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虽然也觉得问老赵不靠谱,鬼头刀出了个馊主意。但问一句仿佛也没有什么大碍,于是便派人去传。
老赵其人,资格既老,又仗着当年在汝州和叶十一很有些同困共饿的旧情,所以十分之倚老卖老。在叶十一面前,并不怎么讲究。因此一问,它就信口大侃起来:
“这么说起来,倒真有一个人。说十六七年前,啊,那时候咱们大伙还都没来河西军,在河西军横空出世了一位少年英雄。相当地年轻,相当地漂亮,相当地会打仗,那是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才十七八岁的年纪,整个河西就没人是他的对手了。当时,大都督非常喜欢他,曾经收为弟子。可惜啊,这么前途无量的好孩子,跟着大都督去了一趟上都,好端端地就凭空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没过多久,大家也就把他给忘了。听说他是河西军的马夫捡来的孤儿,从小在军中长大,父母姓氏全不知晓,因为被马夫捡来那天正好是牛郎织女鹊桥会,所以就叫七夕……”
听完这一番话,叶十一楞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点头,若有所思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然后便不做声了,手指顶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众将也不敢去问他。
过了很久的时间,叶十一突然笑了,他对众将说道:“我倒是真想和这位不知名的七决一决高下了……你们先下去准备,待我再想想,稍后会有命令。”
众将退去之后,欧阳怜光表情很别扭地说:“你不是输不起吧?”
叶十一看了一眼欧阳怜光,倒是没有生气,只是说:“你最好希望不是,不然你就得为自己准备棺材了。你大概要陪着我死在河西了。”
叶十一是不是真输不起不得而知,反正接下来他和小七就算是杠上了。两人大打出手,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偏又棋逢对手,怎么也决不出个胜负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没几日,熊熊战火就燃遍了整个河西大地。张凌在万般无奈下,与叶十一全面开战。
叶十一这一次来河西,带的都是骑兵。开战以前,他也知道和张氏打仗,函谷关的降卒万万不好使,所以先一步远远地打发到安定、平凉、上邽一带,打起来一点儿后顾之忧都没有。河西军呢,素有第一铁骑之名,自然也是骑兵。双方都是骑兵,素质又相当,对掐起来,那是肆意穿插纵横,纵贯三百里,横穿五百里,整个河西都是被马蹄踏起的烟尘,场面那是相当的好看。
就这样,两拨中国大军内讧不已,一时间,倒把人家乌虚大单于给晾到统万城大眼瞪小眼,没人理了。乌虚大单于从来没被人如此忽略过,坐在统万城里心痒难耐。他是忍了又忍,憋了又憋,八月十八日,他终于忍无可忍,举刀冲出了无人看守的统万城大门,一直冲向萧关,冲向中原花花大地。有东西不抢,有便宜不占,他受不了啊。
于是,八月二十日,乌虚大单于陷入了重围。安定、平凉、上邽三处的函谷关降卒率先迎击,阻在他的前方,然后叶十一和小七相当有默契地从两个方向包卷过来,热烈拥抱了他。他惊讶地发现他陷入了精心安排的圈套。
八月二十一日,在叶十一和小七的联手打击下,乌虚骑兵大败。乌虚大单于连个磕巴都没打,直接就扔下军队跑了。
同日,长安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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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
长安陷落的消息,无疑是让两支本来关系就已经够暧昧的军队更加爱恨交织了
消息一经传来,双方立即就各自后撤五十里。这个距离,是骑兵发动一次高效突袭的极限距离,同时也是缓冲对方骑兵急袭的最短距离。刚刚在同一场战争中取得了共同胜利的两支军队,就这样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彼此严格戒备的态度。
撤退的路上,张凌骑在马上,心中是苦乐交织,说不清楚什么滋味。
你说哭吧,似乎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哭。他们刚刚打了胜仗,全歼了乌虚主力啊。只凭这一战,乌虚至少几年之内是恢复不了元气了。这是多大的喜讯哪?要放其他任何时候,都得普天同庆。从长安的大明宫到边陲的小镇,全天下都得替他们开庆功宴。
可要说笑,实在笑出来哇。汉中丢了,关中没了,现在长安也终于易手他人了。在天下这张麻将桌上最先听牌的张氏就这样被人抢杠而彻底出局了。最初兴起于河西的张氏,现在终于又只剩下河西一地。象征张氏的狮虎已经在函谷关归天,代表着张氏历经千年权势和财富的族人,随着上都的陷落大概也凶多吉少。成王败寇,无可怨怼,然而只凭他张凌和小七两个人,能从叶十一手里守住河西这一片土地吗?
张凌只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似乎张氏列祖列宗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他。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张凌想,“如果是襄哥,大约比我争气得多吧?”
于是,他换了让他感到轻松地话题,与小七轻声地交谈:“七啊,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如果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我简直要怀疑你们是商量好的了。这场仗,你和叶十一怎么能配合得那么好。啊,你不会一开始就打算和他合作歼灭乌虚吧?可是也不对,你一开始是要救长安的。我的话倒还有可能,你怎么会为了乌虚忽然叶十一合作呢?”
“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打着打着就知道了。”小七叹了气道,“反正总是要打乌虚的,就配合他了。”
张凌搔了搔头道:“那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感觉到?”
小七认真地看了一眼张凌,然后似乎很无情地下了断言:“打仗这种事是讲天分的。你虽然也很不错了,但要进入到那种境界始终差了一点儿。到不了那个境界,你自然感觉不到。”说到这里,小七似乎是心软了。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个样子,我还真不忍心把你扔在河西被人蹂躏,可我真没想到,长安竟陷落的这样快……”
张凌跟着叹了一口气,然后道:“你当然不能丢我一个人在这儿不管!”
小七默默挽了挽马缰,催动马匹跑得更快一些。
如果叶十一和他们同时接到长安陷落的消息,并且立即发动突袭的话,他们现在的速度无疑并不安全。
然而,后退出五十里之后安顿下来,斥候赶回来报信,他们才知道叶十一和他们一样选择了后退。之后的一夜过得紧张无比,双方都没有进攻,也都没有放松戒备。
次日一早,叶十一全军拔营了。不是攻向河西军,而是向玉门关追逐乌虚大单于逃跑的残兵。
“看来他心里跟你一样矛盾。”小七确实了这一消息之后,对张凌说道。
的确,张凌的心情无比矛盾。
乌虚打退了,他该何去何从呢?
国仇没有了,剩下的或者就是家恨。他应该和叶十一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不死不休吗?虽然大势已去,不说打不过叶十一,即使现在打败了他,张氏也没有任何希望再问鼎天下了。但是,只要他张凌,只要河西军,为此努力了,付出了鲜血和生命,张氏的列祖列宗和死去的族人大约也可以满意了吧!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床板吱嘎作响。虽然叶十一已经拔营,今晚绝不会有骑兵偷袭了,但他实在无法入眠。
帐篷的门轻轻被挑开了。张凌睁开眼,看见小七拎着包裹,拿着宝剑站在门口。
“我要走了。”他说。
张凌大喊一声,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三两步扑上去,抓着小七的手道:“不行,你不能去!”
“我必须去长安,”小七反扣住张凌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惨然一笑道:“没办法……”
张凌有些绝望地松开手,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猛地扑住小七,急切道:“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小七轻轻推开张凌,揉了揉他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道:“张凌,不要和叶十一打了,你不会是他的对手。带着剩下的河西军去河套吧,回你们张家最开始兴起的地方。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还有贺兰山、狼山、大青山做屏障,你可以在哪里好好休养生息。只要避开了中原纷争,叶十一也不会对你非赶尽杀绝的。现在江南有士族雄踞,巴蜀有元元虎视,关中也纷乱未定,叶十一是要去拿天下的,没必要现在这个时候就跟你在河西穷耗,他也耗不起。我想十年之内至少是没问题的。至于十年之后——谁知道十年之后天下是个什么光景……”他说完,并不管张凌听进去没听进去,拎着包裹,转身低头便走了。
张凌在后面叫他:“七啊,如果实在不成,你还是回来找我吧!”
小七回过头,看见张凌冲他露出满口的白牙。他笑了一下,向张凌点了点头。这回,他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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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包裹出了宿营地,他将干粮包裹甩到马匹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河西的草地。
“这一次,大概真的是最后一次在大地上驰骋了……”他心里想。
这一生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梦,如果有其余的人可以替自已完成,那么人生大约也就不再有遗憾了吧……
他感到无比的满足,似乎这一刻,他的死去了多年的魂魄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复活了。小七露出一个笑容,然后飞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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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十一心里不大愿意与河西军兵戎相见,至少是不愿意和处在河西这片土地上的河西军干架,所以他就一味地追着已经落跑逃命的乌虚大单于一路穷追猛打,甚至追出了玉门关还没有停手的迹象——平心而论,他这事儿办得实在是不漂亮,根本就没有展现出咱们礼仪之邦作为胜利者应有的泱泱风度来嘛。
穷寇末追,这话是有道理的。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何况乌虚大单于乎?于是叶十一一追再追,终于把乌虚大单于给追急眼了。这位单于大王索性也不跑也不逃,当即立定,转过身来恶狠狠的放出威胁来——再追!再追我就叫我家里亲爱的妈妈把你送我玉门关地图的事儿给你抖落出去。
叶十一对此威胁不屑一顾。三言两语打发掉了使臣,表面上放缓了攻势,实际上则是在心里谋划着设一个大局直接送这位不识相的单于大王回老家去找他妈。
他这边正在布置,还没来得及动手,那边不识相的单于又抢先出了新的幺蛾子。他竟派了使者要求和谈,并附条件若干——原来大单于见发了威胁过去,叶十一虽然没有回应,但的确放缓了攻势,便以为自己拿住了叶十一的短处,心中十分得意。于是得陇望蜀之下,便算计以此为要挟,大肆敲诈一笔大的。
叶十一听了单于大王的种种异想天开,都气乐了。一拍桌案便要将那乌虚使者推出去砍了,然后发动大军将不识相的单于碾成粉末。
欧阳怜光本来也不大赞同过于深入玉门关外的乌虚戈壁,见状连忙一声“刀下留人”暂且挽回了乌虚使者的小命。站出来劝谏叶十一道:
“您这又是何必呢。乌虚有十八部,大单于都是选出来的。您今天杀了这一个的确易如反掌,可明天人家立刻就能再选一个出来,矢志报仇。您现在也不可能真的千里奔袭,扫荡庭犁,勒石燕支。索性不如卖一个好,放他回去。这位单于大王出自乌虚粟水部,粟水部本来一直都是乌虚十八部里最强的一部,此番河西一战,实力是大损了,回到乌虚之后,必定压不服其余十七部。粟水部要保住大单于的位置,其余十七部要轰旧单于下台,推选自己的新单于,必定是要大打出手的。且让乌虚自己先斗上几年,待我们平定天下,正好趁它最弱的时候去攻,必是事半而功倍啊。”
说罢,拿起乌虚使者带来的单子扫了一眼,不由也笑了:“这条件是有点儿自寻死路……主上,不如您我派我去见乌虚单于吧?”
因为欧阳怜光自己请命,说得也的确有道理,于是叶十一勉强点头答应。
就这样,欧阳怜光老马识途,跟着差点没掉了脑袋的乌虚使者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单于大帐。而一进门,欧阳怜光只用了三句话就让乌虚大单于认识到了现实。
“达鲁……”
因为欧阳怜光几月前在乌虚王庭与当时还是乌虚王子的这位大单于颇有一番非同寻常的交情,所以就按照乌虚的习俗直接称呼他的||乳名。
“达鲁,”欧阳怜光指点着外面不远处中原的骑兵对乌虚大单于道,“你看,只要我们继续追击,你早晚是一死。你死了,就算在王庭的妈妈把那件事说出来,就算能有什么好处,也是其他斡尔朵的了。你的妈妈为了让你成为大单于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你就打算让她对着你的尸体流泪吗?”
乌虚大单于垂下头,很委屈地道:“我知道……可你们中国的皇后紧追我不肯松口。”
“所以就不要提那些不可能的条件了!什么岁币,边贸,统统不要想,那只会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