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清寒声道:“是真是假,想来成公已有定论,不用老夫再多说。成公当日跟仁杰一同会的庭州,想想就能明白。”
“正如成公当日在疏勒城所言,怛罗斯之战归来之后,马仁杰已然是变了一个人!鹰视狼顾,心机深沉,成公当日对他的评价,真是毫厘不爽!”
段秀实脸上现出挣扎之色,喃喃道:“他为何要这般做?弑君可是滔天大罪,何况当日他还活剐了那蔡仲满,对于背叛大唐之人,他是何等痛恨,自己如何又会做出叛逆之事?”
封常清冷冷道:“我不知道怛罗斯之战后,马仁杰为何会发生诸多变化,变得无所不能起来,可他做出弑君之举,事后我想来亦是必然之事,只怪我早些没想明白。成公,怛罗斯之战前的马仁杰,对于大唐忠心耿耿,然而今日之马仁杰……呵呵,他的眼中有天下,有百姓,却根本没有帝室!他对于皇家,没有丝毫的敬畏,对于汉家百姓,却又极为看重!他的心中,有民,而无君!”
“有民,而无君?”段秀实低声重复了一句。
“正是有民而无君!”封常清冷笑道,“今日之仁杰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实则偏执自大狂妄到了极点!一次北征,竟然杀了百万异族,几乎将铁勒九部杀得绝种,西征大食,杀人亦是超过百万!对于异族,他便看得如同猪狗一般,完全不当做人看,不当做是父母生养之血肉之躯,然而对于部属,对于汉家百姓,他却是重视得极为偏执!怛罗斯之战后,他便开了先河,战死士卒抚恤一百五十缗钱,至今兵部那些人还是极为不满;河中八军移民,他多次写信敦促老夫尽量安排好百姓们的衣食,后来听说路上死者甚多,听说亦是数次流泪。当日延康坊遭遇刺杀,他便不顾身在长安城,带兵冲入杨府大杀大砍,静塞军为国除奸,天子称彼为叛逆,仁杰却私下给予静塞军士卒抚恤!”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看起来都没什么,可是合起来再看,成公你自己说,难道不是心中有民而无君么?肯为百姓而流泪,却不顾皇家的威严,这便是仁杰做的事情!成公,你好好想想吧,想想你就明白仁杰为何会一面活剐了勾结波斯贼的蔡仲满,一面却又为了部将而弑杀君父!”
有风吹入疏林,段秀实感觉背后发凉,脊背竟然已被冷汗打湿。
“就为了保住二人性命,就要弑君么……大夫……”
奇怪的声音响起,段秀实微微皱了眉头。却发现是自己的声音。
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极为惊惧。心中有民而无君……什么人才会这样想?难道陛下之死……当真有蹊跷?当真和仁杰有关?
“不单是为了保住二人性命。”封常清直视着段秀实。冷冷道,“我也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些事情。仁杰心中有民而无君,或者也可以说,他把陛下和平民等量齐观了。他选择了弑君,是因为以他的角度来看,陛下是有罪的。”
“陛下有罪?”段秀实皱起眉头。
“陛下当然无罪,只是在仁杰看来陛下有罪罢了。”封常清嘿然道。“庭州兵变,死伤甚重,起因便是陛下的一道乱命。在我等看来,自然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仁杰却不会这般看。他把陛下和别人等同,陛下岂非就是有罪的?毕竟兵变之中,双方死了五千多人!”
“当然了,仁杰向来是不把异族当人看的,朔方兵皆是归化之突厥人,若是单单这五千人死了他自然不会怪陛下。可是你不要忘了,高林山和古元钦的部下也阵亡了快二百人!这些人对于仁杰是什么?是袍泽。是兄弟,可以死在战阵之上,却不能这样无辜而死!”
“一个平民害死了这么多人的话,那自然是有罪的。而在他的眼里,陛下和万民亦是同等,那么陛下害死了他近二百部下,陛下自然也是有罪的。”
“当日他为了十三个袍泽的死,便能带兵在长安城大砍大杀,如今陛下害死了他将近二百个陛下,他便要陛下为此承担罪责!”
“在他看来,你,我,包括陛下,和天下万民都没有不同,都是同等的。所以陛下害死了他的人,他便要治陛下的罪!所以他才会选择弑君,然而他又心怀万民,怕惹得天下大乱,呵呵,所以又不能公然弑君,所以才会有蒸熊掌噎死陛下这样的事情发生。成公,你已经明白了,不是么?”
封常清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直直的看着段秀实。
段秀实默然许久,轻叹一声道:“若真是如此……何其狂妄,何其可笑!这样的人绝非圣人,只能说是一个偏执狂妄到极点的疯子。仁杰真是如此,便是没有弑君,亦是该死了。上下尊卑古来有之,天地君亲,三纲五常……大唐之所以是大唐,便是因为这是个有规矩的地方,若没了规矩,还叫什么大唐!天子和万民平等——自三皇五帝算起,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事情?天子牧民,圣人教化,这才是汉家天下,劳心者治人,劳心者治于人,古来皆然。人皆平等……还有什么规矩可言?便是仁杰自己,他若当真这般认为,那他自己又算什么?若是人皆平等……他又有何资格惩戒他人?可笑,实在可笑!仁杰若真是这等人,便无弑君之罪,亦可杀之,这等妄人活着,天下便不能太平。”
封常清点了点头,慨然道:“成公说得不错,仁杰本就是一个妄人,偏执得已然近乎疯狂。把君王看得和庶民等同,天下还不得乱了套了?圣王垂拱而治,士大夫治天下,自来便是如此,没有上下尊卑,便是乱了纲常,这等事情自然不能容忍。这些东西他虽然未曾说过,然现在想来,从他诸多事情处理之上,早已是表露无疑了。若是自己在心里想想倒也没什么,可他如今手执权柄,便是大唐之大害!陛下再如何有错,又岂是臣子可以惩治的?他这般狂悖不敬,唯有处之天下才可太平,不然的话,等到他当真执掌了天下,按照他的想法来行事,只怕立马就要天下大乱了!”
段秀实沉思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忽又皱眉道:“就算是仁杰弑君——大夫,我已经有些相信了——纵然仁杰当真弑君,然他又不曾流露谋逆之意,如何能执掌天下?立马便要天下大乱……大夫所言,是否言过其实了?”
封常清冷冷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函来。
“成公看看吧!看完之后,就明白我为何要来找你一起锄奸了!”
……
第四百一十一章注定之事
抽出里面一张澄心堂纸,段秀实看了许久,神色逐渐的变得凝重。
“成公,你该明白仁杰这是要做什么了么?”封常清冷冷一笑道。
段秀实把写满了字的澄心堂纸装入信封之中,递还给封常清之时手微微有些颤抖。
“仁杰写亲笔信给杜环和岑参二人,令二人连结象雄王李贡布加以防范,防范论弓仁的攻击……论弓仁虽是吐蕃大论禄东赞的后人,却已效忠我大唐数代之久了,如今带着大军在羌塘之上和各个羌族周旋,亦是负了重任,仁杰令杜环和岑参看好受降城,警惕论弓仁攻击受降城和象雄故地……大夫,仁杰看来当真是不愿放下手中之权势啊……”
封常清轻轻点头:“羌塘之上受降城钉在那里,大军入河中便无后顾之忧,然论弓仁乃是我大唐大将,仁杰让杜环岑参二人防备论弓仁,想要做什么已是很清楚了。大家同朝为臣,何种状况下论弓仁会发兵攻击受降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双方之中,必然有一人是要造反了。”
段秀实缓缓站直了身子,紧绷着脸道:“若是要造反的是论弓仁……仁杰绝不会写这样一封信,以他的性子,自然是立马提兵上羌塘,把论弓仁杀个干干净净。”
“所以,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封常清感慨道,“仁杰……终于还是不愿放下手中之权势啊。碛西军将们对于仁杰极为信服,也不愿仁杰放下手中之权势。仁杰令岑参和杜环在羌塘受降城防备论弓仁,成公。他不是要造反。便是要自立了!”
段秀实点头:“造反是造反。自立亦是造反,既有此心,仁杰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封常清慨然点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碛西亦是汉家天下,岂容自立一国?若是不单是自立,竟是要争夺天下。更是罪无可赦!既忘初心,便称民贼!我等须杀此民贼,以拯汉家天下!”
段秀实紧绷着脸,用力点了点头。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仁杰已经在暗地里做着准备,只是没有告诉自己而已。
汉贼不两立,不管仁杰是要自立还是要争夺天下,已然是成为了大唐最大的威胁了。这等妄人,须得尽早除之。
杀死仁杰,必然会在碛西引起大变。然而这个时候,自己已经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深深吸了口气。段秀实凝视着眼前的清流。
杀一马仁杰,只怕会断送碛西河中万里江山,然而大唐终究可保腹心之地,守住河西之地,终有一日能卷土重来,而若是不杀马仁杰,只怕立马就会是兵连祸结的局面。
义之所在,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束发就学开始,学的便是圣人之道,舍生取义,此时已是到时候了。
转头看着封常清,段秀实沉声道:“我意已决,大夫可与我一同进城?”
封常清摇了摇头:“仁杰既然已经起心谋逆,对老夫必然心存忌惮,君子可欺之以方,成公有君子之名,反倒是容易成事。我若与成公一同入城,只怕仁杰连成公也要忌惮了。成公自去,老夫等成公的好消息。”
段秀实点了点头:“如此也好。——能否成事,我也没有把握,终归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若真成了事,只怕也见不到大夫了,仁杰若伏诛,我立马也会被砍成肉酱。”
封常清哈哈大笑:“舍生取义而已,成公想来是不怕的。成公此去,必是十死无生,封二为此事主谋,自然也不会独活。此事不管成与不成,我等亦是为大唐尽了一份心力,黄泉路上,成公不会孤单,封二定会陪你一同前去。”
“大夫何须如此,何不留着有用之身——”
封常清摆了摆手:“此事乃封二所谋,岂有成公杀贼而死,封二苟且偷生的道理,且封二本有机会阻止仁杰弑君,陛下驾崩之事封二实有大罪,也无颜再继续活下去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三日之后,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封二就在黄泉路上等着成公。”
“保重!”段秀实点了点头,大步出了疏林。
策马缓缓向庭州城驰去,段秀实的心中极不平静。
碛西万里江山,他和大夫亦是有着极大的功绩,然而如今要做之事,却要冒着葬送这万里河山的风险。
仁杰死了,碛西这十几万骄兵悍将,谁能制之?主将死了,长安方面重新委任碛西主将,这些杀才们能不能接受?
这些都是极大的问题,然而这个时候他却没有别的选择。
既然仁杰已经在私下里做好了准备,那么眼下几乎是最后的机会。
亘古以来,哪有什么人皆平等,仁杰当真如此想,那便是妄人狂徒,是汉家天下之大害。便是尚未谋逆,便是尚未弑君,亦是该早些处之,何况如今还有了这样的大罪。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无非是忠义二字。他和大夫是读书的,那些杀才们是不读书的,所以碛西唯有他和大夫能做这件事,其他人皆是不能。
耳边渐有人声响起,抬头一看,庭州城已在眼前。
他本不是个擅长掩饰情绪之人,这个时候伸手用力揉了揉揉脸庞,让自己神情看起来平静些,打马加速向着城内冲去。
回到州衙之内,段秀实在房间里坐了许久,心绪才勉强是平静下来。
这一天,他破天荒地没有处理公务,只是在内室之中安静地坐着。
……
是夜星光黯淡,庭州城里倒还是灯火通明,天子灵柩停在庭州已经很久了,初期的震惊已过。市面上便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光景。这个天山北麓的小城因为大军北征商贾云集。比往年还要繁华一些。此时内城之中人流如织,显得极为热闹。
段秀实只带了两个亲随,坐在马背上在内城内缓缓走着,有些眷恋的看着这个热闹的城市。
碛西苦寒之地,却是他生活了一二十年的地方,弱冠投笔从军以来,时间已是过去那么多了。
为了这万里江山,碛西健儿南征北战。北抗突厥南压吐蕃,不知多少人洒下了鲜血,其中不少都是他所认识的,那些倒在他面前的健儿的面孔,一时间也变得鲜活起来。
今晚要做的事情,将会给这万里江山带来什么,他并不清楚。
不过终归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如今仁杰在碛西便是擎天之柱,而他要做的事情,却是让这擎天之柱轰然倒下。
然而并没有别的选择。大唐失了碛西之地,依然是煌煌大唐。异日还有着卷土重来的机会。而若是不杀仁杰,那么大唐只怕很快就不复存在了。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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