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昕大病了一场,追捕鸾东的计划不得不暂缓,同时再也没有人奉了皇帝谕旨去质问喜眉:你怎么可以包庇杀害亲父的凶手?你还不把那罪人的下落速速道来!
待穆昕病愈,准备再差亲信内侍去盘问喜眉,指望仍用疲劳战法令她就范。穆昕在讯问喜眉这件事上十分为难,虽然明知喜眉晓得鸾东的下落,但喜眉与他实在渊源太深,他不舍得抓她、关她,更不舍得对她用刑。
“齐喜眉半傻了。”内侍上前奏道。
“什么?”
“她求小孙御医为她施展灭神术湮灭记忆,听说如今只记得五岁之前的事,连怎么扎针眼怎么梳小辫都忘了呢?”
“什么?”
“小孙御医因此被革出太医院了呢!”
“真的忘掉了?”穆昕沉吟了一会儿,才说。
“孙鹤明是孙神医的嫡传弟子。”言下之意,别人的医术可能没有如此神乎其神,但孙鹤明嘛,自然是有这个能耐的。
“泯灭记忆?听起来倒像是巫术了。不过,巫医本是一家。”穆昕又顿了顿,“怪不得这次病中朕感觉为朕诊病的不是小孙御医呢,朕原还以为是……”穆昕本想说以为自己是病糊涂了,又想到这话有示弱的嫌疑,有损龙威,急忙打住,“还把快去把孙鹤明找回来?朕没批准要他走,竟然有人敢撵他走?!朕看你们都吃了豹子胆,都反了天了!”穆昕厉声道。
内侍官连滚带爬地退出去,心内惶恐地想,皇上越来越爱生气骂人,也难怪,除了病得神魂颠倒的时候,他难得睡个囫囵觉,因为体虚气弱,一大半时间竟是用药养着的,一个人吃不好睡不好,脾气能不大吗?他又要管治这一整个儿国家,还一点错不肯犯,就算换作圣人也该发急了。
苏嬷嬷越看鹤明越顺眼。鹤明玉面白衣,行动又轻巧安然,整个人瞧起来竟像是一片轻落的雪花儿。
最叫人喜欢的就是他对小小姐的耐心。
苏嬷嬷是赞成喜眉接受灭神针的,前段日子,明帝天天派人来质问喜眉那个杀死老爷的大个子少年人究竟躲在哪里,喜眉不肯说话,只流泪,都快给哭死了,苏嬷嬷心疼坏了,心想天下若真有这奇术能叫人忘记前尘往事,那小姐就去试试,若真给忘了,明帝也该罢休了。
“小姐心里真是苦死了,能不苦吗?那人当她面杀了她爹,她竟然还是记挂他!别人不来鄙视她,别人不来唾弃她,她自己也要唾弃自己鄙视自己的,算了,就忘了吧!彻底忘个干净是最好的!正好从头开始。”苏嬷嬷说从头开始这四个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鹤明,“小孙御医,你说是吧?”
第25节:第五章 重新开始(2)
鹤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小孙御医和我家小姐都是有福之人,俗语不说嘛,福人语寡,你不爱说话,我家小姐也是的。”苏嬷嬷没话找话。
鹤明还是一笑。他最初听苏嬷嬷念叨出喜眉曾在齐先生棺前默祷,她不会记恨暖冬,因为暖冬不是故意加害齐先生的时候,鹤明也很是吃了一惊。
“看来喜眉是很喜欢那个人的。”这是鹤明在苏嬷嬷跟前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哼!”苏嬷嬷不屑一顾,“我们小姐在这件事可真是瞎了眼,不过不要紧,以后有我这个老婆子当她的眼睛!”苏嬷嬷说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鹤明一眼。
也不能怪苏嬷嬷露骨,老爷一死,齐家就没有主心骨了,小姐那懦弱的性情,谁敢指望她能撑起偌大一个齐府,鹤明对喜眉的好那是瞒不了人的,天天上门,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又是教她重新写字,又是说笑话给她听,鹤明在苏嬷嬷面前难得讲上一句话,在喜眉跟前却是喋喋不休的。
鹤明确实哪里都好,人品好相貌好又有长才,最重要的呢,却是他的干练,苏嬷嬷相信他绝对有能力把齐府撑起来。
桃枝娘进来送午膳,其中有一条清蒸芥子鲨,芥子鲨是一种尺长的小鲨鱼,喜眉用力嗅了几下鼻子,被那鲜香吸引住了,但提起筷子悬在半空,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筷。
苏嬷嬷笑着摇摇头,“瞧瞧我们家小姐,真是什么都忘了,连怎么吃鱼都忘了,我来……”
苏嬷嬷话还没说完,鹤明已经抢上前一步,“我来吧。”
喜眉笑眯眯地把筷子递给鹤明,鹤明帮她夹了一块鱼肉,又细心地去掉所有的鱼骨,鹤明正准备把筷子转递给喜眉,喜眉却把嘴张开了,鹤明尴尬地红了脸,喜眉脸上却自然得不得了。
苏嬷嬷在一旁看得直乐,鹤明无奈把鱼肉送进喜眉嘴里,喜眉一边吃,一边用眼睛对鹤明甜笑,喜眉真是个福人,灭神术在她身上起了彻底的作用,她把五岁后的所有事情都忘了,她不再记得苍岐国是以十二神兽来纪年,不再记得永字八法到底是什么,也不记得阿爹已经死了,苏嬷嬷骗她阿爹又随特使去中原了,喜眉全盘相信。喜眉彻底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叫暖冬,他说他叫暖冬,其实他是鸾东……
喜眉吃了几口就不肯再吃了,鹤明心急,苏嬷嬷忙说:“小姐吃海鲜都是几口就饱了,除了水玉虾还能多吃几只。”
鹤明急说:“那就多做水玉虾呀,总不能老让她这样饿着,这哪成?”
“哟!小孙御医,你倒来吩咐我了!”苏嬷嬷故意打趣。
“我已经不是御医了。”鹤明涨红了脸,顾左右言他。
苏嬷嬷打蛇随棍上,“我听说你老母亲一个人住在京城郊外,你天天往我们这里跑,母亲怕是照应不过来吧?不如把老封君接到我们这里,齐家也不剩什么了,就是佣人多,一定把老封君照顾得好好的,也省得小孙御医一天到晚两头跑,咱们喜眉小姐多亏了小孙御医,一直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呢!”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鹤明如何听不懂苏嬷嬷的言下之意,“只是不晓得齐小姐意下如何。”
“小小姐都这样了,她还能为自己做什么主?我是她妈妈的奶娘,我就托个大,为她做这个主。”
鹤明不再言语,点了点头。他心里并不太踏实,总觉得自己像是乘人之危了,但他喜欢喜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这样的大好机会要他推开,他真的做不到。
喜眉漱了口,结束用餐,站起来一蹦三跳赶到鹤明面前,“侧,勒,努,策,掠,啄,磔!”她朗朗地背诵他昨日教她的永字八法,“对吧?”
“对,很对。”鹤明笑道,“喜眉记性真好!”鹤明一边夸奖喜眉,一边突然想到,喜眉的记忆准确说来,不是被抹去了,而是被封住了,只需适当的启发或者刺激就能恢复如常,比如她背诵永字八法,她背这么快是因为她曾经学过,他再教她,自然事半功倍,同理,喜眉眼下是不记得暖冬了,但只要有人重提暖冬,难保喜眉不会回忆起所有的往事。鹤明不由开始忧心忡忡。
第26节:第五章 重新开始(3)
正在鹤明筹办与喜眉的婚事之际,明帝穆昕也在苦苦筹谋追捕鸾东的计划,因为思虑过度,穆昕再度吐血昏迷。
鹤明被急传入宫。
内府总管在宫门处等候,一瞧见鹤明立即如蒙大赦般捉住他的双臂,“孙神医,小的真怕你不来呀!”“内廷传召,草民怎么敢?”鹤明淡然道。他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他怎么不敢?他被逐出太医院,为皇帝诊病并非他分内事,鹤明幼年十分沉默谦和,因为他家境贫寒,父亲早丧,靠母亲织布维持生计,但学医之后,鹤明发现自己天赋超拔,别的师兄弟最多专精一样,或内科或外患或解毒或针炙,只有他样样都是手到擒来,青出于蓝胜于蓝,师父宠爱他,师兄弟敬重他,后来人人都视他为神医,见到他就诚惶诚恐,势随时移,如今的鹤明再也懒得去巴结什么人,他可依照本性目下无尘地骄傲着,今日他肯夤夜出诊,并不是因为病者是明帝,而是别有所图。
鹤明连下数针,面色蜡黄的穆昕立即悠悠转醒,“参茶!”鹤明沉声吩咐。
总管大太监立即从小太监手上抢过参茶,亲自伺候明帝喝下。
“我要继续施针,太多闲杂人等会分散我的注意力。”鹤明说。
总管太监一听呆住了,心想来来去去这么多太医为皇帝诊病,还从没有一个不许人在旁看的,再说了,小孙御医也不是头一次给皇帝看病,原来也没这种奇突的要求,怎么他的怪癖还随着年纪增长呀?
喝了几口热参茶,穆昕心里明白了一点,他听鹤明说要所有人都离开,他也颇为愕然,但还是挥挥手,总管太监立即领人下去。穆昕虽然搞不清鹤明葫芦里面卖什么药,但此刻他的性命捏在鹤明手里,审时度势,他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
鹤明微微一笑,开始施针,一炷香的工夫后,穆昕觉得周身都舒畅起来,不由长长地呻吟了一声,“你肯回来当御医,可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鹤明还是微微一笑,他这笑竟叫穆昕联想到了齐眉侠,齐眉侠笑起来也是这样一副智珠在握的从容模样,“为皇帝诊病,是鹤明的福气,以后一定随传随到。”
鹤明说得虽客气,但那意思还是拒绝再回太医院。
“朕知你才大,太医院那座小庙是容不下你的。”穆昕微恼。
鹤明不语,竟然默认了。
穆昕无奈,只好说:“听说你要迎娶齐喜眉了。”
“三生之幸。”鹤明又露出笑容,这笑不再是应酬的,而是甜蜜的。
穆昕被他感染了,“喜眉确是个可心的女孩子,同她母亲一样,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们成婚,朕要亲自主婚!”
“谢皇帝隆恩。”鹤明还是宠辱不惊的样子。
穆昕又说:“喜眉这个傻孩子,为了和朕斗,竟然想出那么个傻法子,湮灭自己的记忆,何必呢?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不做也罢。”
鹤明不答,心想,这个明帝太习惯用帝王心术,看谁都像歹人,都居心叵测,喜眉那个软性子,她要敢和人斗,太阳绝对从西边升起来了,她就是不敢与人斗,不敢坚持自己的信念:父亲的死是个意外,她不需要为此责怪暖冬。她不敢与世俗观念对立,这才决意忘记一切,她不善于承受痛苦,而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若明明深爱一个人却不能与之在一起,喜眉懦弱,干脆选择彻底遗忘。
“听说现在喜眉言行举止都像个五岁的孩子,倒要烦你们去照顾她。”
“不烦。喜眉很乖。”
穆昕不由笑了,“你这口气听起来倒像喜眉的爹。这丫头真是有福气,总有男人肯为她牺牲一切。”
“男人有了什么,总要与人分享的。”鹤明答,“不然有了也等于没有。”
穆昕呆了呆,强笑道:“可不是。”
鹤明停止了下针,待穆昕恢复平静,这才继续。
穆昕追问:“朕这病根究竟在哪里?”
“心。”
“不能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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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鹤明答得很干脆。
穆昕重叹一声,“有时朕真的自觉气血都亏到尽了。”
第27节:第五章 重新开始(4)
“没什么,只是失于调理,以后草民定时进宫为陛下把脉开方,草民担保陛下还有十年寿算。”鹤明说。
“多久?”穆昕脸色大变。
“陛下先天不足,外人看你与常人无异,其实苍岐王族天赋异禀,体格强健,身高高于常人一尺有余,陛下因为不足月时被催产,故此病因暗种,再加之帝王之道攻心为上,耗心过度的人不可能有大寿。”这些话换作别的医生,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说呀,但鹤明艺高人胆大,故侃侃而谈,一个结巴都不打,“就算保陛下的十年寿算,草民也非穷尽毕生所学不可。”
“若换作别的庸医呢?”穆昕定了定神,刁钻地问道。
“慢则三年,快则——”
“大胆!”穆昕厉喝。
“陛下少安毋躁,”鹤明不惊不慌,“陛下若认为杀掉狂妄的草民能解陛下的心头之恨,陛下但做无妨,草民今日之预言之真伪自然很快就能见真章,最快也许仅是数月之后。”
数月?穆昕说不出话来。隔了很久地才问:“真的没有办法。”
办法当然有,即刻退位,不再劳心劳力,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安养天年,要多添几年寿自然不难。可惜穆昕岂是那种为了保命肯舍弃权势富贵的人?故此,鹤明肯定地摇摇头,“没有。”
穆昕长叹一声,直盯着鹤明的眼睛,说:“年轻人,好胆识!朕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后生可畏。”穆昕说到这里停了停,他又想到了鸾东,“你今日言行大异于常时,对朕又是恐吓又是利诱,你到底想如何?”
“陛下言重了,草民确实有几个小小的要求,陛下点点头,草民就再无后顾之忧,此后十年必然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