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惹保和堂蒋家的麻烦,这不仅是因为蒋家从不犯事,即使牵扯上了事端,段四也不敢管,因为县令每年都下帖子邀请保和堂的老太爷蒋翰雉去涞水议事的。段四每年八月十五和春节必定带着两名随从到蒋家来拜贺新年,有时提一坛好酒,有时提一条猪肉或者从山外大地方买来的稀罕物儿,从不缺了礼数。当然,蒋家回送段四的东西远比他送来的厚重,一般情况下都是一张数额不少的银票,还有一顿丰盛的酒饭。段四怎么可能不认得保和堂蒋家的大当家大老爷蒋万斋呢!十二年前,段四带着一班皂隶走了,从此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勾结易县的土匪,把清西陵的一座墓盗了,官府正在缉拿他。也有人说早把段四送到北京去砍头了。
蒋万斋当然不会想到深更半夜在荒郊野外碰到段四,更不知道段四竟然成了革命军。想起来了,你是段四段爷?蒋万斋说。
段四说,事隔十几年,想不到老兄还是儒风依旧啊,十年前小弟摊上了件案子,得罪了上司,于是就污了我盗掘皇陵的罪过,这罪可大呀!要送到京城菜市口砍头的,我只说再也见不到蒋老兄了,没想到因祸得福,半路上被革命军的人劫了,现在兄弟跟吴佩孚吴大帅干,我们从张家口过来,要赶涞水去,军务繁紧,所以没登门拜望,没想到在这个地方见到老兄,刚才让老兄受惊了,因为黑灯瞎火没有看清,还望老兄多多原谅,日后定要专程登门谢罪。
蒋大老爷宽然一笑说,段老爷过谦了。
段四命令士兵从地上捡起蒋万斋的那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在手上掂了掂,然后递给蒋大老爷,多少带点揶揄的口气说,辫子是好辫子,不过现在不时兴了,大地方的人都剪了它扔进水沟子里了,不过还是送给蒋兄收好了,以后留个念儿,我们还要赶路,兄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一声唿哨,就听噗噗噗的几声,五六根火把同时打灭了,马灯也熄了,立时天地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看不见的黑暗中杂沓而去,渐而远了。
大老爷蒋万斋手里攥着那根割掉的沉甸甸的大辫子,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半天回不过神来,像做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梦。
还是白老三反应得快,他伸着手哆哆嗦嗦地掀开车帘子,对二位太太说,没事咧,甭害怕,他们走咧。
从始至终没有闹清是怎么回事的大太太和二太太在听到白老三的话之后,同时嘤的叫了一声,晕过去了。
大老爷仍然不明白革命军为什么把他们的辫子割了,这辫子又碍着谁了呢?其实大老爷什么都不用想,二年后,民国八年的新文化运动把所有人的大辫子烂裹脚扫荡得一干二净了。
大老爷蒋万斋半夜里给革命军割了辫子的事在玉斗传得很快,几乎每个墙角旮旯都知道了,尽管蒋万斋从半夜里回到保和堂之后再没有出过大门,即使是保和堂大宅里面的人也很少见到大老爷。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令蒋家非常尴尬和狼狈的事,上溯蒋家的祖宗八代也没有过。
蒋翰雉拿着蒋万斋那条油光光的发辫,像给人剜了心般的疼痛,多好的辫子,墨一般黑,草一般壮,这是血脉旺盛的缘故,只有蒋家这般发达兴旺的血脉才能养出这样的辫子,但是无缘无故给人割了。
段四这个王八蛋!蒋翰雉用从来没有用过的粗野脏话来诅咒这个当年曾经深得他赏识的人,这个憋羔子,早晚也得挨刀枪。憋羔子就是兔羔子,相当于兔崽子,因为兔子生崽的时候要打个很深的洞,生完了崽出来,就把洞门用屁股得不留一丝缝隙,每次喂完奶也照样将洞口夯实,直到出了满月。一旦透了风,兔崽子就成了瞎子。在太行山的玉斗,骂人憋羔子并不是最恶毒的话,但是从蒋家人的口里骂出来却是破天荒的事。
蒋万斋对父亲说,爹,你老不要为这件小事动怒,以免伤了身子,头发剪了还可以长嘛,用不了几年就又可以扎辫子了。他只是这样宽慰老太爷,他知道,即使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养出这么好的一条发辫了,头发毕竟不同于韭菜,越割越旺的说法不是让每个人都可以信服的。
蒋老太爷当然明白这一点,但事已至此,说和骂都没有用,即使蓄假发也是不可能的,那时多少带有科技性质的美容业并不发达。
保和堂有一个人对此不以为然,这人当然是二老爷蒋万秀。蒋万秀蹲在大街上蒋家药铺门前的石鼓上,用一根细草棍剔着牙,对一帮闲汉说,我看这个鸡芭辫子要不要的没用,又不是拨浪鼓儿,断了线锤就打不响了,割了好。二老爷说出话来极不像二老爷,人家喊他二老爷是讥笑他,但蒋万秀不在乎。
蒋万秀的名字与他的言行极不相配。按风水先生的说法,蒋家本来是要出一万个秀才的,但是因为出了一个蒋万秀,就以假顶真了。另一个风水先生,曾经断言蒋家会出一个进士,当年蒋万秀的曾祖父蒋世禄下葬的时候,风水先生说,必须等到鱼儿上树驴骑人的时刻才能下葬入土。所有抬棺的人都觉得玄乎,但是事实证明风水先生的话神奇无比。
下葬那天,风水先生要人把灵柩停在墓||穴旁等待,他自己却带着蒋万秀的祖父在大西河边上寻找鱼儿上树驴骑人。这种近乎于荒唐的论断和行为让少东家难以置信,又不好制止,正自烦恼后悔时,奇迹出现了。
一个破衣烂衫的汉子左手提着一条鱼,右手拉着一头小驴驹子要过河,小驴驹子惧水,死活不下河,那汉子看看离石桥尚远,索性把一条鱼挂在树上,一手抓着驴驹子的两条前腿,一手抓着驴驹子的两条后腿,往脖子上一扛,就下河了。风水先生一声大叫,说,鱼儿已经上树,驴儿已经骑人,下葬!
于是蒋家后来出了蒋翰雉。其实蒋翰雉只是个贡士,贡士是可以参加殿试的,如果再考中了,那就成进士了,尽管如此,这在京西太行山仍然是开天辟地没有的事。蒋翰雉之所以没有参加殿试,也许是因为相貌不雅身弯如虾的缘故,但贡士这个头衔足以使蒋家光宗耀祖了。
蒋万秀认为风水先生的话纯粹是信口雌黄,他对任何崇敬保和堂的老太爷的人都这样说,胡说,胡说,纯粹是胡说八道!什么鱼儿上树驴骑人,就是真有那么回事也是放屁打嗝儿,对了点儿了。于是,所有人都开怀大笑,二老爷的聪明不用在正道上。其实没有人知道,二老爷的思想是多少具备了马列主义唯物论的世界观的。他是生不逢时,要是再晚十几年,说不定他能成为社会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但是二老爷蒋万秀没有等到十几年以后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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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爷蒋万秀能讨了二太太陈氏是因了蒋家有钱有势,陈家在板城只是个小财主,能嫁蒋家的二老爷并不是丢脸面的事。二太太陈氏是嫁到蒋家之后才知道丈夫不务正业的,这虽然让如花似玉的陈氏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让二太太变得心平气和了,她把这归结为命不好。
除此之外,最让二太太不能容忍的是,二老爷的生活习惯是昼伏夜出,他极少在家过夜的,这常常不能使她身心温暖。白白嫩嫩的老婆,暖被子热炕的搂在怀里稀罕不好吗?干吗非得去赌钱呢?这话是垂涎二太太美色又不可能得手的人在不当着二老爷面的时候常说的。
二老爷不是不稀罕如花似玉的二太太,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要他想起押宝时的那种痛快,他的魂就丢了。
二老爷有一个原则,从不借债,这是让蒋家惟一可以得到安慰的事。蒋家人丁并不兴旺,历来没有分产业的习惯,掌管钱财的大老爷是断不会拿出钱来给他还赌债的,这点蒋二老爷明白,所以他从不借债。
二太太使出枯树缠藤的办法,想把二老爷的心拴住,但是没有成功,二老爷是个彻头彻尾的赌棍,只要他决定去赌场的时候,就会毫不留情地推开如胶似漆的二太太,去勾八的赌场上熬一个通宵,二太太断言二老爷蒋万秀无可救药了。
尽管如此,每当二老爷在熄灯之后,把被子掀开,用瘦骨嶙峋的身子抱住二太太的时候,她同样能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然后她把嫩藕一般的胳膊搂了二老爷的脖颈儿,用花朵一般的嘴巴在他的脸颊上亲得吧嚓吧嚓响,像鸡啄米一样,实实在在。二老爷忍不住了,就爬到二太太的玉体上做天经地义的事,二太太会在一瞬间发出亢奋的叫声。二太太的宽容使她把二老爷的所有不是都视如珍宝地收藏起来。二太太像一片蓝色的湖水荡漾开来,但是,二老爷像个不会水性的光屁股孩子,在水里一阵噼哩啪啦的狗刨之后,慌里慌张地就游上岸来了。
二老爷一点也不感到羞愧地说,不行,不行,我不行,我是条扶不起来的井绳,你嫁给我算倒了大霉了,等我死了你就改嫁,一定要找个能干的男人。二老爷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二太太往往会对倏然之间失去快乐而变得烦躁不堪,就像一个兴致勃勃玩耍的孩子被人猛地夺走了心爱的玩具一样。你就知道胡说八道!二太太很伤心地骂二老爷。她知道,一般情况下,二老爷在这个时候就该穿上衣裳赌钱去了,丢下二太太一个人睡。二太太总是怀里抱个枕头,翻来覆去地想,照这个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而没有孩子将来该怎么办?
大太太蒋周氏也没有怀孕,这多少给了蒋陈氏一点安慰,是不是大老爷也是一条扶不起来的井绳呢?这个古怪的念头没有多少根据,并且从大太太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她活得光鲜快活,她的每一个眼神都向人表示夜里不缺男人抚爱和滋润,就像吃足了夜草的母马。大太太不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女人,因此蒋陈氏在心里不排斥大太太。
相面先生说大太太生逢乱世的话,二太太认为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个豪门大户的大当家太太跟生逢乱世这句话无论如何也是沾不上边的事。二太太对相面先生说自己龙凤呈祥的话同样觉得滑稽。这个满口胡吣的算命先生!二太太在心里这么说。但是,说好话总比说坏话好,二太太是非常明白的。
二太太蒋陈氏可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尽管在蒋家,二太太这样的身份地位,委实不需要多少心计,蒋家的经济是集体所有制,并且决定权掌握在男人手中。蒋家的妇人最大贡献应该体现在生儿育女上,但是这个最重要的程序在大太太和二太太这里卡住了,蒋家像一艘庞大的动力不足的大船,有可能因为她们而搁浅了。二太太当然知道生孩子特别是男孩的重要性,娘娘庙会上香并没有解除二太太内心的焦虑,倒是因此受了些风寒惊吓,一下子病倒了。
大太太是在吃过晚饭之后才从使唤丫头秀儿嘴里听到的。秀儿说,二太太生病了,脑袋烫得像个火球。
大太太就慌了,并且骂了秀儿,你个死丫头,咋就不早说?然后又对使唤丫头丝红说,快去跟药铺子里的穆先生说,让他带了药包儿来。穆先生是蒋家药铺的掌柜,一般情况下只给病人抓药,有时候也开方子诊病,穆先生把脉是远近出了名的。
大太太随着秀儿赶紧走到银杏谷来,因为脚小,又走得急,屁股和腰就格外扭得好看,秀儿反倒落在大太太的后面了。秀儿是二太太的使唤丫头,丝红才是侍候大太太的,蒋家的主人基本上不骂使唤丫头,今天是个例外。
二太太躺在炕上,身上盖着缎子面的绣着喜鹊登梅图案的被子,屋里点着盏豆油灯,大太太开门进来的时候,风把豆油灯苗儿吹得摇摇曳曳。
大太太坐在炕沿上,用手摸二太太的额头,她发现情况比秀儿说得可能还要糟,因为二太太基本上已经处于迷糊状态了。大太太就喊她,二妹子!二妹子醒醒。
二太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睡过去了。大太太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口中喃喃地说,咋的会这样?咋的会这样?晌午吃饭时还好好的呢。
秀儿说,二太太后晌让我把两双鞋样儿送到王妈家去,回来就见她睡了,我以为是累了,刚刚喊二太太吃饭,她只是哼哼,也不醒,我一摸脑袋,才知道厉害了。
大太太知道骂秀儿没有用,就盼着丝红赶紧把穆先生请了来。但是,丝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穆先生给李各庄的人接去了,这会儿还没有回来。
大太太这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容易表现出手足无措的特点来。正惶间,一声男人的咳嗽让大太太倏然之间放心不少,接着大老爷蒋万斋挑开门帘进来了,他的头发在后脑勺上参差不齐地蓬散着,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以前一贯儒雅做派的大老爷。大老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