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叶十一已经攻下了汉水东岸的樊城、白河、鹿门山、虎尾洲、郢州等战略要地,完成了对襄阳的合围。但襄阳这个地方,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不是一般的易守难攻。
波涛汹涌的汉水从西北向东南绕着襄阳城拐了个弯然后注入长江,所以襄阳北面挨着汉水,而且还是城墙紧挨着汉水,骑兵步兵水军什么军都没办法从这边攻打;东面也挨着宽阔的汉水,比北边好一点,这面城墙距河边总算还有点距离,不过,令人发指的是,这边城墙下面有宽厚无比的护城河——真的是非常宽厚,具体的数字在这里没意义,反正知道是天下最宽就行了。至于西南面,那里群山环绕,总而言之一句话,天然屏障,骑兵过不来。
只这样还不算,襄阳城本身还是一座瓮城。所谓瓮城,就是城外套城,内外两层城门。就算你先头前锋能打进第一层城门,那也没关系,我后面还有一个城门,正好给你往中间一关。滚木礌石热油锅之类的往下一招呼,搞不好,你先头的精锐就能全交代在这儿。为什么说瓮呢,那就是瓮中捉鳖的意思。所以防御的角度讲,襄阳这座城市简直完美无缺,哪个名将来了哪个都得挠头。
叶十一也是名将之一,所以叶十一也挠头。于是,面对襄阳这块几乎没处下嘴的硬骨头,一开始叶十一的确听从了以江中流为首的幕僚团的意见,从周边入手,对襄阳实现战略包围,然后准备好口袋,情等着打援军的闷棍。然而,包也包了,围也围了,襄阳城佯攻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转眼开战快一个月了,襄阳周边也打下来了,包围网都该收缩到了汉水边上了,战果辉煌无比,奈何张襄死活不肯上当。
援军不来,咱这闷棍到底还打不打呢?
军师们纠结无比。叶十一还没什么表示,他们大伙儿倒先沉不住气了,他们怕叶十一沉不住气——这绝不是个笑话。毋庸置疑,叶十一是伟大的战争天才。但是,就象老子说的,有好就有坏,有左就有右。叶十一彪悍的战斗力绝对和他任性的程度成正比关系,这一点也毋庸置疑。在战场上,他随时都有可能脑袋一热就给你干出点什么来。虽然事实证明,每次都是神来之笔,每次都能带来胜利,但天才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所谓神来之笔,就是不会有前因,不会有后果,不会有解释,不会有商量,不会有算计,完完全全的独断专行。更麻烦的是,天才这玩意儿还是要讲时效性的,随时有可能过期。上一刻是天才不一定下一刻还是天才,上一次是神来之笔不代表下一次不是胡闹。从这个意义上讲,天才的主君可以说是全体谋士行业从业者的天敌。因为那是与谋定而后动背道相驰的。怎么说呢,从来没有什么比天才型的主君更令谋士们爱恨交加的了。他们既舍不得放弃难得一见的主公,又对天才的行为方法深恶痛绝。相比起来,反倒是平庸的主君更令他们舒心一点儿。或者没有那么刺激,或者没有那么传奇,但至少一切都是可以谋划的,永远不必把心悬在刀尖上,永远不必为“天马行空之后究竟是神来之笔还是疯子跳舞”这种事紧张得喘不过气。所以,谋臣们的敏感和紧张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给叶十一这种人做幕僚,精神压力是很大的。
于是,幕僚谋臣们一致要求召开军事会议。叶十一从谏如流,立即召开了最高级别的会议。对于襄阳之战,他也不是一点儿想法都没有的。这真不幸。
该会议的主旨当然是接下来的战争应该怎么打地问题?然而,很是令人无语凝噎的是,会议一开始,首先就是江中流积极主动要求发言。得到允许之后,这家伙就代表全体谋士先讲了一段襄阳攻战的血泪史,重点突出了最长用了三十八年那一次。当然了,他的主旨并不是说“襄阳不好打,咱回去吧”,而是强调“襄阳非常重要,必须要先打下来,但那地方是块硬骨头,所以主上您得沉住气,千万不能性急。您要真急了,就想想人家打了三十八年的小可怜吧!”
叶十一心想:我也没着急啊,阿鹰又还没到!但三十八年这个数字孩子把他小小地震惊了一把的,娃历史学得不好,所以他道:“那可是太长了……”
于是,江中流立即改口:“这不是为了歼灭江南的援军么?”
“江南的援军呢?”叶十一反问道。
江中流干笑一声,道:“总是要来的,现在不来,四五月份也要来。四五月份不来,我军攻陷襄阳前总得要来。我军已经攻下樊城,包围襄阳,一年半载,总能攻克。”众人纷纷应和。
叶十一扯了扯嘴角道:“你们总算承认佯攻是没用地,襄阳是必须真的去攻的,不管江南的援军来不来。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等一年半载,明明现在可以立即就攻下来。”
江中流愤愤不平的想:我就知道是这样。但还是不得不做出苦口婆心的姿态劝告:“主上,而今我军已然攻下樊城,合围襄阳。荆襄网中之禽,一年半载,总能攻克。何必多杀将士,急于求成。”
叶十一很是意味深长地道:“便是一年半载,我也不想等了……”
张襄
因为薛玉京身怀六甲的缘故,所以并没有亲自出门送客。送陆子周离开寿州后回到府邸,发现妻子扔坐在花园的台阁间,对着残席微颦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正月的天气很是阴冷的,即使点了火盆,抱暖炉,也不该在外面久坐的。张襄快走几步踏上楼台,坐下来拥住了薛玉京道:“冷不冷?”然后不免斜过目光去指责旁边的侍奴:“怎么不劝夫人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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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京头顺势后仰枕在张襄肩膀上,笑着说,“我热得很呢,你看,手上全是汗?”她握了握张襄的手,然后道,“阿襄,你陪我在园里逛逛,今天天气不错。”
张襄说了一声“好”,取了薛玉京的手帕擦了擦她额头颈上的汗,又吩咐侍奴取来貂裘和套靴服侍她穿戴好了,然后才亲自扶着薛玉京的腰,下了台阶,慢慢在园中逛起来。
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踏上去静静地几乎捉摸不到声响。随侍他们夫妻的俾仆虽然极多,坠在后面成为一个长长的尾巴,但仍然安静得千山鸟飞绝似的落寞。薛玉京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不肯再走了。靠着张襄猛吸了几口气,道:“这个孩子怀得真是……前头三个加在一起都没这一个折腾得我厉害,偏又碰巧是这么艰难的时局。真不知道是我命不好还是这孩子命不好。”
张襄便安慰薛玉京道:“如此难缠,定然是个活泼的女儿。”
“恐怕我是没这个女儿命。”她轻轻推了张襄一把,似是嗔怒:“算了,咱不提这事儿……”于是稍微振作精神,挥手驱赶身畔的从人道,“都站远些,不叫不准过来!”然后,转过头来,方才问道:“阿襄,我听你方才说话,似乎是在敷衍陆子周的意思啊?”
张襄一怔,继而笑道:“你听出来了。”
“十来年的夫妻了,你是什么态度,别人看不明白,难道我还有看不明白的?”薛玉京微微摇头,“可是,阿襄,你究竟迟疑些什么呢?唇亡齿寒,如今我们不可能不救襄阳的,除非——”
“我知道!”张襄难得恶声打断妻子的话,痛苦几乎让他冠玉一样的面容看起来狰狞了。他痛声说道:“不需要你提醒,我也知道我们别无选择了。”
薛玉京倏然收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于是张襄立即就向自己的妻子道歉了。他扶着薛玉京的手臂,缓缓地向前走,同时说道:“夫人,你知不知道襄阳之战叶十一会怎么打?也就说如果按照陆子周的谋划我现在出兵,叶十一会怎么应对,战局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看来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知道吗夫人我全知道。”
“叶十一此番用兵,以南阳为支撑展开全局,是要饮马长江、直取江南的要害,是为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所以,他攻襄阳,是攻寿州之必救;寿州之必救,亦即江南之必救。襄阳寿州非联合才有胜算,这一点陆子周并没有说错。如果我是叶十一,我会怎么破解寿州襄阳联合的局面呢?我会收缩战线,把襄阳包围起来,然后布置好口袋,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些来自巴蜀,来自金陵的援军一支一支地消灭掉。当然,这也是相当有风险的。只要他有一次失误,只要有一支援军没有被干掉,而是跟襄阳城里的元元内外夹击成功,他的包围就会崩溃,他之前所有的胜利都将化为乌有,甚至他在这里永远跌倒再也没机会爬起来。但是,就算如此,叶十一仍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只要他不犯错,他就可以在襄阳城下一股脑地消灭掉所有的敌人了。杀死一头大象比杀死一万只老鼠容易得多。襄阳,会像一只磁石一样把所有的敌人吸过来的。这个险,他冒得很值。同样的,对于陆子周,对于元元,对于赵瑟,甚至对于夫人你来讲,这个险,冒得也很值。因为哪怕只有一支军队实现了突破,叶十一输了,你们就彻底解脱了。反正也没有别的办法。无论是叶十一还是我们,我们都看穿了这个陷阱,但是我们都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或者说不得不跳下去。然后爬出来的生,留在坑里的死。是这样吧?”
薛玉京无声地点头,张襄讥诮地一笑:“陆子周终究只是谋士,在他眼里,战争也好,胜利也好,都不过手段之一,是可以拿秤量的。”张襄看了一眼薛玉京,道:“就像你们商人可以把一切都换算成金银若干。”
“所以,陆子周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设置出这样一个陷阱。然而……”张襄紧握着薛玉京的臂膀,加重了语气,“陆子周始终只是谋士而已,所以,些事情他永远都不可能懂。”
说完这句话,张襄突然放松了力气,仿佛完全平复了心情似的,连带着语调也平静下来:“我不在乎杀死叶十一,更不在乎杀死我自己。可如果说要我和叶十一以河西军的骑兵相对抗,相消耗,直到最后互相毁灭。如果说要让我亲自将河西军推向毁灭,那么,其实我是宁可投降的。”他波澜不惊地陈述着如上事实,就像陈述喝水吃饭。
薛玉京却几乎潸然泪下。在丈夫平淡的语气之下,她听到的是近乎于绝望的痛苦。她抚摸自己即将出世的孩子,另一只手伸出去满是柔情地抚摸张襄的脸。她说:“阿襄,其实我们是不用打的。就像你说的,薛家只是商人而已,我们可以和叶十一合作的。我想,即使是赵瑟,应该也早就开始做第二手的准备了。阿襄,你看,谁都不是非怎么不可的,你不要让自己这样为难。”
“不可能的,玉京,”张襄叫着自己妻子的名字,轻声道,“我始终不是张凌……”
他望向远处,抬眼间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他说道:“既然是已经写好的剧本,我也不打算推翻。我不介意去演这样一个倒霉蛋,但我拒绝唱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么?”薛玉京挑眉看向张襄。
“烦劳元元再坚持一阵吧,只要坚持到四月桃花汛来,江水大涨,水军带来金陵的援军和赵夫人本人的时候,我会出兵的。这一场决战,谁也别想缺席!”
在这一瞬间,张襄眼中射出无比坚毅的目光来。薛玉京也笑着点头。她说:“阿襄,你放心,我会支持你的。我也绝不会允许我的丈夫被别人肆意利用的,就算是我最好的朋友都一样。你说的没错,这场战争,谁也不能缺席!不过……”她很俏皮地舔了舔嘴唇,并不怎么认真地追问道:“万一元元真的守不到四月份呢?”
“不可能吧?”张襄语气里充满了笃定与漫不经心,“那毕竟是襄阳,夫人你知道吗,襄阳攻守最长的记录是三十八年,最短的也有十一个月……”
“这样啊,那么我们的孩子可以不必在战乱中出生喽……”薛玉京仰头靠在张襄的手臂上,笑着对他说。
这一刻,他们的笑容是幸福的。如释重负的心情和万万千千即将迎接孩子降生的普通父母并无任何不同之处。然而,他们的孩子终究还是天不遂人愿,降生在战乱中最糟糕的时分。甚至于连他们仅仅是 “谁都不能缺席”的骄傲与高贵都实现得那样差强人意,遗憾无比。襄阳之战,最终没能等到四月份桃花讯到来就结束了。
关于襄阳攻防的彪悍历史,不仅张襄知道,叶十一的幕僚们也是知道的。所以,当张襄说到攻克襄阳的最高与最低记录时,汉水东岸叶十一大营里,也在进行着同样的讨论。
这个时候,叶十一已经攻下了汉水东岸的樊城、白河、鹿门山、虎尾洲、郢州等战略要地,完成了对襄阳的合围。但襄阳这个地方,三面环水,一面环山,不是一般的易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