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什么事。丹尼尔受不了那股味道,就上楼去了。
第七章 小伙子丹尼尔(5)
热尼娅整夜都坐在那里,隔一阵哭一阵。丹尼尔睡在卧室里,老是听到她又哭又诉的,中间似乎还夹杂了尼克的说话声。丹尼尔认为并不是尼克来到了店里,而是热尼娅在模仿尼克的声音说话,她这样做说明她的确很爱他。但尼克为什么要跑掉呢?
“尼克来了么?”早上丹尼尔问眼睛红红的热尼娅。
“没有。你都听到了吧,那是他在我身体里头说话。”
那一筐苹果全被她压坏了,汁液流得到处都是,热尼娅实在是太重了。丹尼尔想,她是真的打算去死吗?她对自己的身体厌恶到了这样的程度,恨不能立刻消灭掉,这样一个人还会爱上别人?她的爱是真实的吗?丹尼尔忽然明白了:热尼娅根本不会去死,她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来到此地,差不多在这里扎下了根,她才不会寻死呢,她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在这间散发出烂水果味的黑黑的储藏室里,她发出那种绝望的呻吟,没人想得出她的爱有多么深。她的爱人也许是西伯利亚的蓄胡子的男人,那个有着贼一样的目光的人;也许是这个没有腿,却可以在空中飞的尼克。到底是谁并不很要紧,要紧的是从这种绝望的肉身里头向外伸出触角……
丹尼尔抬起头来,看到阿梅立在门口。
“阿梅,阿梅!”他慌慌张张地叫道。
“你这里像天堂一样。丹尼尔。”阿梅妩媚地一笑。
她看见了热尼娅,她的眼睛立刻变得炯炯发光。她羞怯地走到热尼娅面前喃喃地说:“我同丹尼尔一块儿来了,阿姨。”她的声音带哭腔。
热尼娅看了她一眼,脸上毫无表情。
()
阿梅更羞愧了,她低着头,红着脸退了出去。
一夜未眠的热尼娅突然精神抖擞了。她指挥着丹尼尔,两人风风火火地将压坏了的那一大筐水果抬出去扔掉,然后她就卷起袖子,到厨房去忙早饭了。
“这就是生活啊。”丹尼尔叹道。他心里惦记着阿梅,他不明白为什么像阿梅那样的人见了热尼娅也会惭愧。回想着同阿梅在玫瑰花丛里的那场放纵,他仍然禁不住心荡神移。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爹爹,妈妈大概也像这个热尼娅一样希望爹爹走得越远越好。
丹尼尔回到自己的家,看到母亲像往常这个时候一样坐在花园里喝茶。她招了招手让丹尼尔加入她。天是阴沉的,那两只猫儿又在井沿哭泣。
“你在热尼娅家变得性情沉稳了。”马丽亚面露笑容。
“爹爹在街上走来走去的,怎么回事啊。”
马丽亚“扑哧”笑出了声,说:“他却说是去出差了呢。一个人要是过分沉溺在故事里头,就不再有现实的感觉了,你说是吗?”
丹尼尔看了妈妈一眼,觉得她的眼睛也变得目光炯炯了。
他上了楼,来到父亲的书房。他在那张旧式扶手椅上坐下来,环顾那满屋子的书籍时,便觉得爹爹刚才到这里来过了。桌上摊开的那本旧书的书页上画着一只猫,旁边有几个字:“土耳其猫”。他仔细看了好久,始终看不出土耳其猫有什么特点,这只猫同他这个城市里的猫一模一样。小的时候,丹尼尔有时也溜进这间书房里来看过。丹尼尔不看书,但是对于书的气息总是很熟悉。从6岁起他就知道了,沉默的爹爹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虽然爹爹的世界吸引着他,但他从未想到要通过读书去同爹爹沟通,其实,他觉得自己同爹爹已经是相通的,只是爹爹本人不这样认为罢了。比如现在他看见书页上的这只猫,看见“土耳其猫”这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感到了书中的内容,并隐隐地激动起来。为了平息这种激动,他将书挪开一点。但这么一挪,他拿过书的右手也有了感觉,一股酥麻的感觉直冲心脏。他一直认为,能沉溺在这么多的书籍里头的爹爹,心脏一定强大得不得了。丹尼尔自己很瘦弱,容易激动,遇事往往不能自拔。他对他爹爹的崇拜是自然而然的。
丹尼尔将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拿下来翻,然后又一本一本地复原。他又一次被书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迷住了。那是一种非常熟悉,但又复杂得说不出来的气息,好像雪天清晨起来看见的窗花,陈年老井旁边的青苔,然而最像的还是桌上那本书上的插画——那只土耳其猫。当他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翻书的时候,有一个人潜入了书房,躲在一个书架后面,这个人是阿梅。阿梅在那个隐蔽的处所不住地叹气,她老觉得丹尼尔是那种难以成活的男孩,现在他的这种样子更证实了她的想法。
第七章 小伙子丹尼尔(6)
“谁在那里叹气?”丹尼尔问道,他看不见阿梅。
他忽然心里有点乱,就将书放好,去找母亲。
但是母亲不见了,坐在花园里那张桌子旁的是热尼娅。热尼娅眉开眼笑地迎向他。
“每次来到你家,我就忘记了我的肥胖。我现在差不多身轻如燕了呢。”
丹尼尔坐下来,面对着爹爹的书房的阳台发愣。在那阳台上,阿梅的身影闪现了一下。他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的书的氛围里。
“热尼娅,你说说看,我爹爹到底在哪里?”
“他和马丽亚在一起呢。他俩一刻都不能分离。丹尼尔想过离家出走吗?”
“我已经决定在这里做园丁了,怎么离得开?”
“啊,那并不妨碍。”
热尼娅将非洲猫抱在她气垫一样的肚子上,猫儿驯服地隔着衣服舔着她的肚子。
“丹尼尔,我要给你讲讲你的妈妈。”热尼娅看着飞来飞去的红蜻蜓说。“马丽亚是一个奇女子,如今已经找不到她这种人了。你想啊,她从前居住的小镇都已经消失那么多年了,从那里留下来的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可她还是初衷不改地同他们对话。在这个城市里,谁又会将房子建在先人传下来的宅基地上呢?恐怕只有马丽亚了。有一天夜里,我的西伯利亚的未婚夫托人带信给我,说他等得不耐烦了,还说既然接触不到我的身体,他就等于是没有未婚妻,所以他打算去流浪。我读了他的信之后,哭啊哭的,就哭着到了你妈妈这里。那时你还在寄宿学校,你家亮堂堂地开着灯,你爹爹出差去了。我以为你妈在卧室里,我找了又找却没找着。可是这样一找,我心头的悲伤就减轻了。我坐在你家的厨房里吃馅饼,心情完全平静了。这时我就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我顺着那声音找去,最后找到了地下室的洗衣房里。你妈睡在那个大桶里,那里头装了很多脏衣服,她口里不停地、轻轻地呼唤着一个我听了耳生的名字。她每呼唤一次,从她对面的墙上就响起奇怪的、沙哑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热尼娅,亲爱的,你爱你的未婚夫吗?’她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我站在那里,我的脑子完全麻木了,紧接着我又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我一叠声地说:‘马丽亚,马丽亚,我爱你!你可不要撇下我啊。’”
“你看,丹尼尔,我同你妈妈是多么的心心相印啊。你妈后来告诉我,你爹爹出差的那些夜里,她通过那些先人同你爹爹进行了‘真正的交流’。当我和你妈坐在这玫瑰丛里喝咖啡时,我的身体就浮在空气中了,那真是少有的舒畅!她给我唱‘小镇的面包坊’,每次我都听得落泪!两只猫跑来跑去的,弄出很多电火花。如果不是外面有汽车的声音,我俩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了。丹尼尔,我给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你妈是个固守着旧时代的女人,她的家族渊源很复杂,她为这个又自豪又痛苦。而她,在这片宅基地上又生下了你,这有多么奇怪啊!”
热尼娅的话音刚一停下,丹尼尔又看见了阿梅。阿梅悄悄地从大门那里出去了,丹尼尔喊她,她没有回应。
“生活多么美好啊!红蜻蜓,女孩!”热尼娅说。
那一天他俩手挽手回到店里,丹尼尔在一路上好几次嗅到了西伯利亚吹来的冰风,既凛冽,又清新。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1)
马丽亚站在荒原上吹着南风,心绪豁然开朗。她是坐深夜的火车来的。当时她在车上睡着了,火车一摆一摆的,她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之后全忘了,仅仅只记得一个关于蛇的梦。在梦里,那些灵活秀气的绿蛇无孔不入地往她的屋子里钻。后来屋子里响起陌生人的说话声,蛇就一条一条地游向空中消失了。火车到站她也没醒,是列车员将她叫醒的。列车员是一个脸上长有雀斑的塌鼻子小姑娘,有点像柬埔寨人。她站在一旁看马丽亚收拾行李,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下车时她还帮她提着行李,老模老样地叮嘱说:“外面天气很凉,您要防感冒啊。”马丽亚觉得她有点异样。
这是一个名叫“北岛”的地方,是马丽亚童年时的梦想。祖父临终前用寥寥数语向她讲述过这个地方。在后来的年头中,马丽亚心里头会不时地冒出这个念头——难道北岛才是她的真正的故乡?此刻她感到,她来这里并不是忽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预谋才走到这里来的。这是一次秘密的出行,她连丹尼尔也没有告诉。
房屋隐藏在竹林里头,那是一个占地不小的村落。马丽亚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竹树,高度超出了像杨树这类乔木,而且光溜溜的树干让人生出恐惧之情。村子由盖着茅草顶的土屋组成,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很大的地盘上。
出租车司机将她送到村口就离开了。马丽亚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荒原,心里头充满了疑惑:这些村民靠什么为生呢?
按照事先的联系,她受到了接待。嗓音像男子一样的身材高大的妇女接过她的手提箱,领着她在竹林中穿行。女人赤着脚,穿着深蓝色麻布做的长袍,古铜色的沉重的发髻垂在背后。马丽亚觉得这个叫“乌拉”的女人大概是40岁左右,她还觉得她周身洋溢着野兽一样的力量。女人走得太快,总是要停下来等马丽亚,这使马丽亚感到很抱歉。
她们在一栋土屋门前停下来,这栋房子比其他的大一些,但已经很旧了,显出颓败的样子,连木门都是摇摇晃晃的。一进门就是一间很大的堂屋,屋里沿墙壁摆着很多大的陶瓷水缸,房子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方桌,那些木椅子也是又粗又大,但看起来很舒适。马丽亚想,也许这里的人都是身材特别高大吧。马丽亚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后,乌拉就不见了。她听见水缸里的水发出“丁冬”的响声,像是有水生动物待在里头似的。马丽亚朝卧室里看去,看见床上的被褥是那种十分嚣张的色彩,家织土布染成深蓝的底子上起金色大花的图案,在幽暗的光线里发出意?##用恋墓狻!岸嗝疵腊。 甭砝鲅窃谛睦锇蛋党跃皇毙闹杏钟科鹉持忠藕叮锤凶约耗切┦止ぶ饭Ψ虿坏郊摇?/p》有人敲门,马丽亚走过去开了门,看见一位身材像铁塔似的男子,这人的头发已经白了。他问乌拉在不在,马丽亚说她刚刚走了。
“可怜的女人!”男的一边说一边弯腰揭开那些水缸的盖子察看。
由于屋里太暗,马丽亚看不清水缸里的动物,但她隐约看出每个缸里都有一个大东西。缸很深,它们企图爬出来,但总不能成功。
“这是什么动物啊?”马丽亚忍不住问道。
“我们这里特有的。本来是野生的,可是好多年以来,它们就成了家养的了。开始时它们一群一群地跑到村里来,跳进我们的水缸里就蹲着不动了,后来我们才把它们变成家养动物。我们称它们为‘金龟’,不过它们身上并没有壳。这屋里这些都是乌拉养的。先前我们是靠种稻米为生,后来来了金龟,就没人再种粮食了。你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土地全荒废了,真是欲望之龟啊。老话怎么说的?‘哪里有欲望,哪里就有荒原’,对吗?”
男人说话时,白生生的牙齿闪亮着,令马丽亚胆寒,她总感到这个人有暴力倾向,但是她又想,这种暴力是无害的。
“金龟为什么自己找死呢?”马丽亚陷入迷惑之中。
“大概它们想过一种有把握的日子吧。每个水缸都是一座地牢。”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2)
“它们吃什么呢?”
“它们早就不吃东西了,就靠自身的营养生活。所以你想想看,这种无本生意谁不愿意做?只要隔一天换一次水!而一头金龟可卖200元。日子一长,村里的人也变得像金龟了。你来的路上没见到人吧?因为人人都躺在自己家里啊。除了小孩子,大部分都躺着。”
“为什么躺着?可以外出游玩啊。”
“谁还有心思游玩?都在思索自己的痛苦生活呢。”
“乌拉也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