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了,心中十分凄凉,她真想单独呆在一处痛流快快地哭一场。
响起最后一道汽笛时,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爽快地跟费尔米纳告别。阿里萨陪他们走到下船跳板那儿。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在妻子后边为他让路,只有这时,他才明白了阿里萨也去旅行。乌尔比诺·达萨大夫掩饰不住自己的惶恐。
“可是,这事我们不知道呀!”他说。阿里萨向他出示了他的寝般的钥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让他明白他占用的是公共甲板上的一个普通舱。然而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并不觉得这就足以证明他的清白。他向妻子投去一道遇难者的目光,象是为自己的惶“恐寻找一个支撑点,但是他遇到的是冰冷的目光。她以非常低沉而又严厉的声音对他说:”你也……?“是的,他也象妹妹奥费利亚一样,认为爱情有其年龄界限,过了这个界限,就开始不体面了。可是他善于适时作出反应。他与阿里萨握手告别,那握手与其说是感激,倒不如说是无可奈何。
阿里萨从大厅栏杆那儿看看他们下船。正如他所等待与期望的那样,乌尔比诺·达萨大夫和妻子在登上汽车之前,背转身来看了看他,而他则挥手向他们告别。他们也向他挥了挥手。他继续站在栏杆那儿,直到车子在货场院子里的尘埃中消失。然后他进到自己的寝舱,穿上一套更适合在船长私人餐室里吃登船后第一顿晚餐的衣服。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而且迭戈·萨马利塔诺船长以其四十年河上生涯的内容丰富的故事为这个夜晚加了调料。但是,费尔米纳不得不费老大劲儿才装出了开心惬意的样子。虽然八点钟就拉过了最后一道启航汽笛,送行的人也都下了船,撤了搭板,但是轮船还是在船长吃完饭走上指挥台上开始操作后才开航的。费尔米纳及阿里萨站在大厅的栏杆旁,往外眺望。以辨别城市灯光取乐的喧嚷的旅客,跟他们挤在一起。就这样,轮船慢慢地开出港湾,驶入看不清的水道及布满点点渔灯的沼泽地,最后终于在以马格达莱纳河宽阔的主航道上自由自在地加速行进了。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支流行的民间乐曲,旅客一片欢腾,舞会乱哄哄地开始了。
费尔米纳宁愿躲在客舱里。整个晚上她默无一言,阿里萨也听任她去安静地遐想,只是在舱前向她道别时打扰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困意,只感到有点冷。她建议两个人一起在舱房了望台前坐一会,看一着河流。阿里萨抱了两个藤椅到栏杆边,关了灯,给她披上条毛毯,尔后坐到她身边。她从他送的小盒子里取出烟叶卷了支烟。她熟练的卷烟技术令人吃惊。她悠悠地吸着,烟雾留在口中,也不说话。接着又卷了两支,不间断地吸着。阿里萨则是一口接一口地唤了两暖壶苦咖啡。
城市的亮光在天边消失了。从黑乎乎的了望台看去,河流平缓而安静,“月光下)沿岸的牧场变成了闪着磷光的平原。时而可见大堆大堆的黄火旁有间草屋,告诉人们,那儿可以买到供轮船用的木柴。阿里萨对青年时作的那次旅行尚有记忆,而沿河所见使那些记忆陡然复苏,象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他给费尔米纳讲了一些当时的情景,以为可以振作她的情绪,但是她只是吸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阿里萨放弃自己的回忆,让她独自去想自己的心事。这当儿她仍旧不停地卷烟、点烟、吸烟,直到将盒子里的烟叶全部卷完、吸光。
半夜过后,音乐停止,喧哗的旅客们散去,只听到入睡时的窃窃私语。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坐在黑暗的了望台上了,两颗心在一起跳动,两个人和轮船行驶的节奏在一起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阿里萨借着河水的反光看了一眼费尔米纳。她在出神,表情神秘,河水微弱的反光照在她雕像般的侧影上,显得柔和而甜蜜。他发现她在无声地啜泣。可是,他没有象她希望的那样去安慰她或等着她的眼泪流尽,而是吓得慌了神儿。
“你是想一个人呆着吗?”他问。
“要是那样,我就不会叫你进来了。”她说。
于是,他在黑暗中伸出指头,摸索着寻找另外一只手。他找到了,那只手正等着他。在同一瞬间,两个人都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两只手中哪一只都不是他们接触之前所想象的那样,而是两只老骨头的手。但是,过了片刻,就变成他们想象的手了。她以动词的现在时开始讲述已故的丈夫,就象他仍然活在世上。阿里萨明白,对她来说,也到了这样的时刻,她要带着庄重、崇高和无法遏制的活下去的愿望自问,她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没有主人的爱情。
费尔米纳为了不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只好停止吸烟。她沉溺在理解的热望之中。她不能想象有比她的丈夫更好的丈夫了。然而,当她回忆起她的生活时,想的更多的都是挫折和不幸,而不是满意和高兴。他们有那么多相互理解的事,那么多毫无意义的争执,那么多没解决好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是无法相信,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口角和令人不悦的事,居然还能如此幸福,天哪,实际上连这是不是爱情也不晓得!”讲出了内心的话,费尔米纳感到心情异常忧郁。轮船行驶得十分缓慢,有如一只伺机觅食的巨大动物在悄悄爬行。费尔米纳从忧虑中苏醒了。
“现在,你走吧!”她说。
阿里萨紧握她的手,向她俯过身去,想吻一下她的面颊。但是,她躲开了他,并以沙哑而温柔的声音说:
“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
她听见他在黑暗中走出来,听见他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听见他渐渐消失的声音。费尔米纳又点了一支烟。一面吸着,一面看到了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整洁的麻布衣服,带着职业的庄严和明显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礼的爱。从另一条过去的船上挥舞着白帽子向她做再见的手势。“我们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见的奴隶。”有一次他这么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的时候,没有她跳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任何她不能对付的道德:一切都见鬼去吧。”费尔米纳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着阿里萨,不是福音公园中那个神情忧郁的哨兵阿里萨,那个阿里萨已激不起她的一丝怀念之情了,而是此时的阿里萨,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实的阿里萨,他一直伸手可及,但却没有及时识别出来。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向天边映出的第一抹玫瑰色光亮行进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阿里萨知道第二天从何处重新开始。
阿里萨知道第二天该怎么办。费尔米纳告诉船上的伤者让她好好睡一觉,不要惊动她。当她醒来的时候,床头柜上已摆着一个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朵白玫瑰,它是那样的新鲜,还挂着清晨的露珠。玫瑰花旁还有一封阿里萨的信,有好多页,说明他跟她道别后一直在写。这是一封冷静的信,只是述说了自从头天晚上以来的心情,没有涉及别的事。它象其它的信一样抒情,象所有信那样字斟句酌,但是以现实为基础。费尔米纳读着读着害臊起来,心跳得厉害。信的结尾恳求她,在她准备就绪后通知船上的侍者,因为船长在指挥台上等着他们,想给他们表演一下轮船操作。
十一点,她已作好了准备,洗过澡,身上飘溢着香皂的气味,穿着一件很朴素的灰色薄棉布寡妇服,已从头夜的折磨中完全恢复过来。她让那位穿着洁白衣服专门为船长服务的侍者送来一份早餐,但没有捎信让他们来找自己。她自个儿走上了甲板。万里无云的天空闪着耀眼的光芒,她看见阿里萨正在指挥台上跟船长交谈。她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不仅因为此时她对他已另眼相看,而且还因为他的确变了。他一反常态,脱下他穿了一辈子的暗色衣服,穿上了一双很舒服的白皮鞋和麻布衫裤,上衣还是开领短袖的,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的名字。头上还戴一顶苏格兰帽,也是白色的,近视镜框里放上了养目镜片。很明显,那一切都是第一次,而且是都为那次旅行刚刚特意买来的,只有那条很旧的棕色腰带除外。费尔米纳一见那腰带,就象在自己的汤中发现了一只死苍蝇。一想到那身打扮显然是给她看的,她的双颊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立刻变得象一块红布。她跟他打招呼时显得有些慌乱,看到她的慌乱他就更慌乱,他们同时意识到两个人表现得跟一对未婚夫妻一样,就变得更加慌乱,而当两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慌乱时就变得愈发慌乱,以致船长萨马利塔诺察觉到之一点,对他们有点可怜了。为了把他们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他给他们讲解指挥系统操作和轮船机械原理,整整讲了两个钟头。马格达莱纳河此段没有河岸,宽阔的河滩一直伸延到天边。轮船航行得十分缓慢。这里的水与入海D处的浊水截然不同,静静地流着,十分清澈,在烈火般的太阳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费尔米纳记得那一个布满沙洲的三角洲。
“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了。”船长对她说。
阿里萨确实对变化感到惊奇。当第二天航行变得愈发困难时他就更惊奇了。他发现,世界大河之一的马格达莱纳河的原河道,现在只是记忆中的一场幻梦了。萨马利塔诺船长给他们解释说,五十年的滥伐森林把河流毁了。轮船的锅炉吞没了阿里萨第一次旅行时感到压抑的大树参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费尔米纳再也看不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将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在河岸峭壁上张着大口装死,伺机扑捉蝴蝶的鳄鱼捕杀光了;随着繁茂枝叶的完结,鹦鹉的喧嚣,长尾猴及其发疯般的吼叫也逐渐销声匿迹了;有着巨大的Ru房给幼畜喂奶、在河滩上象女人一样伤心协哭的海牛,也被那些以打猎取乐的猎人用装甲子弹打尽杀绝了。
萨马利塔诺船长对海牛有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因为他觉得它们象是些由于在爱情上行为不端而被判了罪的夫人,而且他相信这样一个神话:海牛是动物界中唯一只有雌没有雄的动物。他一向反对人们从船上射杀海牛——虽然有禁止射杀海牛的法律,但有些人还是常常这样干。一个身带合法证件的美国北卡罗来纳洲的猎人,违背他的命令,用他那斯普林费尔德式猎枪准确地射击打碎了一只母海牛的脑袋,小诲牛痛苦得发了疯,伏在母海牛尸体上哭叫。船长让人将那“孤儿”弄到船上来自己照管,而把那猎手扔在荒滩上与被他杀害的母海牛作伴。由于外交上的抗议,他坐了六个月的牢,几乎丢了航行许可证。但是从牢中出来以后,不管是遇到多少次类似事件,他仍准备这么干。然而,那件市成了一段历史性的插曲:那只海牛孤儿在巴兰卡斯的圣·尼科拉斯稀有动物园中长大,并且生活了多年,成了在这条河上所见到的最后一头海牛。
“当我经过这段河滩时,”船长说,“我都恳求上帝让那个美国佬再来乘我的船,好叫我再将他扔在荒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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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米纳本来对船长没有好感,听了这个慈悲心肠的伟大的故事后却深为感动,以致认那天下午起,就把他摆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特殊位置上。她做得对,旅行侧开始,往后她会有足够的机会发觉自己的正确。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在指挥台上一直呆到吃午饭的时候,那时刚刚过了卡拉玛尔镇。这个镇子几年前非常繁荣,娱乐活动不断,如今街道却变得荒凉冷落,成了一个在废墟上的港口。从船上只看到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摇着手绢在岸边向船上的人打手势。费尔米纳不理解为何不让这个女人上船,看上去她十分痛苦。可是船长解释说,那是个淹死鬼的魂灵,在那儿打手势是想引诱船只航行到对岸危险的旋涡中去。他们从离她很近的地方经过,在阳光下费尔米纳把她的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她不怀疑事实上那个女人并不存在,但她觉得她有些面熟。
那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日子。费尔米纳吃过午饭就回到舱里去睡她不可缺的午觉,但是由于耳痛没有睡好。当这条船在老巴兰卡上边十几公里远的地方与另一条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轮船相遇而互相拉汽笛致意时,她耳膜受到激烈震动,耳疾更加严重了。阿里萨在大厅里生着打了个盹儿,大部分没买客舱票的旅客也象半夜一样在那儿睡觉。他梦见罗莎尔芭在一个很近的地方上了船。她单身旅行,穿着上世纪蒙波斯地方的服装,是她,而不是小孩,在挂在溃檐下的柳条筐里睡午觉。这是一个即费解又有趣的梦,整个下午,他一面与船长及两名旅客打骨牌,一面在回味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