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爸爸将自己摇醒的。
爸爸说:“我要和你谈谈打胎的事。”他停了停,接着说,“家里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除了在美国扎下根来,没有别的路好走。美国领事馆的人,认为婶婆一个退休教授,没有经济能力担保两个外国留学生,所以简妮才没签出来。我们家的希望只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你现在是个机会,将孩子生在美国,盯住鲁。卡撒特,让他和你共同抚养,不结婚也没有关系,只要尽义务抚养孩子就行。这样,你的身份就算一劳永逸了。然后,我就作为你的直系亲属移民,然后,简妮再作为我的直系亲属移民。我算来算去,你那个孩子是条捷径。等你慢慢读书,找工作,换工作签证,等到什么时候!”
维尼叔叔说:“一个人带孩子,开始大概会苦一点,但是,一级级上学,找工作,也照样苦。你爸爸说的到底把握大一点。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当然是为了你好。有了孩子,说不定你和鲁。卡撒特的感情才能真正成正果。”爸爸说。
范妮觉得自己决定回上海时,就预计到家里人最后会提这样的建议。她只给妈妈写快信,也有怕家里人群起阻止她回上海来的念头。但范妮没想到爸爸能这么准确地估计了她的真实情况,直截了当就说出这么自私的话。她听着爸爸话音里那点点滴滴的西北口音,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混血的孩子总归好看的。象洋娃娃,穿天蓝色的衣服,配金头发。”维尼叔叔对范妮说,好象哄三岁的孩子那样。范妮猜到,他们是商量好了来找她的。爸爸怕被范妮弹回来,找了维尼叔叔来唱白脸。范妮看着维尼叔叔,她觉得他们经过早上的那次关于韦伯乐队唱片的对话以后,早先那种温柔的互相依傍已经瓦解了,她觉得维尼叔叔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她没想到维尼叔叔照样还来动员她。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没办法了。”爸爸说。
“你没办法了,关我什么事?”范妮说。
“你不好这么说话的,范妮。”维尼叔叔打断她,“要是你也在美国站不住脚,王家彻底算完了。”
范妮恨恨地看着维尼叔叔,看他那又薄又长的眼皮吊着,皮肤薄得象一张纸,眼皮上的一根小血管都鼓在上面,他不停地眨眼睛,象兔子一样。范妮回想起来,很早以前,贝贝出事的时候,维尼叔叔也是那样跌坐在地上,慌得灵魂出窍。他的眼皮每当绷着脸的时候,就吊了起来,好象脸上的皮肤太紧的关系。他连夜将贝贝放在他房间里的画都从画框上割下来,他不敢就这么丢到垃圾筒里去,就在浴缸里用汽油先把它们洗糊了,再剪成小块,丢到好几个小菜场附近的大垃圾箱里去。早先他和贝贝摸索抽象派画法的热情,已经荡然无存。范妮刻毒地想,“他生就一副薄相。难怪命运不好。”范妮掉开自己的眼睛去看爸爸。他比维尼叔叔要壮实粗鲁,他有一个宁波人挺拔秀气的高鼻子,还有一个薄薄的尖下巴,但神情里的防范和戒备破坏了他的斯文。范妮从前一直讨厌他身上那种挣扎在虎狼之境似的样子,现在更讨厌他强求的样子,她认为那神情里面是有种无赖相的。她不由自主地用鲁来与他们相比,她认为鲁身上就没有这些令她讨厌的习气。虽然他使得她陷入困境,但是范妮并不恨鲁,而是恨维尼叔叔和爸爸。她不能相信自己心里的感情,但它却象雷电一样在她心里炸响,超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12)
范妮冷笑一声,不理会维尼叔叔正说着,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我为什么要用个孩子拉住人家,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下三烂的事情,简直莫名其妙。”
“我正是为你想,才这样劝你。”爸爸说。
“你是为简妮想,为你自己想。你们自己没本事到美国去,就这样利用别人。”范妮不
等爸爸说完,就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自私。”范妮这时及时闭住嘴,将最后一句话关在自己嘴里,那句话是:“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她知道这话太过分了。但是,这真的是她心里想的。这话在心里转了个弯,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还有自己的自尊心,你们想到过没有。”
等范妮住了嘴,才发现爸爸和维尼叔叔都没有说话,他们站在范妮的床边,让范妮想起上午他们站在叔公床头的姿势。范妮连忙一跃,从床上跳了起来。
爸爸却以为范妮要离开房间,他连忙上前一步,堵在门口。爸爸说:“你的自尊心总归已经受伤了。要是你不从里面得到点什么,不是白白重伤一次嘛。我可以说,你那个男朋友现在就让你打胎,将来就不可能跟你结婚。你们总是要分手的,所以不用太考虑他将你看成什么人。你仔细想想,他考虑过你怎么看他吗?考虑过我们家里怎么看他吗?我可以说没有,人家不在乎你怎么看他,你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其实,就是看到你这样的情况,我们才为你这样考虑。要说自尊心,你已经被摔成十八瓣了,就算再摔成二十四瓣,又怎么样。要是你考不上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不得不回上海来,那你的自尊心,真的三十六瓣,四十八瓣都不止。除非你能象你奶奶一样永远也不回来。”维尼叔叔说。
范妮看着爸爸和维尼叔叔,他们挡在她面前,真的急眼了。照准范妮最痛的地方一刀挑开。
“不要你们管!”范妮急叫。
范妮想起从妇科医生的诊所出来的那个下午,自己和咖啡店酒保说的那些话,想的那些事。想起鲁瞪大的眼睛里面,毫不掩饰的怀疑。范妮知道他怀疑两件事,第一件,他怀疑范妮也是黄|色出租车,第二件,他怀疑美国男人只是外国女孩的护照,绿卡的传说在他身上会变成现实。他将冰凉的蓝眼睛睁大,以至于高高挑起眉毛,将额头皱起。他的样子,象刀一样飞来,深深扎进她的心里。范妮还想起后来那朵将信将疑的玫瑰,在她的铅笔刀下粉身碎骨。还有,纽约冬天那象刀锋一样蓝的天空。
范妮的眼泪渐渐就下来了,一滴一滴的。“不要你们管。”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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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尼叔叔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被范妮一把拍到地板上。
这时,范妮听到二楼的腰门上有人在用钥匙开门,索索地响。是钟点工来上班了。但她好象打不开门,范妮想,一定是有人在里面把锁别上了。果然,她听到了妈妈的动静,妈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她没让钟点工进门,直接将她引到楼下厨房里去了。这是他们家一贯的风格,从范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家里的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家里人的感情也是不能让外面人猜到的。甚至,是不能让家里人彼此讨论的。范妮从小就学会了关紧自己的嘴巴。
妈妈和钟点工相跟着下楼去了,整栋二楼静了下来。范妮在这一团寂静里,听到了其他房间的期待。她猜想,这一次,是全家商量好了的。家中的其他人,此刻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结果。那寂静渐渐地硬了起来,对她来说,就象铜墙铁壁。
本来,范妮想从自己房间走出去,不跟他们说。可是,外面的寂静制止了她,拒绝了她。她只能站在原处。这时,范妮才深深地感到了,早上和维尼叔叔说韦伯乐队时自己心里的疼痛。
“我的确是想帮简妮一把,因为是我们害了她。我和妈妈不想再忍受骨肉生分的苦,你小时候从来不肯叫我们,只叫‘哎’。从来不肯我们到你学校去接你,因为你怕同学们知道你的父母是新疆土包子。你看不起我们,我们心里早就明白。这世界上的人,还不是都是喜欢锦上添花的。这世态炎凉我们懂。所以,我们将她留在新疆自己带,害得她现在无路可走。我们命不好,连累了你们这些孩子。说起来,我们也害了你,害你不能相信自己的父母,不懂人伦亲情。”爸爸放缓了声音,又开口说话,这次他的声音轻了。他说的话好象温情沉痛,但范妮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千个苦肉计,一万个巧颜令色。她看了看维尼叔叔,心里说:“这世态炎凉我也懂,不是只有你懂。”
“说起来,我们根本就不是不要你,你七岁的时候,我们就想把你接到新疆自己带的,你要上学了。我们自己回不来,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探亲假是十年一次。我们想要托回上海的朋友把你带回来的。但是,过了不久,我们就听说了一件事,也是上海人,也是托朋友带回自己寄养在上海的女儿。女儿是带来了,但在路上被托带的人强Jian了。我们兵团的上海人再也不敢请人带自己的女儿回新疆了。你说,我们还敢要你冒险吗?一路上,要在兵站睡三四天,你一个在上海长大的小姑娘也受不了呀!”爸爸说。
“那你以为,你要我回去,我就回去吗?笑话。”范妮回嘴说。
“对啊,你是不应该回去的。你现在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爸爸说,“你必须要在美国站住脚。”
第五章 No verse to the song(13)
“哈尼,总归有希望的。”维尼叔叔说。但爸爸横了维尼叔叔一眼,说:“你就不要自己骗自己了,你在家里吃了一辈子老米饭,连个工作都没有。有什么希望?朗尼是个劳改犯,直到现在还当老光棍,有什么希望?我这一辈子在新疆那种只有劳改犯才去的地方,按照爹爹的说法,我们连高等教育都没有受过,根本就是渣滓。我们都是在中国最底层的,活得最惨的人。我们肯定不会有任何希望的。”
他们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在床边站着,各自垂着头,但也不肯就这么散去。可是,他们也不知道在等什么。整栋房子都是静静的,风摇动打开的窗子,生铁的窗扣发出轻轻的响声。他们三个人都在这样的响声里,回想起记忆里面自家窗扣被风摇动的声音,在他们三个人的心里,那都是惆怅的声音。
那天,范妮赌气留在房间里不肯出去吃饭,实际上,她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一家子齐心协力不同意她去打胎的人。坐到一个桌子上吃饭,自己要看什么地方,要说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范妮发现自己都不知道。她索性躺回自己床上,闭上眼睛。家里叫吃饭的时候,她装自己睡着了。妈妈进来看了一下,没叫她,就出去了。她听到维尼叔叔说,大概是因为还有时差。“现在纽约正是早晨,赛过她已经一晚上没睡了,当然困了。”听他的口气,好象他也刚从纽约回来。“纽约回来的人比洛山玑回来的人时差还要厉害,洛山玑和纽约当中还有四个多小时的时差呢。”维尼叔叔说。“不幸的是,我就是没时差!”范妮心里抗拒地说。
她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家里人吃饭的响动,渐渐的,空气里弥散着晚饭的香味。红烧肉甜重的香味,青蒜抄萝卜微臭的香味,干煎龙头烤腥鲜的香味,飘荡在雨中潮湿的空气里。范妮躺着,想起来小时候发烧了,不和家里人一桌吃饭,也是这样一个人躺着,看着漏雨的屋角,闻着家里食物的香味。那时,虽然是生病,但心里很是安稳,因为可以依赖。现在,这种依赖不再有了。
时差终于还是来了,范妮在半夜清醒过来,她的肚子轰轰烈烈饿起来。有了孩子以后,范妮明显地感到自己变得一点也饿不得,一饿就恶心要吐。因为已经六月了,家里人晚上睡觉都开着门透气,范妮的房间也没有关门。从床上欠起身来,她看到走廊里暗暗的,弄堂里路灯的光透到过道里,树叶的碎影撒了一地。外面雨停了,树在深夜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在上海,影影绰绰的,总是惆怅与怀旧,从来没有变化过。而它总是能够打动范妮。她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深夜,在树叶的碎影里向往远走高飞。她知道别人把这种感情叫做洋奴,所以她将它放在心里藏着。现在回过头来想,她觉得和鲁的故事,是注定要发生的。然后,她想起爸爸的要求,她想,这也是注定了的。虽然她不甘心,但这是注定的。这是她范妮的命运。她嘴里不甘心,但心里是认命的。
肚子很饿,她想到外面的碗橱里找点东西吃。走到走廊里,她这才发现爷爷的房间里亮着个小灯,灯光探到走廊里,照亮门口放鞋的地方。爷爷还没睡。他正在吃饭桌子前看书,穿了一件蓝白条子的旧衬衣。范妮站在暗处,看着爷爷,这样夜读的情形,伴随着范妮的少年时代。她从十几岁以后,就常常在晚上起夜的时候看到爷爷在灯下读书的样子。他总是从厂里借英文的船舶专业杂志回家来看,即使不需要为情报所翻译的时候,他也这样日日挑灯夜读。范妮总是心里可怜爷爷。这一次,范妮心里想,他下午的时候,也听到她房间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