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想了,不过做得不好吃。”
“好不好吃没关系,能不能做熟?”
“我7岁就下灶做饭,怎么会做不熟呢?不过我们农村烧的都是大灶,不讲究色香味,主要是炖菜。”
“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样!”“斗眼”一兴奋,两粒眼珠就重叠到一起。“我不收你的介绍费了,你去给一家包工队做饭吧,每月250块钱,吃住免费。”他对两个同事说,“我姐夫昨天还跟我打招呼,让我帮他留意,他们队上那个做饭的回去生孩子,正好她可以去填空。”
梅晓丫又一次感受到了在酒槽弥漫的小院里的那种兴奋,在异乡像蝴蝶一样煽动翅膀的落雪中,在经过失望、懊恼、悔恨和惊厥之后,这种糁杂着食物香味的激动再次流入她的肌体,令她难以自持……
朱慧正在房间里烧饭,因为不会点火,弄得房间烟气弥漫。
梅晓丫捂着鼻子走进来,学着台词:“知道的是慧在做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张思德在烧炭。”
朱慧说,“你还埋汰我?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为了让你回来吃口热饭,我遭多大罪啊!在家里都不烧饭,他们逼我烧,我就糊它一大片,疼得他们再也不敢让我烧饭了。”
梅晓丫说:“真委屈我的慧啦,要不是你在后方织衣煮饭,我咋能在前方打胜仗啊?”她边说边从兜里掏东西,“瞧瞧,这是什么?”
“粽子。”
“这又是什么?”
“妈啊,猪头肉!丫啊,你找到工作啦?”
“再看这——”
“这圆圆的,胖胖的,是叫苹果吧?天呐,我早就忘记它的滋味了。丫啊,快告诉我,你找到的是什么工作?”
“就是你现在干的这个——厨娘。”
“唉!”朱慧的喉管露了气,瘪下来,“我当找到什么好工作呢,厨娘啊,那才能挣几个钱。咦——你烧的菜那么难吃,哪个瞎眼的老板聘你去,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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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有俩钱你就喘,嫌我做菜不好吃,嫌我挣钱少——嘻嘻,我做的菜也的确不好吃,可人家偏偏相中了我,给几百人做饭呢!施工队,知道吗?那里都是饭篓子,几百人的胃口顶得上千人呢!”
“噢,我说呢,给民工做饭,那还要什么厨娘啊!架口锅,烧上水,朝里面丢菜帮子不就得了。这活还用你啊,栓条狗不就……”
“该死的,那就把你拴在……”蓦地,梅晓丫发现了锅里翻滚的牛肉,“你疯了,买牛肉吃?”她顺着朱慧的手指望过去,又发现了窗台上的葡萄酒。
“慧啊,你不会是被监号关傻了吧?连红酒都敢买呀?你这不是自杀吗?你忘记了我们在天鹅镇的惨样,连饭都吃不饱,报名费都是骗来的,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东西是我们吃的吗?吃这东西我们是要倒霉的……你别让我瞅,我也不瞅了。一瞅这些就想起在酒坊里练酒,想起给漏斗喂谷糠,想起你蹲监号那幅惨象……”她还是没有经得住那根手指的勾引,朝床头瞥了一眼,见到了贺卡,记起了自己的生日。在学校,每天都有同学过生日,食堂专门登记造册,无论是谁都可以到教师窗口端一碗荷包蛋面条或是黄豆牛肉面。可特困生却没有,他们拖累了学校,连学费都交不起,怎么会有钱过生日呢?特困生们心知肚明,即便记起自己的生日,也是不敢声张的。梅晓丫是个例外,她压根不愿意过生日。听妈妈讲,她出生的当夜,好好的夜空陡然降下大雪,迷信的村里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建议母亲让她每到生日时便禁食一天,且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年。梅晓丫离开家后,虽然没有用禁食来惩罚自己,也绝没有想过以欢乐的方式,庆贺自己降临到这个世界。
“为我过生日就更不应该了,我不是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过生日了吗?你怎么不听我的?这钱可都是你用蹲监号换来的,我不能用,一用我就想起你圈在里面的情景。今天,人家要我交50块钱的介绍费我都没舍得——”说到这儿,梅晓丫忽然想起来,问:“对了,那天你倒底藏了多少钱?”
朱慧笑了,笑得很诡秘,也很幸福,唇角的纹脉像波浪一般荡漾着。她解开皮带,将手插进去……
“你好恶心呢,到现在还夹在里面,也不怕熏臭了。”
朱慧嘿嘿地笑着,从里面抽出一卷钞票:“你数数!”
“我才不数呢,告诉我就行了呗。”
“总共是1350块,去掉看病,坐车,给你的报名费和今天的酒菜,还剩976块5。”
“哇,这么多呀,难怪你要学杨古丽,把钱夹在裤档里,不,你比她还邪乎,她只能走半里地,你呢——”梅晓丫掐着指头,计算着:“从弋甲镇到县城,少说也有几百里地,哇!你比她牛皮10倍呢!哎,不对啊,卖酒的时候我俩一直在一起,你啥时候把钱藏到这里啊?”
“这还能让你知道?你以为都像你那么傻,那就惨了,连到县城的车费都没有了。”
梅晓丫嗔怪道:“既然有钱,你不该瞒着郑魁,你想他该有多难受!也不该赖人家许大爷的钱,他全指望这点钱过日子呢!更不该昧下杨古丽的钱,她那点钱是咋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的呢,也不知道她怎样了?那个坏女人肯定不会放过她。她也是的,唐经理这种人哪能依靠呢?我看她早晚会被甩掉,以后比我俩还惨呢!”
朱慧又将钱塞了回去,她说:“我才不会告诉他呢!难道他不该心存愧疚吗?好男人是不该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受委屈的,单凭这一点,他就只能算个好人,而不是好男人。这件事至少让我懂得,无论做什么都需要有能力的,否则你再喜欢的东西也留不住。丫啊,你以后别老怜恤别人了,人家谁过得不比咱俩好哇!咱俩就像一条漏船,自己都保不住性命,你却非要把人家往上拉,你这倒底是为人家着想啊,还是害人家?你以后要记住,谁都比咱俩好,这个世界属咱俩最可怜,即便咱俩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也是为了让他们承担对可怜人应尽的义务和爱心。”
朱慧说这番话的时候,语调并不大,甚至有点轻柔,可是每一个字,都像雪花中间夹杂的冰籽子,令梅晓丫皮肤一次次抽搐。梅晓丫紧紧地抱着自己,她真的感觉自己很可怜。锅里的牛肉咕嘟咕嘟发出巨大声响,浓烈的肉香覆盖了刺鼻的煤气味。朱慧隔几分钟就搛一块放进嘴里:“喔喔,没熟。”
梅晓丫吞了一会口水,也捞一块放进嘴里:“喔喔,这是老牛肉吧?怎么像胶皮一样硬?”
两个人碗筷碰撞,吸溜地吃着,在牛肉没有熟烂之前,锅里就只剩下花椒和姜片了。朱慧一边朝汤汁里下茼蒿,一边说:“早知道买两斤了,我真傻,我真傻,我明明知道你能吃,却只买了1斤2两,结果你吃了1斤,我还没吃到2两。”
梅晓丫说:“你这有1斤2两牛肉哇!我看还没有2两,剩下的1斤,肯定是你没下锅之前生吞了!”这是两个人来到县城的第二夜,尽管风一个劲地在门口转悠,可她们还是感到了香甜和温暖。煤炉里的火已经蹿到了锅沿口,将两张年轻的脸烤得红嘟嘟的,苹果一般泛着光泽。朱慧的伤口早已愈合,干痂剥落处裸露着嫩红的鲜肉。她吃饱了饭眼睛还在溜溜寻摸着,最后将那只苹果捧在怀里。
“你是已经吃了一个呢,还是就买了一个?”
“当然就买了一个,你是病号嘛,给你的。”
朱慧切了一半给梅晓丫:“我怎么能吃独食,那不真成了杨古丽?”
梅晓丫嘿嘿地笑着。吃完了,对朱慧说:“这是我今年吃的第二个苹果,真好吃,早知道买3个,可是没啥得,只买了2个。”
“天呐!你买了2个,那个呢?”
梅晓丫拍拍肚子:“丢不了,早就叫我藏到这里了。”
“你……你……吃了一个半?天呐,这还有公理吗?我出钱,1斤2两牛肉你吃了1斤,2个苹果你吃了一个半,我俩到底谁是病号哇?还说我像杨古丽,你可比她毒多了,你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美女蛇嘛!”
梅晓丫笑眯眯地凝视她:“还有一串糖葫芦 ……”
朱慧又嚎叫着扑上来,将梅晓丫丢到床上,气极败坏地叫嚷着:“我让你贫,我让你馋,我让你吃独食……”她的手压着梅晓丫的肚子,“我要把你吃进去的全掏出来……你等着吧,我好了以后也不找活干了,我要花你的钱,让你养我一辈子……”
梅晓丫一整夜没睡踏实,没有表,总担心睡过点,第一天上班迟到可是要命的。她是厨娘,要在人家起床之前将饭烧好。听到隔壁有动静,想必是郭奶奶起床了,上了年纪的人,都醒得早。梅晓丫将身体从朱慧粗重的大腿中抽出来,在黑暗和寒冷中哆哆嗦嗦穿衣服。雪已经停了,可院子里却堆满了如穗的雪花。梅晓丫走到郭奶奶的窗前喊着:“郭奶奶,几点啦?”
“孩子,还早,这还没到4点钟喽。”
梅晓丫激灵一下,心想糟糕。瑞安公司在东街呢,抄小路过去也要个把钟头,而昨天“斗眼”吩咐她5点钟之前赶到。梅晓丫跑进屋推醒朱慧:“你看我的脸咋样?”
朱慧气恼地嘟嚷:“讨厌死了,睡都不让睡安稳,下回自己买个镜子,别把我当镜子了。”
九、工棚里的厨娘(1)
积雪没过脚踝,走一段就得停下来清理裤管,否则拉不开步子。梅晓丫跄跄踉踉地朝前挪动着,深深的巷道又黑又长,仿佛没有尽头。在向阳旅社她一上楼道就喊朱慧,因为她心里害怕,可此刻,赶路的欲望压倒了恐惧。
一辆摩托车从后面撵上来,梅晓丫摆着手:“等等——”骑车人用脚支住车身,他鼻翼旁有一块硬皮:“么事?”他问。“师傅,带我一段吧,不然我要迟到的。”“你去哪里?”“东街,就是东街派出所对面那片正在施工的小区。”“噢,可是我要去南街菜场搞物流呢,晚了就被人家抢走了。”梅晓丫问:“什么是物流啊?”他嘿嘿一笑:“就是菜贩子!”梅晓丫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绑了几条尼龙带。他重新戴上头盔,扭动油门喊:“快点上啊。”
梅晓丫心里一热,坐上去。“你不怕菜被人家抢走哇?”
“抢走就抢走吧,反正也挣不了几个钱。”
“你认得路吗?”
“当然认得,我哥就在那附近上班,我经常送他去。”
“你叫什么名字?”
“邢勇。”
“哪个邢啊?”
“开字加个耳朵。”
“天呐,这是什么怪姓,我头次听说。”
“这有什么怪的,我们村里大部分都姓邢。你叫什么呀?”
“梅晓丫”
“哪个梅字,不会是倒霉的霉吧?”
“呸!是梅花的梅。”
“骗人,你这绝对是骗人,压根没这个姓。”
“我真的没骗你。我们村里都姓梅。”
“噢,是这样。梅晓丫挺好听的。”
梅晓丫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蔬菜生嫩而又新鲜的气息,在家乡那扎着篱笆的菜园里,到处散发着这种味道。眨眼到了瑞安公司,梅晓丫下了车,对邢勇说,“你快去吧,说不定还能赶上贩菜呢。”车轮搅动着残破的雪片转动几圈,又被梅晓丫的喊声刹住了。“喂……喂……”邢勇竖着耳朵:“么事?”“如果我在这里混不下去,跟你去卖菜哇!”邢勇使劲点着头:
“你要不嫌苦,不嫌钱少,来吧!”
梅晓丫站在门卫外敲玻璃。隔了好长时间,门卫才披着军大衣走出来:“干什么?”他问。
隔着铁丝路障,梅晓丫知道他站在亮处,看不清自己,便说:“是我,刚聘来做饭的。”见对方没有反应,她提醒道:“忘了,昨天下午职介所的王师傅带我过来,就是那个‘斗眼’……你当时正在打电话,他还训你,让你上班时间别瞎聊……”
门卫一仰脖,露出尖尖的喉结。“哎哟,是你呀,你这一围上头巾我还真认不出来了。我说怎么才过了一天,这靓妞怎么变成蒙面女侠了。什么王师傅,那是我们潘总的小舅子,牛皮着呢!”他在地上跑了半道弧线,门就开了。
梅晓丫进去奔伙房走,他却跟在后面聒噪:“我叫刘清明,来这已经两年了,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哥一定帮你。在这干活要悠着点,不然累死白累死,这儿的老板,就是潘瘸子,黑着呢,男的剥皮,女的剥衣……”梅晓丫已经进到伙房里,他还在喊:“有事一定找哥帮忙啊……”
马姐和田婶也刚刚进来,正在换衣服。梅晓丫昨天跟她俩见过面,知道马姐是大厨,负责炒菜,田婶和黄姐负责做饭,拣菜和切菜。黄姐休产假后,她顶了缺,自然跟着田婶给马姐打下手。炉里的火红起来没多久,伙房里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