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沉着头,听她说完,也不理会范妮话里的夹枪带棒,诚恳地解释说:“简妮小,不象你离开父母长大的,更懂事,她就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你多理解她。要不是她这种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交大,你看他们那样的新疆知青子女,大多数人连高中都读不了。我知道简妮心里,还是尊重你这个姐姐,也羡慕你这个姐姐,能在上海长大,那么洋气。”
妈妈马上接着说:“就是,她小时候也埋怨我们不送她到上海读书。姐姐是上海人,她是新疆人,她一直想要当你,可是当不上。”
范妮知道父母是宽她的心,为了帮简妮,才说软话,但是到底心里舒服了一点。
“我知道了,我尽力去做就是了。”她说。
爸爸说:“我想要简妮尽快就走,要是那时候朗尼能跟姆妈去香港,他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就是怕简妮又走到朗尼的老路上去。现在的形势也是很动荡的啊,不要以为就太平了,这样的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妈妈打断爸爸的话:“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呀,”她看看窗外,眼睛紧张地眨着,象生了结膜炎一样,“别吓人啊。”
爸爸强调说:“所以呀,爹爹说的不错,我们家,逃出去一个算一个。”
范妮说:“我晓得了。大不了你让简妮先退学,在家里等着。维尼叔叔当了这么多年社会青年,也没有人拿他怎么样。就是简妮是个有志向的人,她不一定肯象我们这样腐朽吧。”
爸爸没有理会范妮话里的话,说:“我已经打算让简妮病休一年了,找一个医生开后门。现在国门还开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简妮也出去的。我们老了,无所谓。你们千万再也不能过我们的日子。”爸爸说得激动起来,“范妮,我和妈妈原来也是时髦的上海人,现在被锻炼成这副样子,吃的苦头就不用再说了。我小时候,你爷爷和奶奶也是时髦的人,我们家的大家都羡慕的美国电影式的家庭,父母在家里说英语的,年年圣诞客厅里有大圣诞树的,你看看爷爷现在的样子!”
范妮垂着头说:“我晓得了。”她不愿意看到父母辛酸的样子,“我尽量做就是了。”
爸爸妈妈吩咐了早一点休息以后,就出去了。
范妮心里不舒服起来,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让她能独自呆一会,才去和爷爷挤一间屋,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是范妮这里行李太多了,打地铺不方便。也许是因为让范妮在上海最后好好睡一觉,才打发简妮回学校去的。全家人都知道范妮烦简妮回来和她合用房间,而且和妹妹不投契,她并不想这样,但是就是控制不住。那种别扭也许使得范妮越来越逃避父母,还有自己的妹妹。
范妮去洗了个澡,没有暖气的浴室,脱衣服和穿衣服的时候都冷得要命,站在浴缸里,下水不是那么通畅,范妮习惯了这些,这是因为埋在墙里四十多年的水管子都已经老化了,当时的热水龙头,龙头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瓷砖,瓷砖上面还烧了一个蓝色的“H”,那也早就成了摆设。她听着老旧的下水道里“呼噜呼噜”下水的声音,心想,这是最后一晚上,自己在家里洗澡了,要是自己也象奶奶那样的命运的话,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了。
洗了澡以后,范妮赶紧上了床,习惯地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热着自己的身体。她也怕因此而感冒,到了美国生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没有钱付传说里昂贵的医药费。她的房间和维尼叔叔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她将耳朵完全贴在枕头上的时候,就可以听到维尼叔叔房间里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地板传过来的。他在放音乐,一支英文老歌。维尼叔叔是个热爱轻音乐的人,只要他在家,就不停地轻轻放着他中意的轻音乐。这也是范妮熟悉的。
范妮想,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维尼叔叔的音乐了。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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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to myself alone;
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
范妮在枕头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 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每次听到这支歌,范妮心里都奇怪,怎么可能在美国的爵士乐里,听到关于中国的事情呢,中国和Sunny Rollins又有什么关系。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Get you and keep you in my arms ever more;
Leave all your loves weeping on the far away shore。
范妮听了好多遍,才听明白歌词,通常她并不在意一定要把外国歌的歌词都听明白,曲子好听,而且是支外国歌,能创造气氛,就够了。对这支歌不同,这支歌并没有什么好听,而是因为她好奇,为什么他们要到中国来呢,范妮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歌里并没有答案。
维尼叔叔好象跟着唱了起来,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维尼叔叔今晚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范妮突然想到。他是从小教范妮听英文歌曲,说简单的英文,教范妮吃西餐的人,他是借到了外国小说,一定会自己看完以后给范妮看的人,他常常对范妮说:“你将来一定要到外国去生活,你再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维尼叔叔才是一个天天想往生活到外国去的一个人。但是,他却留在了上海,而她范妮则走了,去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去了,去列农也住过的纽约了,今晚维尼叔叔的心情,应该有点失落吧。小时候,范妮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实在无聊的时候,也偷偷去翻过维尼叔叔房间的抽屉。在他的抽屉里,小心地保留着一些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画片,还有外国的风光明信片。他和贝贝一样,自己会造一个世界出来,为了让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活下去。
这时候,走廊里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来什么客人了,先是维尼叔叔的声音,后来爸爸的声音也出来了,有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找范妮。但维尼叔叔声音很虚伪,想必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范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听。然后,她回忆起来,自己觉得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的沙哑而疲劳的声音,是她中学时代的班主任的声音。她和维尼叔叔管她叫“小业主”。
范妮惊奇于已经毕业多年,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出国,怎么会想起来要到家里来送行。这个老师当年并没有难为过范妮,比小学里面的班主任好多了。范妮上小学时,遇到一个很讲究家庭出身的红色班主任,她看不惯范妮的清高,老是用家庭出身和改造世界观这一套来刺激范妮,这其实是范妮动不动就逃学的直接原因。但是,这个班主任最喜欢到范妮家来做家访,对范妮的家,在幸灾乐祸的态度里面,充满了刺探和好奇。到了中学,已经是不讲出身,人人都可以考大学的八十年代,新班主任想不通为什么范妮在学习上还是疲疲塌塌,照样提不起精神,照样动不动就逃学。到期末评语时,老师说她的思想意识太颓废,要注意摆脱家庭影响,给自己创造一条新的生活道路。老师现身说法,谈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是因为自己的信念,经过艰苦的自学,终于成才的。看着老师那雄赳赳的天真,而且把自己与范妮引为同类,范妮脸上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班主任出身在一个小业主的家庭里,范妮听班上的同学里面传,班主任的父母原来是开小烟纸店的。范妮嘴里不说,可是在心里想,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身,最好搞搞清楚。在范妮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小学老师在黑板上解释压迫人民的三座大山是谁时,她心里那无处藏身的惊骇,这时已经从她心里渐渐消失了。范妮在生活中体会到,人们无论如何,还是看高有钱有教养的人家,就算是曾经有钱的也行,买办还是资本家,革命干部还是知识分子,他们不管。就是小学老师给她的折磨,也更多的是出于妒忌,而不是真的出于阶级仇恨。人们真正看不起的,还是那些住小弄堂里破房子,父母都做体力活的野蛮小鬼,讨厌他们不肯好好学习,讨厌他们举止不斯文。说到底,就是讨厌他们没有钱。
中学里面的班主任以为,范妮应该对她的关心和鼓励感恩戴德,她简直就是一个浪漫的人,但范妮却十分厌烦她的热乎劲。上中学时,范妮仍旧动不动就逃学,也有逃避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范妮有限的阅历里,老师总是最势利的人。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由于他们的势利,他们实际上帮助范妮保持了对自己家庭出身的虚荣心,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反而体会到一种破落世家的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光靠维尼叔叔,和一栋日益失修的老房子是不够的。
老师如今好象是要来和范妮告别,她那总是因为用嗓子太多而沙哑的声音说:“这个学生,我一直记得的,她当时不考大学,就是很坚定地要到美国去,也是一种信念在支持她吧,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有理想的青年。现在听说是走成了,还是美国,我为她高兴。”
“她还是这么振振有辞啊。”范妮心想。
爸爸代替范妮说谢谢。
空洞的夸奖话说了不少,到老师感到已经铺垫得足够了以后,才支支唔唔地说,她的儿子也将要毕业了,急着出国,想托范妮给他在美国找一份经济担保,或者,就用范妮的保人。
爸爸十分诚恳地说,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范妮将自己的头倒回到枕头上,心里叫了声:“疯掉了。”
爸爸和维尼叔叔都说范妮已经累了,睡下了,不肯让老师进范妮的房间。维尼叔叔比爸爸坚决多了。维尼叔叔了解这个老师,当年她也爱到范妮家来家访,要家里人一起鼓励范妮轻装上阵,也爱了解范妮家的生活细节,和他们谈谈从前淮海路上的西餐馆和夏天的冰激凌。他们陪在边上,唯唯诺诺,等老师走了以后,他们在一起嘲笑热昏的老师。如今这个社会的体统已经荡然无存,小业主的后代也想高攀他们,引以为同类。“范妮明天要飞二十几个钟头,这些天又累了,一定要睡好才行的。”维尼叔叔对老师说。
老师磨蹭了一会,看这家人坚决不肯把范妮叫起来见一面,才告辞走了。听动静,好象老师还硬留下一份礼物给范妮,维尼叔叔坚决不肯要,还是爸爸收下了。等送走老师以后,他们俩在走廊里说,哪天给老师送点水果去,算是还清人情。
范妮在枕上听着走廊里又静下去,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终于要远走高飞了。
范妮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把爸爸妈妈拿出来的裙子放回去,明天要是开箱子,就会惊动爸爸妈妈,她就是不想再让他们乱翻自己的箱子,为什么一定要说明,自己一定要带那条裙子去的原因呢,这不是简妮那种带字典之类堂而皇之的原因,也不是妈妈那种酱油榨菜之类理所当然的原因。虽然相对那些,裙子的理由不那么说得出口,但是,为什么他们可以决定自己带什么,不带什么呢。范妮想着,从已经睡暖了的棉被里爬出来。她拉开爸爸妈妈准备去碰运气的行李袋,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蓝色裙子。“就晓得会的这样。”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把蓝裙子和白皮鞋都拿出来,还有自己买的蓝色织锦缎的日记本,这都是她非带去不可的东西。她拖过一只箱子来,爸爸把它绑得那么结实,不要说打开箱子,范妮连麻绳的扣子都解不开,她用力解,但剥痛了自己的指甲,绑箱子的麻绳却纹丝不动。
范妮在冰凉的房间里冻得直哆嗦,她鼓励自己说:anyway,最后一次了。
第二章 时差
载着范妮的飞机波动着开始下降。长途飞行以后,面露倦容的空中小姐在窄小的甬道上巡视,一个一个地检查着客人的安全带。广播里传来机长含混不清的通知声:“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在15分钟内降落在JFK International Airport。 ”范妮听到他报出了一个华氏的温度,前进夜校的老师曾在课堂上讲过,美国人计算温度用的是华氏,比中国的摄氏要高出许多来。范妮望着渐渐接近的大地,棕红色的大树,那也许是德莱塞小说里面写到过的橡树,但是德莱塞的小说是不是写的纽约,范妮已经记不得了。绿色的山坡,红色瓦顶的房子,蓝色闪亮的河流,也许它就是爷爷在地图上画过的哈德森河,河流的中间有些白色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欧。亨利描写过的河上冬天的冰。大地上黑色的公路,象铅笔画出来的那样柔软,上面跑着小小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