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已经不再是溪。凡是平坦、低洼和缺口的地方都被水漫住了。水也已经不再是水。那是一种粘稠的混合物,是沙土、石头及其他杂物搅拌的泥石流。分不清哪里是村寨,哪里是道路,哪里是田园。总之满目的都是浊流,都是被摧毁的房屋,都是被洇没后又浮起的器具,都是被搜刮起来的草木。
植被的被毁,土地的沙化,蓄水能力的锐减,终于导致了灾难的发生。人们掠夺式的经营被大自然报复了。那些来自大森林的财富顷刻间就被山里钻出来的怪物吞食得干干净净。
……
“快开车!”李梦红把保险带系上,双手死地抱住伍魁洪。“再快一点,快!”小汽车闷哼一声,飞旋着车轮,碾着稀泥浆,没命地狂奔。车身剧烈地前仰后合、左右摆荡。很快,车已经随着公路攀爬到半山腰上,脱离了危险地带。那狺狺作势的恶龙尽管气势汹汹,却怎么也爬不到半山上来。
公路边有很多惊慌失措的人。他们扬起手来,示意停车。车碾过去了。后面留下一串又一串污秽不堪的诅咒。“找死。”李梦红骂了一句,铁青着脸,把牙齿咬得格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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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车停下……”伍魁洪扭头去看。
“帮他们运点东西……”胡荣减了速。
“开车。快开车!”李梦红把胡荣踢了一脚,摇下玻璃,扭头去看自己的车队。“这车能运什么?少管闲事。快开车!不许停!”她大声命令后面的车。没有任何车辆停下来。
(待续)
七十三
山谷中的浪头更凶更猛地扑打着。一个又一个高昂的龙头紧迭着,发出混乱不清的嘶吼,卷起泡沫,跳上高地,撞击山体,捶打地面,撕咬树林。那霍霍吼叫的浆体中一块又一块黑乎乎的巨大的山石被掀着,被推着,被顶着,被拉着,被扯着,骨碌碌地砸过来。龙头从溪谷里高高昂起,稀哩哗啦,咕咕哇哇,轰轰隆隆地乱吼乱叫,张牙舞爪地扑到马路边,将灰败的阴森恐怖的舌条舔出来很长、很长……
又一片农田被洇没!又一座村庄被摧毁!无数的山中猛兽肩撞着肩、头顶着头,身躯乱叠在狭长的谷道中,冲突着掀起血腥和死亡。那是千万只怪物在厉号。那是千万头猛兽在奔腾。天在旋转。地在怖憟。无家可归的人们扶老携幼,跪下一片,倒下一片,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椎打着自己的胸膛,哭不出声,叫不出声。成群的家畜在野地里奔突嚎叫,甚至被抢进激流里,摔到山崖上,抛到半天中,撂到看不见的什么地方……
“下次再也不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李梦红喉咙里干干的,直冒烟。“下次,我们到火坑寨去。那里,随便怎么都比这地方好。”
“那是什么?”胡荣把车减了速。
“你想死啦?”李梦红瞪着眼,厉声道。
山谷中。那泥流里依稀见到一个黑点,在比划着动作。那是一个人,一个被吞进了怪物肚子里的人。没有听到人的呼救。天和地之间只有那巨大魔怪的沉闷的嚎叫。
天在摇动。地在摇动。
李梦红的车队呜呜地鬼叫着,冲出山口去了。飞溅的泥巴浆染得路边的妇女和孩子们满身满脸。一派切骨的诅咒和难堪的怒骂响起来。
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山谷中冲决出来的泥流一头扎进大河里,变成了表面看去四平八稳内在里却杀气腾腾的巨龙。那些被裹挟而来的牲畜、房屋、枯草堆和树木等等,在入河处疾劲地旋转,然后朝下游,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去。
“可能是水库崩了。不然,哪有这么厉害?”李梦红瞥了一眼伍魁洪,见他咬紧了牙巴骨气愤愤的,搐着脸笑笑,找话逗他:“怎么,是这水把你吓怕了?吓成傻子了?”
“水库崩了。光只山洪,不会这样凶。嗨。这水……”伍魁洪灰暗的脸上挤满痛苦。大水库是他和他的同龄人在伟大时期吃尽了千辛万苦流血流泪流汗水才筑成的。坝基里还埋葬了许多人的尸骨哩。而今,水库崩塌了。在坝脚下的众多人家被冲洗一尽。河面上,那椽皮残片还钉在檩子上,茅草还挂在檐木边……大河的整体水位至少因为水库决堤提高了五米。那些大河岸边的住户都吓坏了,成群结对地守在河岸边,惊惊慌慌地指手划脚,眼睁睁注意河水不断地把舌头望上舔。那是死亡的爪子呀,紧紧地抓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死了那么多人才修好的水库……那些性命都冤枉死了?”伍魁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他妈真的不是爹妈生出来的。”
李梦红没吭声。小汽车已经离开山间公路到了沿河的国道上。路面较宽,也很平坦,光光的全用水泥刷好了。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和苦楝树东倒西歪的仿佛一群半死不活的病人。
大河的河面上拼凑的是巨大的蜂房和水涡,整个就象一个特别式样的锅子里烧开了的焦黄浆体。河中间,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体中,晃动着一个红红的点。
“那是个什么东西?”伍魁洪把头伸长了往河里张望。胡荣减了车速,停住了。
“是个人。”胡荣也往河里瞪直了眼。道路边拥挤了一堆人。看见小轿车停下来,大家都闪了一闪,却坚持往河里张望着。
“作孽呀,是个大姑娘,还抱了两个箱子呢。咳!早先不要那两口箱子就好了……”
“呸。没有那两个箱子,她早洇死了。”
“说不定那箱子里有金银财宝,有万贯家财呢?要不然,她会为那箱子被大水冲?”
变脸作色的人们咋咋乎乎地胡说八道。姑娘们小声地咒骂着,别了脸看其他地方。小伙子们掩饰了内心的惶恐,可着嗓音,噫哩哇啦地议论纷纷。那个说:“她在喊救命呢。她说,哪个救了她,她就嫁给哪个做老婆。”有人收回目光,注意地听这小伙子说话。“长得还很漂亮呢。那箱子里头肯定有几十万块钱现金。我认识她,她是赵家溪的,到开了几年金矿。讲不准,那箱子还装满了金子。嗨,也怪!怎么就不齆死她呢?那龙怎么就不把她拖到水底去呢?”
“哪个敢下水去救她?就算不要她做老婆,要那两口箱子中的一口,也划得来。”
“屁!哪个下水去?想死了?一下去就变成龙王爷的女婿了。称砣落水底,齆死你。”
突然见人群哗啦地散开,有一个小伙子把手在小车上一拍,人影一幌就扑出去了。
“找死呀?!”伍魁洪把脑袋探出车窗外,厉声训斥道:“你给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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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去?怕人家抢先了是不是?你去呀,把她捞起来给你当小老婆嘛。”李梦红见他立即要跳下车去,一把抓住了,就说。
“有你就够我受了。”他一摔手,应道。
“你们看……”胡荣打他们的叉。
李梦红抓住了伍魁洪,一把抱住,含笑说:“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认真呢?牛皮子都犟成神了。我看你也不敢去。几十岁的人……只怕还不出去二、三米就被冲到天国外了。”
沿河两岸的人都在哗动。大家往河边上靠得更近。不知是谁在说:“他,他妈的,想死啦?水这么激这么大……”
“那伢崽胆子也太大了……”
正说着,河里又多了一个小黑点。那两个黑黑的身影在旋转飞泄的河水里摔去摔转,时隐时现,刚离开河岸就望下游刷出去了几十米远。但,那顽强的生命坚持着,在沉闷地噫嘿声中叩打死神的脉门。随着蜂房和水涡的剧烈运动,那两个年轻人时而飞离水面,时而卷没浪底。横向的距离在缓慢地与那个小红点缩短。一米、二米、三米……纵向的距离自年轻人入水处算起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瞬息扩大到一百米、二百米、三百米……
爆炸。爆炸!爆炸!!
生命、时间在这一刻都凝固了。无数的眼睛注视着这挑战自然灾害和生命极限的壮举。无数的心灵都在为这大无畏的行为默默祈祷幸运。尽管有个别人为此摇头,为此叹息,认为不过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历险,认为不过是凭白增加了两个冤魂,但,绝对没有人再说疯凉话。
“开车,跟下去。”李梦红小声说。
小轿车发动了。沿着河岸,循着那顽强的生命的轨迹,追了上去。
“游不动就拐火了……你他妈不行就算了!”
两上小黑点终于接近了小红点。全场欢声雷动。每一个人都高兴得过大年似的。
“停车!”伍魁洪大叫。
其实不用叫,胡荣已经把车停下了。大家都想看到水中的三个人能够安全地回到岸上。后边有一辆大汽车嘟嘟地按喇叭。随后有个司机跑到小轿车边来,勾下头,对胡荣恶声道:“你怎么搞的?停车也要分个地方嘛!你会不会开车?让开。让开一点。莫挡道。”
“你吃错什么药了?”伍魁洪把目光从河里收回来,盯着那人,劈头盖脸地骂一句。
“呃?是伍头?呃嘿……”那家伙溜了。
“嗯?他怎么会认得我?”伍魁洪一怔。
“……”李梦红好象被他吓了一跳,愣愣地不说话。好久,她才拍拍胡荣的肩膀,吩咐道:“开车,稍微开慢一点,挨着河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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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汽车继续向前行驰。
河中出现了一方狭长的沙洲。沙洲的一侧是很大的河湾。人们在沙洲与河岸之间修了一些钢筋水泥的桥墩子。没有桥身。沙洲此时已经快要被完全洇没了,一些茅草在水中摇曳着,时不时抬起头来。但,洪流不肯给予那些茅草以喘息的机会。于是那些草丛被扯得象疯女的长发,乱七八糟地飘散开去。桥墩子也尚未被完全洇没,大约有二尺多高的墩头还露在水面上,将焦黄的水流的撕成巨大的破裂开来翻飞飘舞的“绸布”。沙洲成了分水岭。洲的一侧水势汹涌,就好比千军万马在鏖战,就好比无数的荒原上的野马曳着杂色的鬃毛、挺着钢铁炉子似的胸脯、尥着无比坚劲的蹄子在肆无忌惮地狂奔。而沙洲的另一侧,却水势平缓,洪水在沙湾里形成回流,水面狺狺地牵扯着盘旋的涡流,硕大的蜂房不断往上拱,尤其是水面上时不时突突地跳出几点分明得见泥沙的水波,似乎听得清水底铮铮沙沙的流沙声。
很多的木材,杂物都被卷进了洄水湾里。河岸边稀稀落落地站着几个怨天尤人的看客。看客中不时有人阴沉着脸摇头晃脑地离开。这时,有一串添了红漆的铁桶一蹿一跃地摔进洄水湾来。这是水电站用来阻挡浮渣进机房用的。那串桶子挂在桥墩上,折弯了铁条,分做两股挂着,被飘飞的水流掀动着颠荡起伏,不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洪水卷上桥墩,翻转着落下来,又归入平静。浮材在这里越堆越多。
李梦红的车队此时越行越慢,渐渐地就停下来了。“停车。”她推开车门,钻出来,手扶在轿车上,双眼死往洄水湾里瞅。
水中爆炸出惊天动地的闷响。一棵在水中丫丫杈杈地躺着无处翻身的参天古树被洪流掀着,拖着,将几十米长的躯干猛地碰到桥墩上去。桥墩上的水泥立即就飞了一块到半天上,打几个撂,才掉进冒烟的水里,不见了。桥墩上露出几截弯弯曲曲的钢条来。那树木嘎——呀!地嘶喊着,白白地炸开一块,尾部的枝叶擞擞地在水面翻几翻,沙沙!哗哗!哇哇!啦啦!……一阵混杂的嚎叫之后,甩几甩,掉了个头,树干调转来,又扎扎实实地靠在桥墩上。紧接着又是一声混浊的沉闷的惊天动地的巨响。河面上溅起濛濛的水汽,炸开簇簇的浪化,卷起堆堆的泡沫。古树的枝丫又拨动了一会,才卡在桥墩上,不动了。河面上漂移的木料一根紧挨着一根,不时互相撞击,不时啪叭——嘎呀地轰鸣。一些家具、电器也混杂在其中。
“你看,那棵大树是什么木?榉木,上好的榉木。啧啧……”她伸手把伍魁洪从车里拉出来,指指点点地说。“你看,好大的树,至少要值十万多块钱。还有……”
“神经病。”伍魁洪阴着脸。
其他的车也依次停下。大家都跳下车来,跟着看洄水湾里堆积的木材和财物。附近没有什么人家,只有几座光秃秃的黑不溜秋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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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过去看一看。”李梦红挽住伍魁洪的胳膊,半推半拉地带着他踩上田埂,往水边去。田里没有种什么庄稼。“看什么鬼喽?”伍魁洪应了一句,慢吞吞地不肯走。
“我跟你讲。你先莫着急嘛。”她用手拐轻轻地顶他。“乖老公,你莫我斗法,好不好?听话。”她笑嘻嘻的,好象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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