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助酒兴。
大厅中自朝至暮,主顾不绝,大多是过往商旅行客,虽然满面风尘,却是兴高采烈。
因为三峡之间,高山削岸,滩峡回环,水流之中,波漩迭起,险恶万状,自川东夔府起,一百多里至宜昌西北平善坝,方始出险就夷,故而旅客舟子,都要在宜昌好好休息一两天,置酒相贺。
在豪饮欢呼的酒客中,有一个客人甚为奇怪。
这客人约有二十岁年纪,青袍椎髻,打扮成小道士模样,肤色微黑,极为精壮,但剑眉深锁,双唇紧闭,似乎一辈子都未曾笑过。
这小道士每天必来,一来就坐在靠楼梯口的座头上,要一壶酒,两盘豆角腐皮之类的素肴,吃得极慢,喝一口酒,沉吟半天,没精打采,一付穷运末路的失意之态。
酒保对这客人,甚不欢迎,每每白眼相加,小道士似乎人穷志短,从不敢因酒家慢客而发脾气。
这天中午时分,楼梯上一阵细碎足步声,上来一个绿衣女郎,妩媚之中,隐含英气,秀目一转,凛凛生威,小道士赶紧低下头去,装作不见。
绿衣女郎上得楼梯,俏生生站定,酒保一见,忙不迭狗颠屁股迎了上来,肘肩一谄笑道:“好久没见你老了,从川东押船下来?”
绿衣女郎不大理他那一套,只问说:“有单间吗?”
酒保没口答道:“有,有。姑娘先请坐,马上给你老拾夺。”
这时另有数桌上的客人,纷纷上前招呼,相邀入座,词色均甚欧洲敬。
绿衣女郎一概辞谢,说话之间,不住拿一双美目瞟着小道士。
须臾,酒保收拾好一间雅座,绿衣女郎坐定下来,点了肴馔,向酒保说道:“你去问问坐在楼梯口的那位道爷,是不是武当山下来的?请他来说话。”
酒保一听说是武当山下来的,吓了一跳,说道:“姑娘理那个穷酸道士干什么?”
绿衣女郎,杏眼一瞪,拍桌叱道:“要你多管!”
酒保吓得喏喏连声,赶紧去把小道士请了来!
小道士异常尴尬的来到雅座,打个稽首,低头说道:“姑娘呼唤,有何吩咐?”
绿衣女郎见他那副羞窘之态,大为不忍,温言说道:“你先请坐,我觉得道爷好面善,那天在巫山失足落水,想跟祈焕艺比剑的可就是你道爷?”
小道士正是玉阳,那绿衣女郎用不着说,自然就是杜采频。
玉阳听她一问,红着脸答道:“正是我。”
杜采频笑道:“那我们也算是故人了,不知比剑的结果如何,而且——”,她停了一下,笑容渐敛,怜惜的说道:“何以落得这般狼狈模样?”
这一问,问得玉阳眼眶一红,虎目中扑簌簌落下泪来。
杜采频大惊问道:“道爷为什么伤心?”
玉阳含泪答道:“玉阳已是被逐出师门当的人了。”当下,玉阳将祈焕艺比剑以后,大闹演琳观,自己被逐出门墙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杜采频听罢,叹惜不止。
玉阳亦是黯然无语,
好久,杜采频说道:“说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玉阳道:“这不能怨姑娘,是我自己年轻好事不好!”说到此处,又虎目圆睁,钢牙顿挫的恨声道:“只不过那祈焕艺,太以可恨,我玉阳留得三寸气在,断断饶不过他!”
杜采频一听这话,悚然动容,但这不过一刹那,脸色又恢复平静,问道:“好么道爷今后何去何从,有什么打算?”
玉阳说道:“我俗家姓秦,家住长沙,有个叔叔常到沛市,长贩运乐材,想这便宜乃是水路要冲,因此每天到这里来等候,巴望家叔路过,将我带回家乡,好在舍下还有几亩薄田,再不然帮着家叔料理买卖。也是糊口之计。”
杜采频接口说道:“好岂不辜负了你一身‘武当绝学’,不济帮人走镖也比做别的买卖强得多。”
玉阳答道:“武当门规,一不准跳入绿林,二不准辱人,我虽被逐出门墙,尚望掌门师伯有重新收录的机会,故不敢坏了武当规矩。”
杜采频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只是很殷勤的劝导他。
两人心中似都有事,皆是默默有善。并无多语。
不一会饭罢,洒保摆上香茗,玉阳喝了一口,起声说:“多谢姑娘赐饮,玉阳告辞了。”
杜采频赶紧说道:“秦爷慢走,我有个计较在此,看看使得使不得?”
玉阳听说,重又落坐,说道;“姑娘有何见教。”
杜采频眼圈微红的说道:“自先父故世以后,我本待结束事业,另访名师以便向祈焕艺付还血债,只是行先父手下的弟兄不少,一旦解散,男女老少几口人的生计,不能不顾,为此只得强打精神,挑起千斤重担。虽有几位先父生前的好友帮忙,但得力的入,总还嫌不够,如果秦爷一时无处可去,能不能屈就在我盐船上照料照料?”
这是杜采频刚才默默无语时,在心时盘算已定的主意。杜采频之意,第一、玉阳被逐出门墙,祸由已起,如今他狼狈不堪,道义上应加援手。第二、玉阳对祈焕艺恨得要死,同仇敌忾,正该联结一气。第三、杜采频对这个猿臂蜂腰的武当弟于,已暗生微妙的情愫。由怜生爱、自己并不知道,只觉不舍得放玉阳离去而已。
在玉阳,已是千肯万肯,但表面上还得迟疑踌躇一会才答道:“蒙姑娘援手于究途末路之中,感德不浅。只怕才轻力薄,将来不能替姑娘分劳!”
杜采频微然一笑道:“你倒像个酸丁似的,会咬文嚼字说客气话。”
玉阳人逢喜事精神爽,剑眉一掀,爽朗大笑。
杜采频看了他一眼,又皱眉道:“你把你的道袍换了吧!”
玉阳依言而行,买了一身衣服,上澡堂洗澡整容,换了儒生装束,英俊之中透着儒雅,直如换了个人。
然后,他手摇折扇,往江边走去。
一打听“杜姑娘”,码头闲人,无不皆知,指着一号大船说道:“到那船上问就是。”
秦玉阳谢了一声,抬头去看那一号大船,三桅五帆,极其壮观,此时正静静停泊在江心之中,般头高高耸起,上有一个朱底金漆的“五福”花样,捧着老大一个“杜”字。
就这时已有一个壮汉上来问讯道:“相公可是姓秦?”
玉阳答道:“我正是秦玉阳。”
壮汉道:“我家姑娘已等候多时,请上船相见。”
说罢,一打手势,划过来一条精致小船,壮汉请秦玉阳下了船,一稿撑了开去。一路船上梢公都遥遥致礼,玉阳暗暗惊“五福庄”杜家好大的气派。
不一会来至大船,杜采频亲自接了出来,迎至中舱落坐。四个年约十五六的丫环,一色雪青软缎衫,玄色湖背心,姿容娟秀,一齐上来伺侯,一个安坐,一个奉茶,一个递扇,一个接帽,闹得秦玉阳小道士手忙脚乱。
这中舱极其宽大,舱壁光滑如镜,四周皆是花梨几椅,中间一张大理石红木雕八仙的方桌,上面摆满各色干果蜜饯,都用黄澄澄的高脚金盘盛放。
杜采频这时已换了装束,下穿玄色黄缎的散脚裤,上穿玫瑰色紫采丝百蝶的夹袄,松松挽一个马髻,螓首蛾眉,粉面生春,颜如三春之花,腰如九秋之柳,说不尽那一股婀那娇艳的风流体态。
秦玉阳忘却身在何处,怔怔的看着杜采频说不出话来。
杜采频自幼行惯江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忸怩。这时看秦玉阳高挑身材,通开鼻梁,虎目含情,似笑非笑,另有一种美男子的魅力,不觉心头一阵荡漾,羞得低下头去,“卟哧”一笑道:“你傻看什么?”
这一声,才将秦玉阳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一慌张带翻了一碗茶。
四个丫环一齐掩口匿笑着,上来收拾。
奏玉阳暗暗警惕,怎的如此颠三倒四?
杜采频也正了正脸色,叫丫环传言出去道:“请孙总管来见秦相公。”
原来“五福庄”杜家,在这条大江上有三个总管,专门料理买卖船只,这孙总管是东路总管,各叫孙立生,水底功夫,极是了得,世故经验,更是老到,见了秦玉阳,极力的奉承了一番。
谈至天黑,摆上酒来,肴馔极其精致。
酒罢,秦玉阳告辞,孙立生另发了一号大船,供秦玉阳乘坐。
等他一觉醒来,只听水声哗哗,已是拔锚起行了。
第二天一早,杜采频命丫环来请他过船,早已备下精致早点。杜采频一面殷勤劝他食用,一面不断问他夜来睡卢安稳等等,一缕情丝,牢牢定了在这武当小道士身上。
从此,两人日夜形影不离,晚上亦要到三更过后才依依分手。
一团熊熊爱火,愈燃愈烈,有如一道爱的洪流,巨大的冲击力量,谁也无法抵御。
这一夜,已是从宜昌启程的第七天。
船泊白帝城下,一钩新月,照着滚滚江流,数声猿啼,令离人凄然泪下。
但是,在秦玉阳和杜采频,却是另有一番天地,他们在杜采频的中舱之中,熄了灯,并坐在一起赏月。
江风吹来,微有寒意,秦玉阳握着杜采频的手道:“有些冷?”
杜采频幽幽答道:“不,我心里躁热得很,倒好像是三伏署天。”
秦玉阳笑道:“真奇怪,我心里也一样。”
他们都知道,心里热辣辣为的是什么,但谁也不肯明明白白说出来。
秦玉阳叹了一口气道:“我还是还俗了的好。”
杜采频知道他的用意,轻轻说道:“你现在不等于还俗了吗?而且……。”
她想说:而且,道士也并非绝对不准娶妻生子,还俗不还俗,又有何妨? 但是,她终究不好意思说出来,回眸浅浅一笑,在月色下,越显得又颊凝酥,清丽绝伦。
秦玉阳心头甜甜的十分甘美,握着她的柔荑,轻轻放在鼻下,一股少女的肉体芳香,中人欲醉。
他踌躇满志的笑道:“现在说来,我真该感谢掌门师伯的成全呢!”
杜采频瞟了他一眼,薄嗔道:“说的什么怪话?”
秦玉阳道:“若非掌门师伯将我逐出门墙,我怎能有缘遇到你呢?”
杜采频这才明白,心里十分舒服。
她向他偎紧了些,躲在暗处,心里在吟着两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秦玉阳如醉如痴,默默的享受她的深情。
斗转参横,三更将尽。
秦玉阳心头如打翻十七八只吊桶一般,不知该不该告辞回船?
天人交战,扰攘不宁。
终于,他毅然站了起来,说道:“我回去了。”
话一出口,但觉杜采频圈着他左臂的手,反而紧了一紧。
他刚心急一动,杜采频却又松了手,他头也不回的回到自己船上。
两船相并,他的床和她的床,只隔了两层舱壁。
秦玉阳那里睡得着?
一闭上眼,杜采频宜喜宜嗔的春风面,袅娜生姿的杨柳腰,不住在他眼前晃动那一双深情款款,似乎曾会说话的俏眼,正在黑暗中注观着他。
少女幽幽白,甜甜的,任何龙涎鹤舌,澜麝旃檀所不能比疑的肉体芳香,不住飘浮在他的鼻下。
他像她所说的,“心里躁热得很”,踢开秋香罗薄被,仍不管用。
“格”的一声,他推开了床头的舱壁,淡淡的月色,清冷的江风一齐送到枕边。
他的心境慢慢平静下来。
忽然,他听得对面也是“格”的一声。
一眼望去,淡月朦胧中,一对眸子像黑宝石样在闪动。
低低的送来一声令人回肠荡气的叹息,杜采频问道:“你还没有睡么?”
秦玉阳用内家功夫,练音如丝,答道:“我睡不着,你呢?”
仕采频慵懒的答道:“我也是。”
秦玉阳突然激动,一颗心像要跳出喉咙口似的,微带颤抖声的说道:“咱们再谈谈好么?”
没有回答,好久好久没有回答。
这一问,女孩儿家是答不出来的。
秦玉阳撑起半个身子,轻轻说道:“我来了!”
一式“渴骥奔泉”,身子平窜出去,越过这个船窗,进入那个船窗,船身稍微一晃,就似江涛轻打一般,无人知觉。
杜采频的船窗,又是“格”的一响,关得紧紧的。……
月斜楼上五更钟,杜采频忽地惊醒,抬起皓腕,理一理散乱在枕上的青丝,轻轻推醒秦玉阳,叫道:“玉哥,玉哥!”
秦玉阳一惊醒来,低声说道:“我该回自己的船了。”
牡采频拿他的手贴着自己颊上,眼含珠泪,默默无语。
秦玉阳怜惜的问道:“频妹,你怎么啦?”
杜采频伏在他肩头说道:“玉哥,我可是什么都绐你了,如果你撇下我不管,这滚滚长江,就是我葬身之地。”
秦玉阳着急的答道:“频妹,你怎么说这话?如果我秦玉阳有朝一日,对频妹你变心,就叫我死在祈焕艺的青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