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极为可惜的事情,然而却是无法避免的。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等到碛西和长安的关系确定之后,碛西军中将不再有封大夫,也不再有段君子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忠于皇室,而自己忠于整个汉家民族,这是完全不同的,无关对错,都是一种坚持。
遥远的两河流域,巴士拉城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庭州城内却极为平静。包括段君子在内大伙儿都没有事情可做,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长安方面对于天子驾崩的事情做出反应,等待着长安方面来人把天子的灵柩迎回长安。
当日对于马璘而言,悠闲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安西密探们这些日子极为忙碌,正在按照他的命令执行着计划。
又过了两日,前来传达李亨谕旨的大太监李庄就要回长安了,特地来向马璘辞行。马璘并没有给李庄再次开口的机会,亲自把李庄送上了前往伊州的官道,临别时让人送了一千缗钱给他。
这毕竟是个有见识的太监,功名之心热络了些,却毕竟是个有见识的。其实马璘对于太监并没有歧视,毕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愿意去挨那一刀,说起来都是可怜人,不过太监总体来说见识短些也是事实,这个李庄已经可以说是其中的异数。
能够看明白天下大势,切中时弊入骨三分,这已经很不错了。如今大唐明面上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正是最为兴旺的时候,能够看到盛世之下的危局,已经是不同常人。
李庄给出的解决法子,本身也是一种法子,如果不考虑对外扩张这种法子的话,李庄的法子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法子了。当然由于马璘更喜欢在疆域之外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自然不会接纳李庄所谓的“上策”。
“将军,一定要记得,我李庄是要站在将军这一边的。来日将军若是兵临长安,或许有用得着我李庄的时候。”
一心立功的中官在官道上越走越远,终于是消失在视野之中,马璘自失一笑,心道这家伙还真是铁了心了。虽然不用他的献策,可也不可能去出卖他,把他交给长安发落。
长安传过来的消息,放在平日里每一条都是大消息。如今放到一起,倒是不怎么令人震惊了。反正决心已下已经没有退路,不管最后是不是要撕破脸皮——当然。能够在水面之下达成协议当然最好——碛西之地暂时是不准备放弃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马刺轻轻一点马腹,青海骢嘶鸣一声,在秋日的草原上驰骋起来。
……
“昔者楚成王恶太子商臣,欲废其太子之位,改立王子职为太子,商臣得到消息之后。与潘崇商议,决心提前动手,带兵入宫欲行谋逆。”
“成王恐惧。苦求商臣容他再吃一次蒸熊掌再走,商臣以蒸熊掌耗时太久,成王必是想等人来救,不听。成王被逼自尽。在位四十六年而终。商臣继位。是为楚穆王。商臣初加谥号“灵”于其父,成王不肯瞑目,后改谥号为“成”,成王方才闭眼。”
暗夜之中,张巡的身形微微伛偻,声音极为萧瑟。
四周极为安静,没有人说话。
“蒸熊掌!居然是蒸熊掌!呵呵!呵呵!”
“狼子野心!当真是狼子野心!”
“马仁杰!马仁杰啊!先皇看错你了,陛下也看错你了!似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如何敢称为大唐军神,国之干城!”
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显得极为激动,然而周围依旧是一片安静。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因为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话,他只能是说给自己听。
这样的话,他甚至不敢和陈玄礼说,天知道那位老将军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会发狂到什么程度。
就在今日,来自庭州的使者出现在了长安城内,带来了段秀实和马璘联名的一封奏章,近一年来的一个疑问终于是尘埃落定。
太上皇的确是去了庭州。
太上皇已经死了。
据奏章中所说,太上皇去岁白龙鱼服去庭州督战,听闻大军大捷的消息之后极为振奋,马璘班师后前去觐见,太上皇一时高兴吃了一碗蒸熊掌,然后就噎死了。
奏折里段秀实和马璘还请求不要公开说出实情,就说太上皇是在庭州寿终正寝的,还请陛下尽快处置这件事情。
噎死的。
熊掌噎死的。
蒸熊掌噎死的。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根据奏章里的时间,马璘班师的时间未免也太快了些,这根本就是不寻常的,而他班师回来之后的当天晚上,陛下就被一碗蒸熊掌给噎死了!
马璘,弑其君!
看到奏章的瞬间,这个可怕的念头便在他的心中翻腾。而这个时候,张巡已经确信便是如此。
不明白马仁杰为何要这样做,然而在张巡的眼中,马仁杰的的确确是个弑君者了。
竟然弑杀君父!这样的人,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恶名,被后人唾骂。
然而这个时候,他却没法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
难道要告诉天下百姓,先皇被他最为信任的大将弑杀?
甚至连先皇被蒸熊掌噎死这样的话,都没法告诉天下百姓。身为天子,哪能死得这么憋屈。能够告诉天下百姓的,就是天子白龙鱼服去了庭州督战,然后在庭州寿终正寝。
如今长安这边知道消息的,只有他和陈玄礼二人。现在他在相府花园之中,陈玄礼还在等待着他的决定。庭州方面太上皇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开,公开的消息自然是寿终正寝,陈玄礼已经不容许他把这个消息再隐瞒下去,要求他必须尽快把太上皇驾崩的消息公之于众,然后去迎回太上皇的灵柩。
陈老将军跟从先皇四十余年,自然不能容忍先皇灵柩久在庭州无法入土,纵然是再支持他,此时也无法同意让他压下这个消息了。
他忠于大唐,更多的却是忠于这个天下,这个天下需要一个皇帝稳定人心,所以太上皇失踪之后,他才会极力支持太子登基,甚至不惜为了此事而背下骂名。陈玄礼考虑的是先皇入土为安的事情,他考虑的却是这个帝国该怎么办,这个天下该怎么办。
“马仁杰!马仁杰!奸臣!大奸臣!狼子野心,当真是狼子野心啊!”
右相府花园之中,张巡孤独的低声咆哮着,猛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告诉长安方面先皇是吃蒸熊掌噎死的,这本身就包含了许多的信息,在张巡看来,这是直接暗示了太上皇就是我杀的,看你们能怎么办了。这样的嚣张和狂妄,让张巡根本无法接受。虽说龙武军查抄马府已有多日,有些事情已经是有所准备,然而马璘摆出了这样的一种姿态,依然是让他极为愤怒。
第四百零四章风动长安
自从马府众人拘捕开始,他和陈玄礼已经确定会有不测之事发生,所以一直都在尽量的做着准备。心中早已把马璘看作是乱臣贼子了,然而接到这样的一封奏章,张巡依然是觉得极为愤怒。
就算是认定了马璘要造反,他也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太上皇居然真的在庭州,居然是遭了马璘的毒手。
马仁杰,他当真敢弑君!
这些日子以来,他为了稳住局势已经是费尽了心力,所做的事情,早已超越了右相的权限,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带兵攻入漠南草原的安思顺、哥舒翰、郭子仪和李嗣业原本都已经在回师的路上,皆已脱离了亲兵正遵照谕旨赶往长安论功,他已经命使者带着密旨离开长安,命令四位大将即刻返回各自军中,安思顺哥舒翰皆是返回原来驻地,郭子仪李嗣业带兵前往朔方驻扎。
这些安排,自然是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不测局势的。虽然知道根本不够,然而他也只能如此了。而使者们带走的密旨是以至德天子李亨的名义发出的,至德天子却依然是在昏迷之中,每日只能无意识的吃下一些流食,说到底他其实是在矫诏,这样的行为将来追查起来,同样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不比马仁杰的罪过小多少,史册上留下骂名也是少不了的。
然而也只能如此,天子刚刚登基,却又陷入昏迷之中,这个时候重新拥戴一位天子。未免太过儿戏。身为右相,他只能是独自支撑。
隐瞒天子状况,矫诏调兵。这些都是死罪,张巡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其实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然而今日信使带来的这个消息,则是给了他新的重重一击,令他几乎要崩溃了。
张巡心中极为愤怒,然而他本就是一位孤臣,这些事情根本没人可以分担。只能是独自承受。
原本为户部尚书之时,尚书府不过是个寻常的小院,新皇登基他成了右相。天子觉得他的府邸太过寒碜,便赐下这一座大宅给他,侍女童仆一应俱全,不过没有家人。他又不习惯别人服侍。后宅里便极为冷清。
花园极大,寂静无人,倒是让他有个发泄的地方。然而发泄完毕之后,该做事还是要去做事的。兴庆宫中,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还在等着他。
最近每日里都会吐血,吐了一口血之后,心口的烦闷便好了许多。张巡伸手拭去嘴角的血丝,正了正衣冠之后快速出了右相府。在一帮龙武军骑士的护卫之下快速前往兴庆宫而去。
兴庆宫中,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眉头紧锁。神色极为凝重,见到张巡走了进来,猛然转身沉声道:“先皇驾崩的消息,不能隐瞒!”
张巡点了点头:“明日廷议,我便把这个消息告知诸位大臣。”
陈玄礼又道:“先皇灵柩,尚在碛西那小贼手里,我不管那小贼作何打算,须要先把先皇灵柩迎回来才是。”
“老将军,这件事情——”
“张相,这件事情不必多说,我跟从先皇四十余年,不能看着先皇灵柩就放在庭州苦寒之地!”陈玄礼猛一摆手,斩钉截铁地道,“我是禁军大将,也不用遵从张相之令。明日我就亲带麾下兵马,去碛西迎接先皇灵柩,我倒要看看马仁杰有何面目见我,敢在我面前生什么事!”
张巡摇了摇头道:“老将军,此事不可。”
“为何不可?”陈玄礼怒声喝道,“难道就这般看着先皇灵柩放在庭州不成?张相,某家告诉你,办不到!你再阻拦某家,某家就要问一问你是何居心了!”
张巡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老将军,迎回先皇灵柩是必然之事,此为人臣之道,这件事情一定要做。不过却不能是将军出面,而应该是陛下!——老将军,你明白了么?”
陈玄礼微微一怔,扭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地方。至德天子李亨颦着眉头躺在那里,看上去已经消瘦了不少。
一瞬之间,他也明白了张巡的意思。
陛下素来有仁孝的名声,而如今发生了先皇驾崩在外的大事,无论如何,是该陛下亲自前往迎接灵柩的。然而如今陛下这个样子,又如何能够去碛西迎接先皇灵柩?
若陛下不亲自去碛西迎接灵柩,便是不孝,必然会引起议论。然而陛下自己尚在昏迷之中,又怎么能去碛西迎接灵柩?
“老将军,马仁杰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便是陛下身体安好,亦是不可去碛西迎接先皇灵柩,若是去了,那便是羊入虎口。”
张巡看着神色凝重的陈玄礼,这位老将的双眼通红,显然是已经哭过了。他从先皇在潜邸时便追随左右,对于先皇感情极深,张巡根本不敢对他说出马仁杰弑君这件事情,若是让老将军知道了,只怕立马就会失控。
他更在意的是这个帝国,是整个大唐,是汉家天下的安稳,先皇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知道消息亦曾流泪,更多的却是震惊与愤怒,对于马仁杰大逆不道的痛恨。
“如今陛下自己是这个样子,自然无法亲自去迎接灵柩。然而陛下昏迷之事,此时又不能传扬出去,不然长安城立马就成了一个烂泥潭,那就什么都完了。”
“所以……老将军,为了安定人心,陛下须要离开长安,做出迎接先皇灵柩的姿态,然而又不能真的去。所以这件事情——老将军,你明白么?”
“不明白!”陈玄礼摆了摆手,“张相,某家现在方寸已乱,你就说该当如何吧,不要在这里绕弯子了。你要说的有道理,某家就再听你一次。若是没有道理,某家自己再想法子。”
“那好,我就直说了。”张巡点了点头,“老将军,这件事情须得如此……”
……
至德元年八月二十三日。
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兴庆宫中传开,震动了整个城市。
消失了近一年的太上皇终于有音讯传来,一些流言终于被坐实。
太上皇当真是去了庭州。
太上皇驾崩了!
消息便如同是晴天霹雳一般,每个人都极为震惊。相比这个消息,夹在其中的左相杨国忠病死庭州的消息,则是基本上没人注意。
李隆基执掌这个帝国四十余年,长安城的人们对于这位天子的感情是真实的。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不知道有多少长安人流下了眼泪。
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文治武功都是极为显赫,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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