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目光又非常之轻。
安妮自以为她是了解王祈隆的,可安妮越来越觉得王祈隆是个游离于正常群体之外的、让人生疑的个体,让她无从把握。
王祈隆是亲眼看着安妮从游泳池中心的滑道上跌落到水下去的。
经过专家勘测,阳城地下三百米以下全部是温泉水。水温从下面抽上来可达四十度以上,由于富含多种矿物质,洗浴后皮肤光华如缎。长期坚持,水质中的天然硫磺成分可帮助治愈多种皮肤病。
水上活动中心是王祈隆出任阳城市长后的一大建设项目,与香港一个客商合作,利用一个废弃的体育场,建起了近千亩大的温泉度假村。当时建这个度假村时,王祈隆是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个是,阳城是一个缺水的城市,市民特别亲水,从解决公益事业的角度,为市民解决实际问题。第二个是,阳城又是一个特别守旧的城市,主要问题是大家都喜欢躲在家里,不愿意走出来,所以有必要创造一个特别大的公共场所,给市民提供更多的交流机会。
度假村的经营采取平民化政策,对外商的收益采取财政补贴的办法,所以从一开始就有比较高的社会和经济效益。安妮和爷爷第一次到阳城来,王祈隆就把这个地方介绍给他们。这里引起了安妮极大的兴趣。她是个泳迷。
王祈隆是下班后陪了安妮来的。孩子们都开学了,巨大的游泳馆里显得空空荡荡。安妮穿了泳衣戴了泳帽,海豚一样地在水中穿行。安妮在水中的姿势很优美,安妮的体力也非常好,她可以一口气在百米泳道上连续游好几个来回。安妮是变换了各种姿势,特意游给王祈隆看的,一边游一边对坐在岸上的他打着手势。她知道王祈隆是不会下水的。他戴着墨镜,坐在很远的晒台上。安妮想,如果再换上一套白色的休闲装,他还真像那些中东石油国家的阔少。安妮一会在水上看他,一会又在水下看他。安妮在水上看他的时候,王祈隆还是那个让她既恨且爱的没心没肺的家伙;在水下看他的时候,王祈隆就变成了液体,他在安妮的眼睛里流动。安妮想,他要真是能装在瓶子里的液体多好啊!
游了一阵,安妮就攀缘到泳池一侧、高达七八米的滑道上去了。她在滑道上上下了几个来回。再后来,王祈隆就听到一声尖叫。
安妮是从滑道上方头朝下跌落到水里去了。
王祈隆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当时虽然他看着安妮,脑子却停留在其他地方。他几乎忘了跑过去,他坐在沙滩椅上呆呆地看着救生员把安妮从水里捞出来。在巨大的变故面前,他总是这个样子。也许是处变不惊,也许那一刻真是大脑短路。待他清醒一些的时候,安妮已经被护送到救护车上了。
安妮被送到医院后昏睡了二十多个小时,这二十多个小时,几乎用尽了王祈隆半生的精力。他第一次这么安静从容地看着安妮,几乎有一种父亲的情怀。他期待着她醒来,尽管医生告诉他她并没有受伤,只是因为惊吓肺部被灌入了过量的水,因而引起窒息。他还是止不住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安妮静静地躺在床上,几乎听不见呼吸。王祈隆一直守着她,如果她伤残了,他就立刻娶了她,哪怕她从此躺在床上,变作一株植物。
他默默地祈祷着,让她醒来,这样好的一个女人,她的生命才刚刚打开。
他看着她,等她醒来,他立刻就告诉她,他要把她留在身边,爱她,从此守着她!这是一个让他可以为之抛弃一切的女人啊!从来没有过的,他愿意用生命去呵护的女人!
安妮不能听到他这发自心底的呼唤,安妮若是听得到,她还会为自己的安然无恙庆幸吗?也许她已经是彻底清醒了的。
王祈隆被自己的设想弄得悲壮起来,眼窝里又湿又热。他从屋子踱到阳台上,又从阳台踱到屋子里,站在安妮的床前,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誓言。
他要娶她,把她留在阳城,从此相守在一起。
因为使用了大量的激素,安妮醒来的时候,精神是出奇的好。她沉沉地睡了几十个小时,像是补足了二十几年所有缺失的觉,脸蛋红扑扑的,整个人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在她醒来的那一瞬间,王祈隆差不多是绝望的。他看着她,突然觉得害怕。他在短暂的几分钟里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每一分秒,实际上从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没有停止过那种不可名状的、让他恐惧的感觉。
安妮先看了一下王祈隆,顽皮地说,都是你不听我的话。要是市长大人陪我一起下去,那滑梯就不敢欺负我了。
王祈隆勉强地笑了说,说不定会把我们俩一起甩下去。
那样更好啊!我们就上演了一出中国的泰坦尼克。
然而安妮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王祈隆打了一个趔趄。她说,我想回家了。我特别想爷爷,你送我回北京去陪爷爷好不好?
她是属于北京的。北京是一棵巨大的树,而她就是树上的一片鲜活的叶子啊!
王祈隆拼命抑止住自己的失望,笑了点头,算答应她了。看着安妮期望的眼睛,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想去看看爷爷了!
安妮孩子一样地笑了。
安妮出院了。安妮是站在阳光底下了。安妮说,活着真好啊!
安妮又说,市长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吧?
在安妮的催促下,他们买好了第二天去北京的机票。那天,他们约好了要在一
起吃晚饭。安妮自己去市场上买了许多菜,安妮要亲自下厨了。
安妮等待了一个下午。安妮又等了一个晚上。
王祈隆失约了,王祈隆前所未有地失约了。办公室里没人。安妮打了氖只只枪亓说摹?/P》
安妮一直用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安妮在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刻敲响了王祈隆家的门。站立在让她惶恐的门前,她整整敲了十多分钟,那门终于开了。王祈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东倒西歪地站在屋子里,麻木地看着站在门前的安妮。
屋子里的一切,还是依了安妮第一次见到过的样子。她身体瑟瑟地抖起来,她疑心那傻呵呵的女主人,会突然从凌乱的旧沙发上站起来。
王祈隆穿了一件宽大的背心,一条拖过膝弯肥胖的短裤,赤着脚,趿拉着拖鞋。安妮从认识王祈隆还从未见他穿过凉鞋或者拖鞋。安妮最欣赏他这一点,他像是一个标准的西方绅士,他的鞋子往往是他服饰中最讲究的部分。
安妮还是第一次看到王祈隆赤裸的脚。那是一双极普通的男人的脚,那双普通的脚经过长期的教养,已经出落得嫩嫩的像一双女人的脚了。这让安妮很是吃惊,她不知道王祈隆竟然有这么秀气的一双脚。
安妮突然间泪流满面,她很忧伤地哭泣着。她的伤心是因为王祈隆,但又不完全因为王祈隆,那是一种透心彻骨而又无可名状的哭。她知道,她是没有力气把王祈隆从这间屋子里弄出去了。可是,如果让她在这间屋子里,哪怕再多待上半分钟,她都会随时窒息过去。同第一次来这里一样,安妮出了王祈隆家的门,就忍不住呕吐起来。
安妮走了。
安妮走的时候已经明确地醒悟到,王祈隆是不可能走出这个地域的了。这里有他的亲人,有他乐此不疲甘而为之的事业,安妮个人的力量是远远没有这般巨大的。如果王祈隆开口请求她留下来,她能够长此以往地在这个小地方生活下去吗?王祈隆的理智也许是对的,安妮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王祈隆没有请求安妮留下来,他亲自驾车把安妮送到了机场。走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安妮说了一句话。安妮说,妈妈要从美国回来了。王祈隆从后视镜里望着她。她却一直扭头看着窗外,满腹心事的样子。虽然只有五十分钟的路程,还是让他急出了一身汗。
过安检的时候,安妮过来拥抱了王祈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门。王祈隆希望他能再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想再对她挥一挥手,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头。
安妮走了!
安妮走后,王祈隆有很长一段时间适应不过来。好象是安妮的走,把所有的人都带走了——许彩霞走了,儿子也走了。这个城市是个只剩下王祈隆一个人的城市。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但生活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上了。王祈隆依然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仍然认真地履行着他的市长职责。阳城又新引进了几个较大的外资项目,还准备举办全省城市运动会。王祈隆把自己陷在事务里,这样让他很充实。他重新对官场充满了激|情。
元旦节前夕,市里开了一次常委会。在主题工作研究完之后,书记齐元新把市长和其他副书记留下来,公然在会上提出,要抓财贸的常务副市长给他准备五十万元,用于过节期间的往来开支。他说完,大家都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齐元新并不去看大家的表情,就对王祈隆说,你抓紧时间安排吧,节日马上说到就到了。然后就散了会。
这人看来是真的不懂行政单位财政开支的套路,他完全是把他在企业的做法给搬过来了。
下午,王祈隆还没有想好该怎样应付这件事情,高蓝青却找到他办公室来了。高蓝青进来后反身关紧了门,坐下就直接切入到了正题。他说,祈隆,现在该是你站出来说话的时候了。你一味地退让,最后害了我们,也害了他。几个副书记早就憋不住了,他姓齐的很多做法实在太过分了。过去在处理一些个人问题时,我们是竞争对手,我甚至在许多事情上有对不起你的行为。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真是从内心里佩服了你的人品,而且,对我个人的问题,我已经无所谓了。祈隆,我比你大几岁,如果我还有称得起你老大哥的资格,请你相信我一回。你我都算是阳城的开国元勋吧,不能眼看着把这份家当交给齐元新,我们不能看着阳城败在这小子的手上啊!
高蓝青是动了感情的,嗓子都激动得哽咽起来。王祈隆给他倒了杯水,拉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又给他点上一根烟。高蓝青说,我们不让你出面。你只
要点头同意就行了。我们几个副书记,一起到省委去。我就不相信,别的不说,就这五十万元,就能做做文章!这阳城的书记,凭天地良心,也该是你王祈隆的!
老兄,王祈隆说,今天能有你这几句话,我当不当书记都已经满足了。老兄,我们都是做了多年的领导干部,干什么事情都要学会设身处地啊。老齐刚来不久,对地方的情况不了解,难免会有一些失误。谁到一个地方不想把工作做好?他在经费的问题上处理得有些不对头,可本意也是为市里的发展考虑的。省委既然把齐元新派来,肯定是经过一翻斟酌的,事情没有我们想像的这样简单。再说了,工作做得怎么样,成绩该记在谁的功劳薄上,我们要相信组织。如果我们靠着不光彩的手段制裁了别人,自己上去心里也是不塌实的。老兄,你是为我好,也是为我们阳城好,你的情意我是领了的。但,我们不能同意你这么做。
高蓝青说,我们怎么是不光彩的手段?我们就是要正大光明地去省委反映问题。
王祈隆说,不!这样我不会同意的。我也希望你听我一次,最终你会想明白的。
高蓝青说,祈隆,如果让我放弃,请你给我一个理由!
王祈隆说,加拿大前总理克雷蒂安曾经问过邓小平同志三落三起的秘诀是什么,小平说,忍耐!忍耐!忍耐!现在,我把这句话转送给你。
高蓝青沉吟了好一阵子才说,祈隆,老哥今天算是服了你了。我听你的,往后工作上只要能为你出力,你说一我不二。
王祈隆再次握紧了高蓝青的手。
送走高蓝青,王祈隆站在窗前却无端地烦躁起来。这五十万是无论如何也要马上准备出来的,其实对于他和齐元新来说,五十万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而对这五十万的态度,却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事。王祈隆想,这五十万的资金怎么筹措,怎么样去跟其他几位书记交换意见,的确是一个不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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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祈隆的爹娘和妹妹都住上了新房,他们也开始了崭新的城市生活。大王庄被他们彻底地甩在身后,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王祈隆现在也常常到父母那里去。爹和娘客客气气地接待自己的儿子,看着儿子回来,都慌着站起来,等儿子坐下了,才敢欠着屁股坐下来。儿子从来不看他们的脸,他们脸上的谦卑让儿子受不了。儿子也没那么多话,坐一会,问一句“没什么事儿吧?”然后就匆匆地走出去。
走在高楼大厦的夹缝里,虽然有那么拥挤的人流,虽然贵为一市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