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在主位上坐下,轻笑道:“既云天冷,就该在家中取暖才是。”
这样冷的天,她可是一点儿都不想出门。
倒是他们这些娇生惯养的人,怎么倒是有空冒着风雪前来?
凤姐高高的柳叶眉轻轻一挑,腮上似笑非笑地道:“瞧妹妹说的,可还不是怕妹妹十分寂寞的?如今天短夜长,又比南方冷得很,老祖宗总是怕妹妹一个人在家里无人陪伴,这才吩咐我送姐妹们来陪着妹妹说笑玩耍,略减些孤单。”
黛玉莞尔。这话说得看似十分恰当在理,实则却有些勉强罢了。
自从回家里来,贾母并不曾少打发了人来的,只是一概被她拒绝罢了。
她虽不通人情世故,可是到底也见得多了,胤祥亦曾戏言道,哥哥就是一块上好的肥肉,任是谁都想咬一口呢!
肥肉,亏得那胤祥能想得出来,不过却也是十分贴切。
哥哥在康熙身边身份愈加要紧,往往最让人惦记着的就是帝皇的信任。
这种视若心腹的信任,可比什么荣华富贵都更让人憧憬。
唇边噙着一缕柔婉的浅笑,黛玉不急不缓地道:“如今年下,不是正该预备过年的事情了么?怎么倒是有空过来了?”
凤姐听黛玉这话不像,也没拒绝,也没同意,心里不由得有些拿捏不准。
迅速地在心里转了十七八个弯儿,凤姐方笑道:“离年下还有二个月呢,凭着多大的事情,也能料理明白的,自是闲暇时候更多了一些。想必妹妹才是更忙乱一些儿的罢?谁承想竟是与堂堂的四阿哥一墙之隔呢,也是极好的地段。”
黛玉抬眸瞅着凤姐粉光脂艳美极无双的容颜,笑道:“嫂子倒是清楚明白。”
凤姐摆摆手,笑道:“我哪里清楚明白的?若不是薛大妹妹恰巧发觉,只怕我们也都无人在意呢。”
黛玉闻言,一双清冽的眸子在宝钗身上微微掠过。
宝钗浑身轻轻一震,旋即恢复了温和柔雅的端庄,啜了一口茶,浅笑道:“也不过就是偶然路过了,不妨抬头瞅见妹妹家与四阿哥府邸是邻居罢了。”顿了顿,又温柔款款地笑道:“怎么就没听妹妹提起过?往日只见旁边大兴土木,可却都不曾想到竟是四阿哥的私邸。倘若早知道,也好让我们心里有些个计较才好。”
听他们这么一说,似乎是想攀胤禛这一个高枝儿罢?黛玉忖度道。
可黛玉终究是玲珑聪慧,嫣然道:“这也不过是他们的事情,我一个女孩儿家有什么立场来说三道四?没的让人唾弃。我倒是好奇各位嫂子姐妹的来意呢,一大清早的,说起四阿哥的府邸却是有条有理的,想必是另有他意罢?”
亏得她说出口,好有一番计较?
哼,这样冠冕堂皇,也不打听打听她林黛玉是谁。
一席话说得众人中有一半都面色微红,想必心中果然各存了一段心事。
可这静默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凤姐示意跟来的丫鬟送上两个锦盒,款然笑道:“按理说,并不该来打搅妹妹的。只是我受太太和姨太太所托,倒是有一件事情还要求求妹妹的意思,替薛大妹妹打点打点上下门路呢。”
锦盒打开,金光绚丽,里头大红锦缎衬着四样金饰,两个赤金点翠的金项圈,两套朝阳五凤挂珠钗,黄澄澄的皆极富丽,都是今年市面上最新花样的首饰,和宫中之物不相上下。凤姐又吩咐平儿取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放在桌子上。
黛玉面色沉静如水,冷笑道:“金陵四大家族有多大的权势谁不知道?人人都说,你们跺一跺脚,金陵也要塌陷半边天。我不过一个无权无势孤孤单单的小丫头罢了,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替薛姑娘打点门路呢?你们寻错人了。”
凤姐气息微微一窒,面对着黛玉的空灵,也不禁有些难为情起来。
却说那宝钗原是个极有心计本事的人物,抬眸瞅着黛玉,因初见黛玉容色,见她气度雍容,举止清贵,不由得目为之眩,神为之夺,心中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些儿自惭形秽之意。又听她如此拒绝,从排场上更觉得她处处高人一等,想必这就是上三旗书香世家与地位卑微商贾人家的不同之处罢?只是待选之事已经迫在眉睫,亦不能让她蹉跎时光了。
又见黛玉身着杏黄宫装长裙,一件三色镶边粉红袄儿,罩着一件缝着白色狐狸毛的墨绿坎肩儿。头上只用一根赤金点珠的长簪将乌压压的青丝松松挽就,除了耳畔两粒珍珠耳坠与小鬓花晶莹可爱,浑身竟不见一丝儿花饰与脂粉。可偏偏就是这样简单的打扮,更显得眼前佳人清丽妩媚,顾盼间风流无限,举止间风姿绰约,直是压倒众人。
瞧着黛玉这一身打扮,原都是上三旗女家常的旗装,与贾府众人一比,更显得鹤立鸡群,通身的气派身份已经显露出来了。尤其是压鬓的那朵小珠花,竟是前两日才进贡内务府的新鲜花样首饰,若非宫中嫔妃公主,岂能率先佩戴?忽然思及与自己齐名江南的玉珪小姐,再瞧黛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不由得油然升起。
心中如此忖度,宝钗未语先红脸,淡启朱唇款款地道:“虽说四大家族在金陵有些势力,只是到底这里是天子脚下呢,四大家族也不过就是地上的一粒尘埃罢了,岂能比妹妹这样尊贵?有通天的大本事,也不及妹妹说一句话的好处。”
见宝钗如此矜持端庄,谈吐格外有致,黛玉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则声。
凤姐亦忙笑道:“妹妹才是真正出挑的人物呢,这些事情自是不用操心,大兄弟也都替妹妹打点得妥妥当当。只是妹妹也是知道的,薛家大兄弟原是个倒三不着两的,薛大妹妹也不能指望他什么。好容易薛大妹妹过年就十三岁了,一腔心思扶持家业,想在宫中挣得一席之地,才托妹妹跟大兄弟说一声,博个名字添在秀女册子里,合府上下都感激妹妹呢。”
黛玉素手抚着腿上的手炉,口内慢慢地道:“宫里的事情,自有内务府料理,我一个外臣家的女儿,能让府上感激什么?再说了,哥哥是外臣,外臣岂能干涉后宫之事?别是一句话还未说完,脑袋已经搬家了!也当不起这个感激呢!”
心里有些叹息,早知道他们登门必定有所求而来,自己还期盼着什么呢?
他们都羡慕着宫中的荣华富贵,可是却又怎么知道宫中的勾心斗角?
他们以为,天底下唯独他们才貌双全心思过人么?
进了宫中的人,哪一个不是皇上的棋子,亘古的悲哀?
红颜枯骨并非传说。
宫廷深深早就埋没了无数的白发枯骨。
听了黛玉这话,湘云想了想,笑道:“这可奇了,临来前,听太太的意思,就是一家子亲骨肉,并没有生分的时候。林家大哥哥是日日见到万岁爷的,若能在跟前说一句话,别说大姐姐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也能拉扯拉扯宝姐姐呢!”
黛玉不由得瞅了湘云几眼,素来看人极清楚,对这个湘云,她倒是有些瞧不准了,亦不知道她到底是娇憨婉转呢,还是心中有丘壑,总之听她说话往往都是带着刺。因笑道:“各人凭本事,哪里有主子拉扯奴才的?没的让人家笑话。”
口里所说的奴才听了这话,不免都红了脸,无言以对。
凤姐是极精明爽利的人,见此景况,心中大概也有些主意了,忙笑着打圆场道:“云妹妹素来都是口没遮拦的,妹妹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若是大兄弟能帮也就帮了,倘若不能帮衬,我们也是没话说的,总不能让妹妹失了体统。”
黛玉点头笑道:“这话还有些意思,林家本就洁身自爱,这些与林家没有瓜葛的事情,日后还是不要提起才好。”
凤姐忙笑着满口应了,也不等黛玉说什么,忙对平儿使眼色收回东西。
今儿个也不过就是她奉命办事,办得成回去邀功,办不成也是无法。
反正这些事情也与她并没有十分瓜葛。
聪明人就懂得趋利避害,万不可撞上刀尖儿上。
那宝钗也是聪明人,见状只得缄默不语,神色间十分失望。
正在这时,忽闻探春笑道:“昨儿个四阿哥生日,哎哟哟,好生热闹,一干皇亲国戚可都来了呢,听说连太子殿下都来了,热闹到了大半夜才散。偏咱们家也没那福分,连门槛儿也没跨进去,若是得进去,也是见了极大的世面了。”
黛玉听了不由得十分好笑,听着他们说话,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一个接着一个,看似说的不是同一件事情,其实仍旧围绕权势二字。
权势害人如此之深,真是令人感叹不已。
也许,这种东西,早就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无法磨灭。
不让须眉红妆娇
本来,凤姐是想让五位姐妹们来陪着自己,后来也又提了一次。
可是,当黛玉轻轻蹙起一抹青烟颦痕,凤姐就立即开口带人告辞。
带着姐妹过来陪着黛玉,小姑娘们不知道,凤姐心里可是亮亮堂堂明明白白的。贾府上下都是瞧中了林青云有出息,连迂腐古板的贾政都十分赞叹林青云,更何况他还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能成为贾府的一大助力,贾府万万不会放过的。
贾府当日接黛玉进贾府,为的就是让二玉相处,可惜黛玉不久便告辞了。
此时近水楼台先得月,也不过依然是打着那样的主意罢了。
想到这里,再想到宝钗等人些微不甘的眼神,可是偏偏又没什么本事来让自己留住他们便有些无可奈何。还没走回书房,黛玉已经笑得肠子打结,扶着门框揉着肚子像个小疯子,可是更显得十分可爱,带了点儿小女孩子的精灵顽气。
胤禛正在案后看书,见状不由得一呆,起身扶住她肩,道:“怎么?”
黛玉摇摇头,顺了顺气,肠子还有点儿痛,不过不用理会了,笑道:“没什么,我只想到他们的神色十分好笑罢了。”仰脸看着胤禛有些淡漠的脸,道:“他们来,想求哥哥在皇上跟前替他们周旋,让薛家的金锁姑娘添进秀女名册。”
胤禛面色登时一沉,深邃双眸霎时添了些阴冷的气息,低哑道:“你答应了?”
“我才没答应他们呢!”黛玉有些儿好笑地看着他沉稳冷漠的容颜,笑道:“别说外臣不能干涉后宫之事,哪怕就是哥哥在内务府当值,我也不会答应他们。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自然无法成方圆。既然身份在那里,就要守着本分。一飞冲天的想法,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
胤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黛玉淡丽的面庞,“你能这样想就好了。”
黛玉微微有些叹息,轻灵悦耳,也有些无可奈何。
不等胤禛开口问,黛玉便笑道:“我只是疑惑他们为何如此苦心追求权势。”
胤禛伸手拔下她头上的长簪,万缕青丝在披散的一刹那,有一种无尽的风情与美丽,让他有些着迷,“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出生在权贵漩涡中的人物,早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力,守着规矩,按着长辈安排好的路往前走,不管愿意不愿意,也不不得不去追求更高的富贵,唯独富贵才能让他们安心。”
也如同帝王家,皇位,就是每一个人的追寻,都想成为天下的掌舵人。
每当他翻开尘封的史卷,都会瞧见无数的勾心斗角,在眼前一一展现。
因为,他们,已经是别无选择。
黛玉有些不懂,眼里满是迷茫,道:“可是,除却荣华富贵,还有更多值得人去追寻的东西啊!”
“那是因为权势不是你的生命。”胤禛淡淡地笑道,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
今日的话,在生命中几乎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可是当白发苍苍的时候,翻起前尘过往,黛玉才恍然发觉,一切皆定。
权势不是生命,可唯独他站在权柄的顶端,才能掌控天下,才能打破她所想打破的规矩。
而她,从置身事外,到坚定追求,会失去人生的一些东西,却也会得到更多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学习罢,不断地往前走,不断地挖掘者生命的瑰宝。
黛玉眸底写满了好奇,咕哝了一句,道:“生命那样漫长,绚丽多彩如同白纸染上无数颜料,可见幸福的东西有很多。不过有人居然会将权势当作生命,真是不可思议。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么?只有权势做生命,生命多么苍白无力啊。”
也许是教养使然,也许是她太过随性,她总觉得,人生的追求不限於权势。
胤禛听着她吐出软软嫩嫩的抱怨,轻笑着看着她因此而更纯洁美丽的脸庞。
“那,玉儿最喜欢什么呢?”从这个小人儿身上,他能学到很多东西。
林如海这个江南数一数二的文人之首,将他的女儿教养得独一无二。
黛玉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