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继续讲他那感伤的故事。梗概是他如何关闭了在周防的家,如何与草柳天海交换信件,如何被安排在春分时节与草柳天海会面。他师傅金牧持齐无嫡子,给侄子留下了一 大笔家产,并要草柳天海给这青年人一笔钱,连同证书一起交给他。他们会面的地点是来风寺,该寺在粟岛与木器的正中间。草柳天海现在可能在四处云游,年轻人自己准备到京都呆一段时间,习习剑,观观光。
年轻人讲完后,问祈园滕次遭:“你是大坂人?”
“不,是京都人。”
两人的谈话被浪涛声打断了一会。
“那你是准备吃剑术这碗饭罗?”虽然问话本身并无恶意,但祈园滕次说话时脸上那轻蔑的表情却显露无遗。这种骄傲的,到处吹嘘证书与秘籍的年轻人他见得多啦!哪会有那么多真正的高手到处乱转呢?他自己在吉冈道场呆了二十几年不还是个学徒?
年轻人挪了一下身子,看着灰色的海水。“京都?”他咕哝着,然后又转向祈园滕次说,“听说京都有个叫吉冈晴十郎,吉冈兼甫的长子,他还在吗?”
“在,”祈园滕次简单地回答。“吉冈遭场还很兴旺,拜访过吗?”
“没有,但这次到京都之后,准备与吉冈晴十郎过过招,领教一下他的剑法。”
第三十一章
祈园滕次用咳嗽强忍住了笑,开始对这年轻人过分的自信感到厌烦了。这也难怪,他没办法知道祈园滕次在道场中的级别,一旦他知道之后,定会为他刚才的大话后悔的。祈园滕次曲扭着脸,轻蔑地说:“我猜你是想身不带伤就离开吉冈道场罗?”
“为什么不能那样想?”年轻人顶了回去,现在该轮到他想笑,而且他的的确确笑了,“吉冈道场有一大排房子及荣誉,吉冈兼甫无疑是剑中豪侠。但我听说他儿子可不象他爹那么有本事。”
“你还没领教呢,怎么就肯定?”
“我听其他人说的。我最不信道听途说,但说的人可太多了,都说吉冈道场的荣誉会丢在晴十郎与传七郎手中。”
祈园滕次想叫这个年轻人住嘴,曾几次动过亮出自己级别的念头,但又总觉得在这种场合这样做是略逊别人一筹。他尽量克制着自己说:“现在各地的万事通多得很,吉冈道场受点诽谤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还是多谈谈自己吧。刚才不是说你已悟出几招空中落飞燕的剑法么?”
“对,我说过的。”
“就用这柄长剑吗?”
“是的。”
“如果你能砍下飞燕,那就一定可以砍下在甲板上飞的海鸥罗?”
年轻人没有马上回答,显然是意识到祈园滕次不怀好意。
“我可以,但我认为这样做是傻瓜。”
“哦?”祈园滕次不无讥讽地说,“你既有贬低吉冈遭场的本事,为何不能……”
“我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没有。”祈园滕次说,“但没几个京都人愿听你说吉冈道场完蛋了之类的话。”
“哈!我又没告诉你说那是我自己的看法。我只是重复了一下我听来的活。”
“年轻人,”祈园滕次严肃地说。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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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么叫‘半瓶子醋武士’吗?为你的前程着想,我要警告你,在任何场合都不要低估别人。你一直在吹你如何能举剑落燕,一直在吹你的中条剑法,一直在吹你的证书,但你要记住,别人都不是傻瓜。再说,在开始吹牛之前,最好先看看对象。”
“你认为我刚才是在吹牛?”
“不错。”祈园滕次挺起胸脯走近了些说,“年轻人吹点牛没人真正在意,但不要太过分。”
见年轻人未回话,祈园滕次又接着说:“一开头我就听出了你是在吹,我一直并没抱怨。事实是,我是祈园滕次,吉冈道场的大徒弟。如果你再说一句吉冈道场的坏话,可别怪我不客气。”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俩的谈话才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祈园滕次亮出了自己的牌子,摇摇晃晃地向船尾走去,大声数落着当今年轻人妄自尊大。年轻人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乘客们远远地看着他们。
祈园滕次对现在的形势并不乐观,绪子可能就在码头等他。如果现在与人斗起来,势必招来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双肘靠在栏杆上,两眼盯住那舵下的蓝黑色旋涡。
年轻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说:“先生!”他语气冷静,又怒又怨。
祈园滕次没有回答。
“先生,”年轻人又叫了一声。
祈园滕次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要干什么?”
“你在众人面前说我是吹牛大王,我要维护我的尊严。我觉得只好做你刚才要我做的事。”
“我刚才要你干什么来着?”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的。你不是要我砍下海鸥么?”
“嗯,是的,我曾建议过。”
“要是我砍下来了,是不是就可以说服你——我不是在吹牛?”
“喔……对,可以。”
“那好,我就砍给你看看。”
“好极了!” 祈园滕次讽刺地笑着,“但别忘了,如果你砍不下,可得让别人笑话你。”
“我来碰碰运气。”
“我无意阻拦。”
“你能站在一旁作证么?”
“我欣然从命。”
年轻人在后甲板中央站定,伸手去拔剑。与此同时,他叫出了祈园滕次的名字。祈园滕次,好奇地盯住他,问他要干什么。年轻人非常认真地说:“请弄一些海鸥飞到我头上来,我会把任何一只砍落的。”
祈园滕次觉得自己受了这小青年的愚弄,生气地叫着:“胡说八道!我要是能把海鸥召来,也就可以把它砍下来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洋洋得意地说,“如果你砍不下来,就说砍不下来,道个歉就行了。”
“如果我准备道歉,就不会在这儿等了。如果海鸥不飞到我这儿来,我总得砍点别的什么东西给你看看。”
“什么……”
“再往前米五步,我就砍给你看。”
祈园滕次走近了,咆哮着说:“你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的头。你仔细想想吧,砍下这个比砍下海鸥更合乎逻辑。”
“你疯了吗?”祈园滕次叫了起来,就要闪开脑袋,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年轻人抽剑一挥,其动作之快让人觉得那三尺长剑‘晒衣杆’在他手中如同锈花针一般。
“什——什——什么?”析园滕次向后踉跄了几步,双手才摸到领口,再往上摸一点,很幸运,脑袋还在原来的地方。
“你现在该明白了吧?”年轻人说着,转过身朝行李堆走去。
祈园膝次已被羞得满脸通红,当他往前面甲板上一看时,发现了一特别的物体,有点象毛刷子什么的。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脑际,他双手赶紧去摸头顶,发现顶髻没有了!他宝 贵的顶髻,——武士的快乐与骄傲,没有了!他脸色吓人,再摸了摸头顶,发现那扎发髻的带子松了,原来是系住的头发现在变成了扇形盖在脑瓜皮上。
“这个狗娘养的!”祈园滕次怒气攻心!他现在才知道,这个青年人既不是在撒谎,也不是在吹牛,他的确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祈园滕次又气又惊,哪有这么点年纪就有这等好 功夫的?但是,心中的敬意是一回事,而愤怒又是另一回事。
当他抬起头往前看时,只见那年轻人在他原来的座位附近找什么东西,完完全全没有什么防备。祈园滕次觉得他复仇的机会到了!他紧握剑柄,蹑手蹑脚地从背后潜近那个使他痛苦难堪的人。他不敢担保,即使是偷偷下手,在砍对方发髻时会不会误伤对方的脑袋。但现在他并不在意这个。他运足气力,周身肌肉都隆起了,他要偷袭了。
不巧,就在这时,那赌博的商人房中一阵骚乱,惊动了众人。“怎么回事?牌怎么不够?”
“到哪儿去了?”
“该找一找啦!”
“我已经找过了。”
他们在叫着,抖着地毯。有个人碰巧瞄到了天上。“在那儿,是猴子拿去了。”
乘客们又有热闹可瞧了!他们全都翘首望天,看着那爬在三尺高的桅杆上的猴儿。
“哈,哈!”有人笑着,“好个猴儿,竟会偷牌。”
“它在啃!”
“不,它在玩!”
一张纸牌掉了下来,一个商人拣了起来说:“还有四张在它手里。”“快爬上去把牌拿下来,没有牌可怎么玩?”
“没人爬!”
“为什么船长不能爬?”
“给他一点钱,他就会爬的。”
船长同意把牌弄下来。他觉得是一船之长,应当负点责任。他跳在货物堆上,对乘客们说:“谁是这只猴的主人?请到前面来。”
无人回答。好多人都知道这猴是那漂亮小伙子的,都用眼睛瞧着他。船长也知道,见他不回话,心中已有了几分怒气。他把嗓门又提高了点:“猴的主人不在吗?如果这只猴是没有主的,那就任我处置啦。”
猴的主人靠在行李上正在思索着什么,几个乘客开始非难地耳语起来。船长怒视着那佯装不睬的年轻人。玩牌的商人们开始嘀咕了,有人已开始怀疑这小青年是不是个聋子。 那年轻人呢?不管别人怎么样,只是稍微挪了一下身子,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船长又说话了:“看来海上的猴与山上的猴一样多,你们看,有一只跑刮我船上来了。”他转身进入了一小舱中,当他再出来时,手中已握着一支滑膛枪,那长长的引信已经点着 了,乘客们把脸一齐转向青年人。就在船长举枪的时候,青年人大喝一声:“住手!”
这回该轮到船长装聋作哑了,他只管扣扳机,乘客们低下身子捂住耳朵。枪是响了,但却离目标太远。因为在最后时刻,青年人及时地把枪管推偏了。
船长大怒,抓住青年人的胸口,只觉得自己一时被吊了起来。虽然他很结实,但却比青年人矮得多。
“怎么回事?”青年人叫着,“你是想用那玩艺儿真的把猴打下来?”
“对!”
“这并不是件好事。”
“我已警告过了。”
“你是怎么警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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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没长眼睛和耳朵?”
“住嘴!我是乘客,也是个武士。一个小小船长站在跟前,就认为你是乘客的主人吗?”
“不喜欢我的说话方式吗?那就别让你的猴给别人惹麻烦!”
“什么人?喔!你是说在挂帘后赌钱的那帮商人?”
“别自高自大,别人比你多付了二倍的钱!”
“那又怎样?那也改变不了他们的本质——下流的、毫无责任感的商贩!只知炫耀金银、暴饮米酒!我一直看着他们呢!我不喜欢他们那种一上船就觉得这船好象是他们自己的那种臭样子。猴儿把牌拿走了又怎么样?我可没教它那么干,是他们自己教的!猴儿只不过是在模仿他们的动作。我看不出我需要赔什么不是。”青年人说完,朝那些商人们讥讽地大笑起来。
第三十二章
黄昏时分,班船驶入了木津川港。岸边,海涛轰鸣,岸上,红灯闪烁。只见白光一闪,班船抛锚,随后系上了缆绳,放下了舷梯。接着是一阵激动的叫喊。
“住吉神殿的神官在吗?”
“老爷,我们在这儿,过来。”
写着各家客栈的灯笼如一股红潮涌上甲板,他们在竞相招徕顾客。
“谁住柏谷客栈?”
年轻人把顽猴往肩上一驮,推开众人走了下来。
“请住我们客栈吧,先生,猴儿不收钱。”
“我们就在住吉神殿前边,那可是个朝圣进香的好地方。”
没有人来迎接年轻人。他径直走出码头,谁也不理睬。
“懂那么点剑术,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要是懂点,他今天就别想这么轻巧地走掉。”
“甭发火,愿这些武士的优越感长在!我们给他们来个他得鲜花我得果。别把今天这点小事挂在心上。”
就在这帮商人背后议论那年轻人时,他们那如山般的行李已被有条不紊地集中在一起,然后卸下了船。接着是人呀,灯笼呀,车子呀,向行李围过来。刚下船的商人没有哪一个不被妓女团团圆住。
最后一个下船的是祈园滕次,面色显得特别不舒服。这是他一生中最倒霉的一天。他头上盖了块头巾,遮住那被削去了顶髻的脑袋。
“滕次,我在这儿!。”绪子叫着,她头上也裹了条御寒巾,“绪子,你到底来了!”
“不是你写信叫来的吗?”
“是的,但我怕你赶不及。”
“怎么回事?你看来不太高兴?”
“没关系,只是有点晕船。过来,让我们去找个好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