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阿格奈蕾特
我处在一个不是黑夜的夜里,
这时你来了,我可爱的容颜。
你让这黑夜变成了可爱的白昼。
你唱歌,柔情地为我斟酒,
讲我永世难以忘怀的话语,
散发出远古时代的神圣气息,
让这难熬的夜像烟缕一样消逝。
——波斯诗人菲尔杜西
公元939年至1020年
序幕
1
小伙子将一根长缆绳的尾端甩过他的头顶,老翁灵巧地接住、拽牢。那是一艘装着后置式发动机的小船。小伙子用它把昂热拉和我从游艇上接过来。它在轻柔的波浪中晃晃悠悠,滑向台阶。台阶修在安提伯斯海岬西南端,凿岩而成。老翁站在一级淹没在水里的台阶上。这里的海是深蓝色的,清碧见底,看得见所有的岩石和深处的每一种植物。我看到一群群的小鱼。这些鱼不比缝衣针大,数百根缝衣针。
老翁已经把小船拉近台阶了。他穿着一条米色麻布裤子和一件退色很厉害的米色衬衫,尖瘦的头上戴着一顶宽边平顶帽,裤管和赤裸的褐色双脚都泡在水里。这位老人饱经风霜,腰躬背驼,被生活毁了。双手上粗筋暴突,扁平的指甲断掉了,双脚、胳臂、双手和脸上的皮肤像一层皴裂的羊皮纸。这老翁想必从童年起就受尽阳光曝晒,风吹雨打,在水边度过。他有一张慈祥的脸,脸颊深陷,颧骨鼓突。老翁冲我们微笑,笑的只是眼睛,不是嘴。他的眼睛像海一样深蓝。老翁没有张嘴笑,因为那嘴闭得紧紧的。老翁显然很吃力地拽近缆绳的末端,同时让船保持着平稳。这老翁一定年纪很大了,但是他还一直在工作,他的眼睛仍然明亮犀利。
小伙子敏捷地跃上台阶。他名叫皮埃尔,是游艇上的副水手长,游艇泊在海上。皮埃尔身穿白裤子和白衬衫,跟我们大家一样打着赤脚,现年二十一岁。船长名叫马克斯,二十八岁。皮埃尔认识这个老翁。他们彼此以名相称。我将昂热拉和我的鞋交给皮埃尔,然后在船上站起来。皮埃尔抓住我的手,我跳上岸去。我抓住昂热拉的手,她也跳上岸来。
“您好,夫人。”那个很老的老翁说,“您好,先生。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
“是的,”我说,“真好。”
“但也很热。”老翁说。
“是的,”我说,“热得很。”
我们讲法语,老翁带有一种特别的口音。昂热拉问他:“您是马赛人吗?”
“马赛人,夫人,当然是马赛人。”老翁说。这时,皮埃尔从他手里取走缆绳末端,又跳上船去。老人不光是眼睛发笑,现在他的嘴也笑了。他笑时露出一嘴精制的假牙,牙齿大小相等,在太阳下闪亮。我在裤兜里找一张十法郎的纸币,老翁察觉了,说:“算了吧,先生。您肯定还要坐船回去。如果那时候您想行善……但这没有必要,真的不必。”
“这当然有必要。”昂热拉说,“我们大家都得生活。您在这儿干到什么时候?”
“从早晨到午夜,夫人。”老翁说,“大多数时候还要长。总是有这么多人来,他们中有许多都是夜里很晚才出发。我睡在对面的绿草屋里。”
带刺的灌木和高高的野草之间散布着许多用木头搭成的矮小破败的平房。我听说过,这些草屋是出租给想Zuo爱的情侣们的。总有许多这样的情侣,几乎没有一间草屋是空的,但这老翁似乎有一间。
“白天,当太阳火辣辣时,我在这里也会睡着。”他眨眨眼说,“在这种烈日下一点酒也喝不得。但有时我感觉不怎么好,您知道,那时我就喝上一两口,喝完后倒头便睡,直到有人叫我。”
“您喝什么?”昂热拉问。
“啤酒,”老翁说,“这是一种好饮料。”
“那是。”昂热拉说,也眨眨眼,冲他莞尔一笑。在我们下面,皮埃尔发动了后置式发动机。小船划出一条大弧,在船后激出一道高溅的水迹,冲回游艇去。
皮埃尔现在去接特拉博夫妇和他们的狗了。我们没能一下子都在小船上舒适地坐下来。游艇是特拉博夫妇的,名叫“沙利马”。
昂热拉穿上她的鞋,我穿上我的,同时望望手表。此刻是下午两点差两分,从这一刻起,我还有一小时二十一分钟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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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马赛是干什么工作的?”昂热拉问。
“我跟我妻子住在那里。”老人说,“但我那时几个月不回家,有时很多个月不回家。我在一艘货轮上当船长。泰莱莎不是马赛人。她来自北方,是利摩日人。尽管如此,她在马赛感到非常舒适,至少一开始是这样。”这老翁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健谈,“我妻子很漂亮。可惜她比我年轻许多。当我有一回行船回家时,她不在家。她留给我一封信。”老翁用一根长绳从海里吊出一瓶啤酒,打开瓶塞,拿手背擦擦瓶颈,把瓶子递给昂热拉。“您喝吗?”
“在这种烈日下不喝,谢谢。”昂热拉说。
“您呢?”
“我也不喝。”我说。
老翁把酒瓶举到唇前,喝了一大口。细浪沙沙,拍打着我们脚下的台阶。“您知道,那是一位来自格拉瑟的含羞草种植人。我认识他,模样儿很英俊,跟泰莱莎同岁。她在信中对我写道,她爱这个男人,他也爱她,我得原谅她。”
“您原谅她了吗?”昂热拉问。
“我可是比她老得多。”老翁说,将瓶子重新沉进海水里。
昂热拉望着他。
“难道不是吗?”老翁问,“我不该原谅她吗?”
昂热拉仍然盯着他。
“好吧好吧,”老人说,“我从来没有原谅她。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我恨她。”
“噢,不,”昂热拉说,“您要是恨她,那您就会原谅她,早就把她忘掉了。”
“夫人,”老翁说,“从来没人这么对我讲过。是的,我从没恨过泰莱莎,一直爱着她,时至今日还爱着她,虽然我连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但这不要紧,不是吗?”
“压根儿不要紧。”昂热拉说。
“先生,”老翁说,“我祝贺您。这位夫人拥有伟大的心肠和清醒的理智。这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昂热拉听后望望我,仍然笑吟吟地攥紧我的手。她一笑,眼角外围就形成了许多纤细的小皱纹。
“当时我又喝起酒来。”这时老翁又说道,“很长时间内一切还可以。后来我遇上了不幸,在海上。我失去了我的船长委任书。我不再是船长了,永远不能再上船了。”
“多可怕。”昂热拉说。
“不及另一件事可怕,”老人说,“远不及那么可怕。有各种各样的工作。我沿着整个海岸工作过,从马赛到芒通。后来,重活再也干不了啦,我就找轻点儿的——最后干起了这个。我在这里非常快活,我在安提伯斯海岬有朋友。只是每当我想起泰莱莎……”
“是啊……”昂热拉说。
“但我不再想泰莱莎了。”老翁说,“我永远不再想她,永远不再。不,多年来就不再想了。”他坐到一级台阶上,端详着他的那双皴皱的大手。
昂热拉拉我走开。
“走吧,”她说,“他现在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场。他神游在泰莱莎身旁。”我远远地听到教堂钟声敲响了。现在是两点差一刻。“咱们得赶紧。”昂热拉说。
“是的。”我说。
我们并排登上台阶。它通往一条连接码头和属于“海岬酒店”的“岩石乐园”饭店的小径。它们相距只有几百米。我看到许多人在饭店下方的岩石平台上晒太阳。我想起李兹·泰勒、里查德·布尔顿和西班牙的王位继承人唐·卡洛斯,那位流亡的希腊国王和他的妻子,许多王子、公主、伯爵和公爵,坐着美国的钢铁亿万富翁的那一桌,想起了科尔德·尤尔根斯、亨利·基辛格、印度公主和所有的其他人。我在“岩石乐园”遇到过他们,他们坐在平台上喝他们的开胃酒。正因为有这么多富甲天下或大名鼎鼎的人物来到此地,我才要求跟那个人在“岩石乐园”碰头。我突然想,我可能是疯了,我的计划令我陡生恐惧。如果身旁没有昂热拉,我会当场转身逃走。但我不知道逃往何处,因为在发生过那一切之后,在我做过那一切之后,事实上我已很难逃脱了。但昂热拉在我身旁。她拉着我的手,因此我继续沿着深蓝色大海上方的小路走,走在深蓝色的天空下,走在橙树、橘树、松针树、棕榈树、杉树、桉树、玫瑰、丁香和开着金黄|色花朵的我不认识的葳葳的灌木之间。我走得很快,惊讶地想:我的左脚根本不痛。它为什么不痛?它在“沙利马”的甲板上可是痛过。是激动的缘故吗?抑或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我还是能活命的?不,我对自己说,这不可能。你得相信布洛赛医院的儒贝尔大夫对你讲过的话。他是位出色的大夫。你想听到实情,现在你知道实情了。将它藏在心间,你知道吗?我的老伙计,我对自己说,将它藏在心间难得要命,但我肯定会这么做。因此,我来到了这里。我告诉昂热拉:“前面就是马赛尔。”
“对。”她说。我们相互讲德语。虽然昂热拉·黛尔菲娅是法国人,但我精通她的语言。她讲话时带着轻微的口音,但是很流利。“你的脚疼吗?”
“不。”我说。这是撒谎。因为现在,近乎一种轻松,我终于感觉到了那种抽痛,我对它太熟悉了。那好吧,我想。“不,”我说,“我一点也不痛,昂热拉。等会儿我一定得给那位老翁十法郎。”
她突然停下脚步,拥抱我。她的身体压着我的身体,我们像是一个身体、一个人。昂热拉温柔地吻我的嘴。后来我看到,她的棕色大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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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昂热拉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罗伯特。”
“不对,”我说,“有事。你肯定有什么事。”
她让她的脸贴着我的脸。当我背转向横卧在她眼前的大海时,我听到她耳语道:“我感激你,上帝。我感谢你让我有如此的经历——它是这样的美妙。上帝啊,请保佑我们俩。我对你言听计从,但请你保佑我们。”
我回想发生过的一切,我做过、将要做和将要面临的一切。此刻昂热拉看不到我的脸,这令我非常高兴。我瞥见我的右前方有一条铺着白得迷人的细石子的宽路。路两旁林立着雪松、棕榈和精心修剪的灌木丛。“海岬酒店”远远地坐落在那后面,房屋正面墙是黄|色,像座宫殿,四周是花园,园中花团锦簇。小路和未铺石子的路面呈微红色。昂热拉更紧地偎依着我,我现在非常强烈地闻到她的皮肤的芳香,就像新鲜牛奶一样好闻。我想,我将我所做的一切、一切,也包括最卑鄙的事,都对上帝、对昂热拉讲过了,以求得人们理解我们的爱情。上帝也会原谅我,因为理解一切和宽宥一切是他的职业。我感觉到昂热拉的心跳。它跳得很快。
2
“您好,马赛尔!”鹦鹉说。那是一只自称“马赛尔”的鹦鹉。我们站在大鸟笼前,它蹲在笼子里。鸟笼挂在通向“岩石乐园”饭店的红土路的路边。我的左脚现在疼得相当厉害。一九七二年七月六日的这个午后,天气酷热,热得发疯。今天是星期四。这几年来我一直受不了炎热,虽然我穿着极薄的蓝衬衫、白裤子和白色轻便鞋。我身上大汗淋漓,没穿袜子。我突然感到乏力头晕,但我知道,这只是因为炎热,我得呆在这里,直到约我来这里的那个人露面。我眺望大海,肯定有三十几艘游艇,其中有相当大的,它们全泊在这里。除了法国国旗之外,船上还挂着美国的、德国的、英国的、意大利的、瑞士的和比利时的国旗,还有许多其它国家的。克劳德和帕斯卡勒正在登上小船,它横停在他们的游艇旁。一架梯子从游艇的甲板伸下来通向小船。那条狗还在甲板上。它激动地来回跑动。一丝风都没有。我右转身,越过大海眺望那缤纷的港口和胡安派恩斯的房屋。还有,在远方大海湾里,透过骄阳的雾峦,我依稀看到纳的老港口、新港口的康托码头、十字架路两侧的棕榈树和树后的一座座白色酒店,整个城市及其建筑物、别墅和坐落在通向戛纳上城区山坡上的大花园里的“豪华住宅楼”,但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右边,在戛纳东侧,是加利福尼亚区,昂热拉住在那里。我无法辨认单一的建筑,但我还是想,我清晰地看到了我的家、我的家乡。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家。因为昂热拉和她的房子是我如今可以称做我自己的一切,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这一切和一千五百万德国马克。我现在还需要的东西,就要来了。
“美貌的女士!”马赛尔说。它的纽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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