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冈晴十郎十分惊讶。她就坐在这儿,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嘴唇从未教人吻过,眼中常常谋出羞色,但却能象个大男子汉那样饮酒。就只那么细的一点身段,酒都跑到哪儿去了呢?
“你最好认输。”绪子对吉冈晴十郎说,“不知为什么,这孩子喝一晚上都不会醉,最好是叫她去弹琴。”
“但这有趣。”吉冈晴十郎现在又乐了。
滕次觉察到他的声音有些异样,问道:“你没事吧?没喝多吧?”
“没关系,滕次,不过今晚可能回不去了。”
“那没关系,”滕次回答着。“你可以在这儿过夜——可以吗,明美?”
滕次瞟了绪子一眼,接着把她领到了另一间屋子。他告诉绪子说,少师傅今天情绪这么好,肯定是想与明美睡觉,但如果明美不愿意,那事情就麻烦了。一个母亲在这种事情上的态度是重要的。“行吗?”滕次在问。
绪子把手放在那抹着厚粉的双颊上在思考着。
“下决心吧!”滕次在催促。他把她拉得更近些说:“这是不坏的—对,你知道。他是有名的武术教练,家中很有钱。父亲手下的徒弟在全国是最多的,况且他还没有结婚。不管你从哪个方面看,这笔生意是吸引人的。”
“是呀,我也这样想,但——”
“但什么也没关系,就这样定啦!我们俩都在这儿过夜。”
房于里没有灯,膝次随便把手搭在绪子的肩膀上。就在这时候,有间屋子里传出了吵闹声。
“怎划一事?”膝次问,“你们还有其他顾客吗?”
绪子静静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咬了一阵,接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双双回到吉冈晴十郎的屋子,发现他已已睡着了。
滕次进入隔壁房间,四肢伸展着等绪子进来,但她没来。他眼皮沉重了,一会儿也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很晚才醒,脸上露出很不满意的神色。
吉冈晴十郎已经起来了,又在看着河水,喝着米酒。绪子和明美看来都神采焕发,好象把昨天的事已忘了。她们正哄着吉冈晴十郎带她们去看戏。
“这两个女人准备好了么?”吉冈晴十郎催促着。时间已是午后了。
“我去催她们。”滕次说着去了。
她们俩并不在隔壁。这间房上面有间阴暗的小屋。滕次推开门,听见里面大喝一声:“谁?”
滕次跳回一步,瞄见一个浪人模样的男子躺在屋内,肚子上横着一把剑。连忙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有客人在这儿。”
“我不是客人!”那人对着天花板吼着。
“打搅你了。”他急忙转身要走。
“慢!”那人粗野地说着,稍抬起点身子,“把门关上!”
滕次被他的粗野镇住了,照他的吩咐关上了门才走。不一会儿,绪子代替滕次来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复又钵,你又在生什么气?”
在妈妈身后的明美说:“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
“去哪儿?”
“去看戏,看‘小国冠术’。
“谁的丈夫能陪着一个追自己老婆的男人?”他痛苦地问。
绪子只觉得脸上浇了一盆脏水,她双眼闪着怒火说:“你在说什么?你是说我与滕次有什么关系?”
复又钵没有回答。
“你还算个男子汉,真叫我恶心!动不动就无事生嫉!走吧,明美,别在这个疯子身上浪费时间。”
复又钵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你说谁是疯子?这样对待丈夫是什么意思?”
绪子挣脱他的手,愤怒地说,“为什么不是疯子?如果你是丈夫,为什么不象我一样?自到这儿以来,你几乎一个子儿也捞不到,还得靠我养着。你就会喝酒,游荡,还有什么牢骚可发的?”
“我说过我要外出干活!我对你讲过,就是去背石头垒城堡,也能过日子。但你认为那样不好。你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穿,也不能在又脏又小的屋子里住——你的‘不能’没有个完。所以开了这么个臭茶馆。好啦,关门!关门!”
“关什么门?”
“关这个茶馆的门!”
“那明天吃什么?”
“去扛石头,我能维持三个人的生活。”
“如果你是那么醉心于扛石头、伐木头,为什么不走开呢?去吧!去作个劳工。不管干什么,你总可养活自己。你的麻烦就是生就的乡巴佬。你应该呆在美作。请相信我,我可 不求你留下来。你觉得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可以走。”
就在复又钵强忍着愤怒的泪水的时候,绪子与明美已转身走了。虽然看不见人了,复又钵还在盯住门口。当绪子把他藏在伊吹山附近的房中时,他觉得十分幸运,找到了一个 爱他、体贴他的女人。现在,他却觉得象是被敌人抓住了。到底哪一种好些?是作个囚犯,还是作为一个水性扬花的孀妇的玩物?他曾有过远大的志向,但这都泯灭了。她用那涂粉的脸及淫荡的情欲把他拖下了水。
“表子!”复又钵气得发抖,“臭表子!”
他的泪水直往心中流。啊,天啦!为什么当时不回宫本村去?为什么不回到小津身边去?妈妈、姐姐、姐夫还有权叔都在村中。
今天这会儿,七宝寺的钟声又该响了吧?英田河水一定还是那样流着,两岸一定已开满了鲜花。
“我多傻I我是个发了疯的傻瓜!”复又钵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头。
外面,一母一女,陪着两个过夜的客人正逛着大街,边走边愉快地谈着。
“好象是春天了。”
“该是了,已到了三月。”
“他们说幕府首领快到京城来了。如果他来了,你们这两个美人肯定会有笔大收入。”
“我们肯定赚不到。”
“怎么?江户的武士不喜欢玩儿?”
“他们太粗野了。”
复又钵睁着一对发红的怒眼,看了一眼窗外那幸福的两对,这情景又一次使他受辱。他噗嗵一声倒在草垫上咒骂着自己。
“你在这儿干什么?你没有一点自尊心了吗?你怎么能让事情这么发展?该采取点措施啦!”他继续自言自语, “她叫走,我就走!还只二十二岁,还很年轻,出去做点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觉得再也不能在这肮脏的小屋多呆一分钟了。他怎么能忍受得住?他的女人每天晚上去取乐于其他的男人,向他们出卖那曾经迷恋过自己的美色。
一切的一切,他想,都是那个娼妇的缘故。他又痛苦地想起了小津。他不应该让绪子知道小津。当她第一次听到小津的名字时,她只微微一笑,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事实上,她嫉妒得十分厉害。自那之后,她每次争吵都提到要写信废掉这门婚约。
“我永远不能回家了。”他大怒,把绪子的衣服从衣柜中倒出来,统统撕乱。屋子里到处都是布条布块!
慢慢地,他意识到有人在叫门。“我是从吉冈遭场来的。我们的少师傅和滕次在这儿吗?”
“我怎么会知道?”复又钵狠狠地回答。
“他们应该在这儿!我知道,在他们正高兴时来打扰他们是不礼貌的。但事情十分重要,这关系到吉冈家毕的名声。”
“走开,别麻烦我!”
“我求求你,能给他们捎个信吗?告诉他有个名叫宫本武藏的剑客到了我们道场,家中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现在他在那儿等着会我们的少师傅呢!他不见少爷,拒绝出招。请告诉少师傅快点回去。”
“宫本?宫本?”
第十四章
吉冈道场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诟耻。这一名望极盛的武术中心,从未蒙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平日性烈如火的师兄师弟们围坐着,一幅幅长脸现出了他们的不幸与失败。他们一大队坐在前厅,几个小组坐在边房。已是黄昏时分了,要是平常,要么已经回家,要么在街上玩乐。可今天没一个人离开。哀悼般的寂静只是有时被大前门的闭合声所打破。
“是少师傅回来了吗?”
“不是,还没有。”这个说话的门徒已有整整一个下午靠在柱子上,迎望他们的少师傅了。
吉冈兼甫在世时,的确是位伟大的剑术大师。他起初在鞍马寺最有名的武僧那儿学会使戟,接着在京都学了八派剑法,之后创立了自己的门派。他的短剑法后来被足利幕府的将军们所采用,于是被招聘为官方教练。
虽然他的两个儿子——晴十郎与传七郎已受过象父亲那样的严格训练,但实际上并未达到象他那样炉火纯青的地步。门徒们之所以愿意呆在这个道场,主要是为了图吉冈剑派的名气。进入这个道场,就意味着会被社会公认为上流的武士。实际上,吉冈道场在武术界的最高地位已是徒有其名。道场里的师徒们没料到白墙外的世界已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这些年来,他们用吹牛、玩乐打发时光。今天只得睁大双眼,看着他们自己不光彩地一个个败在那无名剑客手下!
那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仆人跑进来报告,说是有个名叫武藏的在门口求见。门徒们问那人是个什么样子,仆人说来者是个浪人,大约二十一、二岁,是从美作的宫本村来的,身高五尺有余,看样子很笨。他的头发至少有一年未梳理,胡乱地用条淡红布带系在头顶上,衣服太脏,说不清是黑色还是褐色。他背上背着“习武袋”,现在背这种东西四处游荡的到处都是。
如果这个人只是要讨顿饭吃,那可能会没多大问题。但当他们听说这粗野的乡下人是来向门派挑战,要与著名的吉冈晴十郎较量时,一下子全都笑得直不起腰来。有的说别再噜苏了,把他打发走就是了,有的说,不妨先问问他学的是哪路剑法,师傅是准。
那个仆人也象他们一样逗乐,去问了一下回来报告说,来者小时候跟父亲学过使棒,后来向从村中经过的武士学了些本事。他十七岁离家,十八、十九、二十岁这三年缀武习文。后来一直独自呆在山中,以高山古树为师。现在一时还说不出是什么门派,但将来,他希望学到京都八派精华,并照吉冈兼甫的样子创立自己的门派,他现在已定为宫本剑法。他将以此作为一生追求的目标,并将锲而不舍。
回答是诚实而真挚的,仆人承认这—点。但那人一嘴乡下口音,几乎每句话都要打结,仆人乐得向他的听众耐心模仿,又一次使吉冈徒们捧腹不止。
这人一定是脑子有点毛病,声称要创立自己的门派,那毫无疑问是发了疯。为了更好地嘲弄一番,门徒们又叫仆人出去,这次是问他是否已指派人在较量之后来替他收尸。
对这个问题,武藏的答复是:“如果我万—被杀死,你们可把我的尸体扔在鸟山喂鸟,或是扔下鸭河作垃圾,决不为难你们。”仆人还说他这次说话时口齿十分清楚,丝毫不见刚才说那番话时的笨拙。
犹豫了一会,有人说:“让他进来。”
就这样,较量开始了。第一个上的是门徒中的第一剑,结果是不一会便败下阵来。小臂完全被折断,只有一点点薄皮把手腕吊在小臂上。
一个又一个接受了怪客的挑战,一个又一个不光彩地败下阵来。有几个伤势很重,武藏的木剑已鲜血直滴。大概在第三个败下阵之后,门徒们的眼中已露出杀机。如果再打下去,他们是不会让来客——这个肆无忌惮地夺走了吉冈道场荣誉的疯子活着出去的。
武藏本人结束了这场血战。他宣布说:“晴十郎本人不回来,没什么意思。”他拒绝再与任何人过招。门徒们无奈,因为他是胜者。按他的请求,他到一间房子里去等着。只是在那时,才有人想到应去请医生来。
医生刚走,有个声音尖叫着两个受伤者的名字,五,六十人一齐跑进了后屋。他们围着那两个武士,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个脸色苍白,呼吸不畅,两个受伤的武士已经死了。
紧急的脚步声通过道场向死者的屋子走来,门徒们给吉冈晴十郎与膝次让开了路。来的这两个人也是面无血色。
有个沉重的声音在说:“少师傅回来了,该他去挽回道场的荣誉。那个浪人不能活着离开这儿。”
几个受伤的人尖叫着,蹬着地板。他们的煽动是对没领教过武藏木剑的人的最好指责。对于在这个年龄的武士说来,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荣誉。政府现在还忙于战争,还来不及制定出一个国家在和平时期的全面的管理条例。即使是在京都,也只是实行一套松散的权宜法规。这样,武士阶级个人荣誉的重要性,无论是农民还是市民,都同样十分尊重。这甚至还在维护和平方面起着不小的作用。一般舆论认为,哪些是荣誉的行为,哪些不是,这种准则几乎与那些不健全的法律一样在约束着人们。
吉冈道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