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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晓丫甜腻腻地回答道:“大爷,你的眼力真好,不愧是搞古董的!我确实不买东西,我没有钱,我是来烤火的,外面好冷呢。”
这时候隔壁的卷闸门有了声响,梅晓丫冲老人鬼笑一下,甩着脑后的马尾辫走了。
百通职介所里是一个比梅晓丫大不了多少的小丫头,她刚卷上门,却拔不出钥匙,踮着脚撬锁头。见到梅晓丫,她坐到椅子上,表情显得很庄重。
“找工作?”
“嗯。”梅晓丫忽然放松下来,觉得与她的距离很近,“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工作啊?”
“那要看你能干什么啦,我们这里工作多得是,怕你干不了。”
“除了卖酒,我什么都干。”
“什么?卖酒?”
梅晓丫捂住自己的嘴巴:“我是说除了卖东西,我什么都可以干。”
小姑娘鼻腔里哧哧两声:“你倒是挺精明的,可现在除了卖东西,什么工作都没有。你看——”她把手里的本子翻得哗哗响,“卖保险、卖化妆品、卖保健品、营业员、取暖设备推销员……哎,倒是有一个酒店迎宾小姐的职位——”她抬起头,眼睛像手一样在梅晓丫的胸口拨拉起来。
“迎宾小姐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不干,就是吃饭前站在酒店门口招呼客人。”
“那行,我干。”
“你行我还不行呢!你的胸脯太小了,人家不爱看,脸蛋还行,可惜太黑了,脖子也……”
“这是招呼客人吃饭啊,还是招呼客人吃我?如果要是吃我,弄得溜光水滑的,吃起来也舒坦。吃饭吗,眼睛不盯着菜碟,盯我胸脯干嘛?”
“你以为大家都像你那么寒酸,有口饭吃,脸就咧成菊花瓣,眼睛就眯成月芽弯?现在大家吃的都是软件。软件你懂吗?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这倒是有一个适合你的,高楼保洁员,你小巧灵珑,这活肯定成……”
“什么高楼保洁员?”梅晓丫迷愣地问。
“蜘蛛侠啊,可过瘾啦,腰间系根绳子,人就像个蜘蛛呆在半空,清理高楼外面的卫生。”
梅晓丫脑壳“嗡嗡”响起来,耳窝都有回响。她连连摆手拒绝:“算了算了,你还是安排我去当迎宾小姐吧!”
小女孩装模作样思忖了半晌:“好吧,看在我俩同龄的份上,我介绍你去,不过,人家要是不要你,可别怪我——交50块钱——你不要发票吧?”
梅晓丫急了:“什么呀,一开口就是50块啊?还不能保证我有工作!天香酒厂报名费才10块钱,还是用人单位直接招聘,你这倒好,一盅就是50,要是用人单位不要我,这钱我找谁要?”
这下子轮到小姑娘懵了,她失去了矜持,气鼓鼓地斥责道:“有病吧你,看戏还要买张票呢,何况是找工作?我发现你们这些外地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一分钱都不愿掏,你们都不掏钱,我们就得去卖胸脯,当蜘蛛侠啦!”
梅晓丫又推上自行车,朝闾巷的深处走。此刻,她已经不再感到小姑娘亲切了。她简直被她弄糊涂了,因为梅晓丫说不出她倒底是想帮她,还是戏弄她。这种困惑像口痰粘在她的气管上,使她一喘气就有股腥臭味。好在钱上梅晓丫一点都不糊涂,凭什么县城也这样吭人?你小丫头的嘴比麦经理的钢棍还要硬,光报名费就要吃掉我10盅的酒钱?
第二家在闾巷深处,夹在公厕和洗脚屋中间,瞧上去挺寒碜,里面却大相径庭,真是包子有馅不在褶上。梅晓丫把头顺着人缝挤到不锈钢护栏前,她不明白这里为什么要像银行那样箍着护栏。职介所嘛,抢来抢去都是一些没有饭碗的人。
“挤什么,挤什么?到后面排队去!”服务员瞪着梅晓丫叱责道。
梅晓丫的头被压在一条粗壮的胳膊下,脸贴着台子问道:“我就是想问问,这里介绍工作要多少钱?”
“100块。”服务员大概觉得梅晓丫的样子挺难受,开恩地说:“你先把简历给我,我先帮你登记吧。”
“我还想问问,交了100块,是不是一定能给我工作?”
“那肯定的,交了钱,你马上就会有工作。”
“可我没带简历来,我不知道这儿要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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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把钱交了吧,明天给我补份简历。”
“可我也没带那么多钱,我不知道要交……”梅晓丫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又鼓起眼泡:“你这不是瞎起哄吗?没钱你找什么工作?有病——”
梅晓丫蹲在洗脚屋门口,手捧着冻红的脸,那口痰的味道又涌上来,粘住了嗓子眼。一条街还没走完,价钱却翻跟头,整整贵了一倍!有钱,有钱我还找什么工作?你才有病呢!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洗脚屋里走出来,见到梅晓丫,他“哎哟”叫起来,“你怎么靠墙啊,你看这墙面全是冰碴子,时间长了是要得病的,你个女孩子,怎么不懂得珍惜自己耶!”
梅晓丫一听这话,泪水就漫过睫毛,顺着脸颊,砸到膝盖上。她想说话,可声音却被裹在痰里,怎么也出不来。
“哎呀呀,怎么流泪啦,你可别这样,这样我可是屎罐里淘米,上杆子找臭呢!”他望望职介所,凑到梅晓丫跟前,“你是为这个啊,那就太不值了,跟你说实话,所有来的,都在你这蹲过。他们就是骗子,不骗你,他们吃什么呀?跟哥说说,他们这次骗了你多少钱?”
“他们没有骗我的钱,我压根就没钱,可是没钱就不给我工作……”
“哎哟哟……这你还哭哟,这你该笑才是哟。亏你没钱,不然你就惨透了……他们先让你交报名费,再让你交介绍费,还有信息费、资料查询费……一大堆费用呢,不把你兜里的那点钱都折腾到他们的钱柜里,不肯放手呢!你呢,前面的钱都交了,不按他们的要求交后面的,就算自动放弃,交出去的钱就像喂进狗嘴里的包子,再也拿不回来了。就算你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什么好果子。到了用人单位,还是要交钱,什么保证金啊,违约金啊、培训费啊……到了你无毛可拔的时候,找个理由开掉你,把你重新打发到这里。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反复耕耘,重复开采……”
“真的呀?”梅晓丫破涕为笑,“他们真的这么坏?”
“坏,坏透了,他们骨子里淌出来的,和墨斗鱼肚子里淌出来的是一样的黑水。他们还不同于劫匪,人家多少还有点‘杀富’的意思,他们是专门‘劫贫’,就是敲骨吸髓的那一种。”
“那可怎么办呀?”梅晓丫可怜兮兮地说:“我母亲有病,父亲要钱,一家老小都指望我呢!我的胃已经两天没装东西了,就像没有加油的齿轮,它磨得我好痛。我的手套也破了,指头全露在外面……”
“别说了妹子,哥听得好心酸!好在你遇到哥了,哥再也不会让你过这样的苦日子了。”他指指门楣上的牌匾,“你看,这就是哥开的,你以后就到哥这来,什么介绍费、信息费通通给我滚蛋,你就带个荷包来装钱就行了。”
“这洗脚屋是做什么的啊?”梅晓丫听过洗头房、按摩院,可洗脚屋她还真没有听说过。
“就是洗脚哇。你每天自己不也给自己洗脚吗?现在我把自己换成别人。”
“这么简单呀?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怎么不自己干,让别人干?”
“这不就是有钱吗?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为一张嘴到处跑。有钱的人不花钱,就像人吃饱了不消化一样,憋得也难受。手花不完,他们就用脚花,要是脚也花不完,他们还会……”后面的话他吐出来一半,又生生咽回去。
梅晓丫似乎咂出点滋味,便继续问:“那这一个月能挣多钱?”
她瞟了一眼手指:“100呀?”
“后面再加个尾巴。”
“110?”
“我看你是真没见过钱。100块钱还不够买洗脚布呢,是1000块,这还是最保守的数字。”
“这么多?可要是他们不光让我洗脚,还干别的怎么办?”
“这就看你自己了,看你是不是真缺钱。”
“噢,倒是也没什么,谁让我缺钱呢!”
“那就不止1000了,后面还要加尾巴。”男人凑得更近了,他的鼻尖几乎顶到了梅晓丫的额头,“妹子哟,其实男女不就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有人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一个男人,有人把一个男人当成所有的男人。结婚又怎么样,图的还不是这个,有个红本本遮着,一辈子只卖一个男人,到了一分钱也得不到——这就不一样了,把所有男人都当成客户,做买卖,明码标价,谁也别占谁的便宜。那回事咱也做了,钱也得了,这样的美事哪里找哇?妹子哟,哥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也就是这几年开放得不够,再过几年,全国的女人都觉悟了,这种美事就是御花园下金砖,横竖也砸不到你。所以趁这两年的空档,咱得抓紧干起来,咋也不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吃……”
梅晓丫越听越冷,墙苔上冰冷的潮气,穿透她的脊背,顺着骨髓,爬到颈椎。习惯性的嘲杂和喧闹再次浸入她的大脑皮层,里面如同热油溅上了冷水,咝咝地冒着白烟。白烟消匿的刹那,她看到了一张男人的脸……她猛丁站起来,逃避瘟疫似地奔向自行车……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和那个男人的喊叫声:
“喂……喂……妹子……”
梅晓丫一口气,蹬到了第三家职介所。
第三家职介所已经出了闾巷,在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旁,吊着一块踱金的牌匾,刻着“人力资源信息服务中心”,显得很扎眼。走进去发现,实际上是家小职介所,空间还没有供料房大,墙面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招聘信息。三个围着茶几翻扑克的人见到梅晓丫浑身是雪闯进来,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将脸扭到牌面上。他们玩的是“翻三皮”,就是每人发两张牌,一张翻开,一张背着,若是觉得自己两张牌加起来的点数比对方大,或是相差无几,便可以下钱要第三张牌。三张牌合起来谁的数最大,谁就是赢家。
梅晓丫在技校玩过,只不过没有钱,钻桌子贴纸条刮鼻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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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工作?”一个有点斗眼的男人问梅晓丫。
“嗯……嗯……”梅晓丫呼哧着,“我是想问问报名费要多少钱?”
“80。”
“80,这么贵?”
“80还贵?”另一个男人叨着烟,“你满城打听打听,就我们这里最便宜。”
“你钩鱼还得下点饵食呢!找工作却一点本钱也不想掏哇?这年头,哪里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除非那狼死了,由着你拨弄。”第二位是个女的,声音不大,但字里行间含着轻蔑。
“交了钱,一定能保证我找到工作吗?”
“那就看你要找什么工作了。国家公务员肯定不行,但是保洁员、传菜生、推销员肯定行。”他把烟蒂扔到墙角,“你别怕,我们不会骗你的,我们是正规的职介公司,又跑不了。如果我们介绍的工作你不满意,我们还可以给你重新介绍,你有一年的机会选择,这一年我们会给你提供很多工作机会,而且都是免费的,一年以后你还不满意,我们就把钱退给你,只当白忙乎。”
这时梅晓丫已经缓过气来,雪花和水珠也被炭火蒸发掉,脸上恢复了红润。她觉得男人的话很有道理,可口袋里只有60块钱。她中午还没有吃饭,早晨那碗粥太稀薄了,撑不住了,她觉得至少应该留出2块钱的素面钱。“我只有58块钱,剩下的我找到工作再还给你们行吗?”
“那可不行。”三个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停下来。
还是那位绵里藏针的女的说:“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们是正规职介所,是县政府办的,哪有打折的道理?你给58块,剩下的窟窿就得我们堵,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我们就得喝风踏雪,满大街找工作了,你愿意让我们因为你流落到那种地步?”
梅晓丫蓦地感到自己丢了一颗大麦穗。她饿着肚皮在风雪中转了一天,发现还是第一家好:虽然吊在半空中当蜘蛛侠让她想起来就昏眩,但毕竟只收50块钱。那小姑娘乖谲里也不再有戏弄的成分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不识好歹。梅晓丫转身离开了,她不想被三双眯缝的眼睛灼着,也没了蹭炭火的那份情致。她的胃吃净了那几粒米之后,开始咬她,扯她,催她赶紧喂它——饥饿像一个巨大的针管,将她肌肉里所有的力气吮吸得干干净净。可就在她跨出门槛的瞬间,却被拽住了,那是“斗眼”的声音。
“等等,”他将手里的牌合拢成一个方块,“你想不想做饭?”
一听到饭字,梅晓丫的胃又蠕动起来。
“当然想了,不过做得不好吃。”
“好不好吃没关系,能不能做熟?”
“我7岁就下灶做饭,怎么会做不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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