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朝她的肋骨打了一下,“找那个叫冬郎的,听懂了吗?”
冬郎躲在柴堆后,哭喊声已经远了,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宝林家方向走。路边有死人,还有带着火星的家具,冬郎不敢多看,生怕这些死人里有些是自己的熟人,他怕自己情不能自抑,现在他要奔活路。
宝林家也被烧了,黑黢黢的一片,他在废墟里找寻着宝林,却看见宝林爹靠在墙角,嘴角流着血,肚子上开着一个大口子,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冬郎伸出颤抖的手,抚下他的眼睑,大叔安息吧。
找了一圈也不见宝林的踪影,难不成宝林被那些人抓走了?可是又一想,应该不会,听那些人喊,只带走女人,其余的全都杀掉。这里又没看见宝林的尸首,他十有□□是被他爹娘藏了起来了。藏到哪儿了?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了宝林爹的尸首上,他死前,眼睛直直的盯着地上做什么?难不成……
冬郎使尽力气搬开地上那烧焦的木桩,借着月光,冬郎发现,那木桩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菜窖门板。冬郎掀开门板,一阵灰尘,月光透过破碎的屋顶,惨兮兮地照进地窖里去,果真看见里面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冬郎兴奋极了,他声音颤抖着,轻唤了一声:“宝林。”
那身影抬起头来,黑黢黢的小脸正是宝林,“冬郎。”宝林抹着眼泪,冬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只觉得一阵眩晕,跌到了地窖里去。
宝林轻轻拍着冬郎的脸,他的脸颊冰凉,额头却是滚烫。冬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上裹着宝林的衣服。
宝林流着眼泪,朝他笑笑,“你身上怎么那么湿?”
冬郎觉得现在自己每吸进一口气,都像是有把刀在割着自己的气管,“我娘把我藏进了水缸里。”
“那你娘呢?”
“我娘被那些北虏人抓走了。”
“北虏人?”宝林愣住了,“那些强盗是北虏人吗?”
冬郎点点头,“一般的强盗怎么会把人都杀绝?我听他们的口音不像是中原人。”
宝林急急地问,“你刚刚过来,可见到我爹娘了?”
冬郎抬起虚弱的手,拉住宝林的衣角,他摇摇头。宝林看着他,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沦落,他把冬郎推到一边,发疯似的爬出菜窖。冬郎只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云天,冬郎微微合上眼睛,泪水从脸颊滑到嘴里,是那般苦涩。
冬郎和宝林跪在宝林爹的尸首前,宝林攥紧了拳头,强忍着泪水,牙咬得吱吱作响。
冬郎拍着他的肩膀,“宝林,咱们还是让大叔入土为安吧。”
宝林抬起头,眼睛中射出一阵幽冷的寒光,“我这辈子,定要踏平北虏,为爹报仇。”
柴门外,两个人影静静地看着这两个跪倒在月光中的身影。
“小姐,我们现在过去吗?”
秋荷摆摆手,“我们在旁边静静地守着吧,失去亲人的滋味,我懂。”
她微微仰起脸来,月光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哥,已经五年了,你到底是死是活,为什么不回来看看爹娘和我……
☆、七
冬郎和宝林在院中的桂花树下掘着土,扬起的的尘土在空中划过一条悲伤的弧线。
宝林流着泪,牙关紧闭,冬郎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用尽全力的挖着,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何时,空中竟飘起雪花来,那雪花轻飘飘地自九天飞落人间。秋荷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任雪花在掌心融化成几滴晶莹的水珠。
“小姐。”翠芝凑到秋荷耳边,“你怎么哭了?”
秋荷愣了一下,摸摸眼角,真的湿乎乎的,“我没哭,是雪在脸上化了。”
翠芝吐吐舌头,不再做声。秋荷抿着嘴唇,向冬郎望去,飞舞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宝林和冬郎把宝林爹的尸首埋入坑中。填土的时候,宝林始终忍着泪,冬郎拍拍他的肩膀,宝林在爹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转身便跑,跑开几步,他跪倒在篱笆的阴影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
冬郎心中酸涩,想要去宝林身边安慰,可是还没迈出步子,手便被人按住了,他怔怔的看着身边这个人。
秋荷像是乘着一阵清风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到他的身边,几缕碎发轻扬在额前,她眼睛通红,“别过去,让他哭一会吧。”
冬郎点点头,秋荷的样子渐渐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秋荷的脸越来越远,他在往无尽的黑洞中坠落。那无尽的黑暗好像是一口冰冷的深井,刺骨的水在他身边漫涌。他伸出手想要挣脱着种窒息感,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却是毫无作用……
“冬郎,冬郎。”有人在叫他,那声音悠远的像是在空谷中回荡的回声,冬郎竖起耳朵,想仔细辨别那声音的方向。
“冬郎,冬郎……”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秋荷坐在床边,伸手触碰冬郎的额头。刚刚触碰上,她的手便像触了电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怎么这么烫?宝林站在秋荷身后,一脸急迫,“冬郎怎么样?”
秋荷没有做声,她推开客栈的窗子,向远处望去,天色已经放亮,街面上空无一人。翠芝去请个大夫怎么这么慢?秋荷焦急的跺着脚。
楼下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是爹!秋荷能分辨出这脚步声中最稳健的那个声调。秋荷忙迎了过去,她哭喊着,“爹,你快来,有人要死了。”
冷峻山听见女儿的呼声,匆匆奔到楼上,他跪在冬郎的床前,看着冬郎那惨白的脸,平静的心海仿佛是坠落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巨浪。
“他是谁?”冷峻山呆呆地问。
“江冬郎。”秋荷小声答道。
“江冬郎?”他的目光转向秋荷,微颤的嘴角,尽显内心的不安,“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他家被北虏人洗劫了,他娘也被北虏人抓走了。”宝林答道。
“他娘?”冷峻山目光呆滞的看向地面,突然他如疯了一般扯下冬郎的领口,肩膀上光滑洁净,肌肤如玉。
冷峻山瘫坐在地上,苦涩地笑着,眼泪流了下来,他浑然不觉。周遭的人都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秋荷跪倒在他的面前,抓住他的手,“爹,你怎么了?”
冷峻山如梦呓一般,自顾自地说着:“果真不是秋实,不是秋实……这世上怎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秋实……”
秋荷望向床上的冬郎,秋实?难不成爹把冬郎认成了哥哥?
秋荷轻轻拉上冬郎的衣襟,哥哥冷秋实的肩上有块形如树叶的胎记,冬郎身上并没有。
“这不是冬郎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到秋荷耳中,她抬眼看去,门口的一堆人影里,有一个衣着单薄、蓬头垢面的小姑娘。她挤到冬郎床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冬郎的脸,然后抬起头来,眼中噙着泪水,问秋荷:“冬郎哥哥怎么了?要死了吗?”
“你是谁?”秋荷被这眼神中的关切惊住了。
“我是桂兰,我和冬郎哥哥结过娃娃亲的。”
秋荷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掏空了。
大夫给冬郎切过脉,对立在一旁的宝林和翠芝说,“他没什么大碍,烧退了就没事了。多给他吃些滋补的东西,慢慢调理吧。”
宝林和翠芝谢过大夫,桂兰一直跪在冬郎床头,直直地盯着冬郎的脸。秋荷靠在门柱上,心中像是燃着一团火。看桂兰靠在冬郎身边,便觉得一肚子气。
“秋荷,你过来。”是爹的声音。
秋荷耷拉着脑袋来到爹的房间,“爹,你在哪儿捡的那个脏兮兮的臭丫头?”
冷峻山瞪了她一眼,“没有礼数!怎么说话呢?我是从北虏人手中把她救下来的,她爹娘都被北虏人杀了,正想把她劫走,被我碰上了。”
“那你想把她怎么办?”秋荷冷冷的问。
“你们一般年纪,留在你身边做个丫鬟好吗?”
“不要!”秋荷拍着桌子站起身来,“我看她就烦,让她滚蛋。”
“秋荷,你给我跪下。”冷峻山怒视着她,“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么粗鲁?”
秋荷跪在地上,心中的那团怒气越来越盛,“我向来就是这般粗鲁,反正你一直以为哥哥走丢的事情是我的错。自打哥哥走失,你何曾喜欢过我?”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了秋荷脸上。秋荷瞪着爹,眼泪流了下来,心中的那团怒气顺着眼泪往外倾泻,竟让她觉得舒服多了。
冷峻山坐在床边,眼中闪烁着泪光,他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我是想问你,那个冬郎该怎么办?他和那个小胖子可还有什么亲人?”
“我是亲眼看着张宝林埋了自己的爹,冬郎现在病成这样,你自己看着办吧。”秋荷摔门出去了,只留着冷峻山在屋内看着来回晃动的房门发呆。
☆、八
天色暗了下来,秋荷蜷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发呆。
桂兰洗漱之后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在冬郎床前伺候着,宝林和翠芝小声聊着天。
秋荷对屋子里那细小的聊天声毫无兴趣,她盯着天上那游走的云彩,可是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地想往冬郎方向看。
冬郎依旧昏睡着,桂兰在给他擦汗。秋荷觉得一阵揪心,她把头埋在胳膊里。
门被推开,冷峻山拍了拍秋荷的头,“跟我下楼,你林伯伯来了。”
秋荷浑浑噩噩地走下楼梯,林道明端坐在上座,他的旁边站着几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再往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那少年身量很高,眉眼清秀,看到秋荷,便露出了清朗的笑容。
“秋荷已经长这么大了?”林道明起身来到秋荷身边,满脸笑意地拉起秋荷的手,“还认识我吗?”
秋荷摇摇头,她看向爹,爹笑着说:“这是爹的好友,你的林世伯,刚刚来到永州,出任永州节度使的。”
秋荷行了个万福,“林世伯好。”
爹招呼那个少年来到秋荷面前,“这是林世伯的儿子,林宗宝,他长你三岁,今年已经十四了。”
秋荷行礼,“林哥哥好。”
“秋荷妹妹好。”
那声音真是柔和的好听,秋荷不禁仔细端详起他。可巧,林宗宝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秋荷脸红了,她把目光躲到了一旁。
爹和林道明坐下交谈。
林道明面目沉重,“昨晚北虏兵作乱,永州城损失惨重。我刚刚见过刘平安,他说那伙人出了城便向东北逃窜,他已经和周遭府县联系,大家联合追击。”
冷峻山冷笑一声,“如果他刘平安昨夜行动得当,也不至于严重到如此。整个永州城有两万兵丁,却被二三百个北虏兵闹得鸡犬不宁,实为我朝之耻。”
林道明叹了口气,他起身踱步至门口,向远天眺望,“如今朝政实在混乱,皇上偏激任性,如今十分宠信兵部尚书洪景林。洪景林那人你是知道的,睚眦必报,不是什么善类。”
冷峻山在扶手上重重地一拍,“奸臣当道,皇帝昏庸,只可怜百姓受苦。”
“如今朝中抵抗派与媾和派势均力敌,太子主张与北虏议和,六皇子主战,皇上是不和不战。如今我是越来越看不懂皇上了。”
林宗宝悄悄朝秋荷招手。
秋荷指着自己的胸口,我?
林宗宝点点头。两个人从后门出来,来到院中。宗宝踢着地上的雪花,“秋荷妹妹,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
宗宝盯着秋荷,“小的时候我们可是常常在一起玩的,当时还有秋实……”
关于哥哥的一起,秋荷是故意忘掉的,当然,忘掉了哥哥的同时,也忘掉了宗宝。她摇摇头,不做声。
宗宝红着脸看她,“我听父亲说,今天能来看到你,昨夜我是一夜无眠。”
秋荷盯着他那张面颊微红的脸,“你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回去了。”
“你还记得当初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他朝秋荷方向伸出手,伸到半空却僵住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还记得吗?’我哪里记得那么多,当时我才四五岁。”秋荷狠狠地甩下这句话,便飞快地跑上楼去。
为什么?为什么有些事怎么也记不起来,有些事却想忘也忘不掉。
她坐在门廊,靠在朱漆柱子上,哥,你在哪?
☆、九
“哥,你在哪?”五岁的秋荷在花园里喊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哥,你在哪?快出来。”
秋荷的孪生哥哥秋实穿着一袭天蓝色的小褂子从假山后蹦了出来,笑嘻嘻的来到秋荷面前,“我在这儿呢,这回轮到我当鬼,你快躲起来。”说着,秋实把肉呼呼的小手捂在了眼睛上,“快躲起来吧。”
秋荷破涕为笑,她提着裙子躲到假山后,心里想着,“这个地方不行,刚刚哥哥就是躲在这里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