到一个施舍汤的救济所,每天十一点到四点可以在那里得到一碗盐水稀汤,但不能连续领取一个星期。这两个机构中间隔着一大段路,除非实在饿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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