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朦朦胧胧,似乎有点灯光,朝那点亮光去不如说是朝亮光爬行,灯光从缝隙中透出来二楝房子,一扇门,趴到门框边上,伸手构到那门,豁然开了,听见风声,却没有风,一间大厅里有圈光亮照在眼前,你爬进光圈里,竟然站了起来,结结实实的木头地板,这才发现同蛋精光,前面却甚麽也看不见……
你需要做一个姿态,然後不动,变成一座塑像;
你需要像一屋游丝,在空中飘荡,像云翳一样渐渐消融;
你需要在枣树上,像带刺的枝梢,像初冬的乌柏剩下的叶片冻得暗紫,在风中颤动;
你需要从溪涧涉水而过,需要听见赤脚在青石板路上叭哈叭哈作响;
你需要把沉重的记忆从染缸里拖出来,弄得满地湿淋淋的;
你需要”个光亮洁白的舞台,让他同一个也赤身裸体的女人,众目睽睽之下打滚;
你需要从上往下俯视他们,显示你空洞的眼窝,一对黑洞;
你需要看见这门後寂寥的天空中清澈满圆的月亮里的阴影;
你需要同一头母狼性茭,一起昂首嚎叫;
你需要踏著轻快细碎的步子,踢踢踏,踢踢踏,就地转圈独舞;
你希望你的舞者他,如同一条脱水的鱼,在地上蹦蹦弹跳,
你希望是一只残忍的手,握住这滑溜溜弹跳不已的大鱼,一刀剖开,而又不希望这鱼就此死掉;
你需要在高音阶上用极尖细的声音叙述一个忘了的故事,比如说你的童年;
你需要在黑暗中,像只下沉的船,缓缓没入水底,还要看见许许多多泡沫上升,都静悄悄没有响声;
你需要变成一条大头鱼,在水草中摇头摆尾,游游荡荡,
你希望是一只忧郁的眼睛,深邃而忧伤,用这眼来观看世界怎样扭得来,扭得去,而这眼睛又在你掌心之中;
你希望你是一片音响,音响中离析出来一个细柔的中音,衬在一片音墙之前;
你希望你是一首爵士,那麽随意又出其不意,即兴而那麽流畅,再转折成一个古怪的姿态,一个暧昧的微笑二个包含笑意又令人诧异的相貌,然後就凝固了,变得麻木僵硬,然後你不动声色,滑脱出来,又成了条泥鳅,而把古怪的笑容留在那僵死的脸上,例开嘴,露出两颗板牙,菸熏黑了的门牙,或镁的两颗大金牙,黄灿灿的在这张僵死的嘻笑的脸上,也挺好玩的。
你希望是布鲁塞尔市中心小广场上撒尿的孩子,男男女女都用嘴去接他尿出的泉水,女孩们在一边格格直笑,而你,又是个老者坐在酒吧里望著,那麽苍老,满脸舒张不开深深的折皱!笑或不笑都一个样,喝下一口酱油样浓黑的甜啤酒。
你想当众嚎啕大哭,却不出声响,人不知你哭甚麽,不知你真哭,还是装模作样,你还就想对这装模作样的世界大哭一场,当然没有声音,做一副哭的模样!令尊敬的观众不知所措,然後把胸膛扯破,掏出个红塑料皮做的心,从中再抓出”把稻草或是手纸,撒向肯喝彩的人,走著满潇洒的步子,然後,然後滑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心肌梗死在台上,诚然,你不需要救护,不过在做戏,就要这样展示痛苦和快意,忧伤和欲望,狡舍的微笑,弄不清是笑,还是一脸怪相,然後你悄悄溜掉,同刚刚结识被你打动芳心的姑娘,在厕所里站著Zuo爱,人只看得见你的脚,她两腿盘在你腰上,你便拉响水箱,就要这样哗哗流淌,洗涤你出H己,让全世界都流泪,叫全世界的玻璃窗都淌雨水,让世界变得一片模糊,迷蒙蒙不知是雨还是雾,你便站到窗口,看著窗外的雪花无声无息飘落,让雪把城市全都覆盖,像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而窗前的你,默默凭吊他丧失了自己……
也可以换一下眼光,是你在观众席,看他爬上台来,空荡荡的舞台,赤条条站著,通亮的灯光下,他得有一段时间习惯这强光,才能透过照亮舞台的光束分辨空空的剧场後排坐在红丝绒椅子上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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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那姑娘留下的书包里有个学生证,姓许倒不错,倩才是她的真名。包里还有一些告急的传单和小报,她上北京或许负有告状的使命,可这都是公开散发的印刷口叩,那麽也许只是去北京避难,又显然害怕人认出来,才把有地证件的书包塞给他,他想。
他无从知道许倩的下落,只能从街上张贴的大字报和传单中去找寻那城市的消息。他骑车沿长安街从东单到西单,又去了前门外火车站,再到北海後门,各处张贴的外地武斗的告急地二看遍,对种种惨案枪杀酷刑的控告,有时还有尸体的照片,这一切灾难都似乎都同许倩有关,他觉得没准就已经落在她身上了,不由得唤起切身的痛楚。
书包里还有许倩穿过的那件小黄花的无袖圆领衫,留有她的气味,卷成一团带血迹的内裤似乎都成了遗物,令他心底隐隐作痛。他像是染上恋物癖,摆弄不已这包里的东西,把那本语录套上的红塑料封皮也褪出来,封套里居然有个小纸条,写的是老地址,无量大人胡同,现今已经改为红星胡同,或许就是她姨妈家。他立刻出门,又觉得过於唐突,回到房里,把桌上的东西塞进包里带上,只留下了她那夜换下的衣裤。
夜里十点多钟,他敲开了一座四合院的大门,”个壮实的小伙子堵在门口,没好气问:
“你找谁?”
他说要见许倩的姨妈,那小伙子眉头紧蹙,明显的敌意,他心想也是个血统红卫兵,那番急切的冲动消失殆尽,便冷冷说:
“我只是来通个消息,有东西交给她姨妈。”
对方这才说等”下,关上门。过了一会,小伙子陪了个上年纪的女人开了门,这女人打量了他一下,倒比较客气,说有甚么事可以同她说。他拿出了许倩的学生证,说有东西要交给她。
“请进来吧,”那女人说。
院里正中的北房有些零乱,但还保持高干人家客厅的格局。
“您是她姨妈?”他探问。
那女人头似点非点,有哪麽点表示,让他在长沙发上坐下。
他说她外甥女,估且算她的外甥女,没上得了渡船,被挡在码头上了。这姨妈从包里拿出那叠传单翻看。他说那城市很紧张,动用了机枪,夜里都在搜查,许倩显然属於被搜查的那一派。
“造甚么反!”姨妈把传单放在茶几上,冒出一句,但也可以当成一句问话。
他解释说他很担心,怕许倩出甚麽事。
“你是她男朋友?”
“不是。”他想说是。
又沉默了一会,他起身说:
“我就是来转告的,当然希望她平安无事。”
“我会同她父母联系的。”
“我没有她家的地址,”他鼓起勇气说。
“我们会给她家写信的。”
这姨妈无意把地址给他。他於是只好说:
“我可以留下我的地址和工作单位的电话。”
老女人给了他一张纸,他写下了。这位姨妈便送他出门,关门的时候在门後说:
“你已经认识这地方了,欢迎再来。”
不过是句客气话,算是答谢他这番不必要的热心。
回到他屋里,躺在床上,他努力追索那一夜的细节,许倩说过的每”句话,黑暗中她的声音和身体的反应都变成刻骨铭心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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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门,来人是他们这派的一位干部老黄,进门就问:
“哪天回来的?找了你几趟,机关里也不照面,都干甚么呢?你不能再这样逍遥了!他
“一个个揪们干部,冲了会场—.”
“甚麽时候?”他问。
“就今天下午,都打起来了!”
“伤人了没有?”
老黄说大年*伙把财务处管出纳的科长打了,肋骨都踢断了,就因为家庭出身资本家,亮相支持他们这一派的干部都受到威胁,老黄的出身也不好,小业主,虽然入党快二十年了。
“要保护不了支持你们的干部,这组织就非被压垮不可!”老黄很激动。
“我早退出了指挥部,只外出做点调查,”他说。
“可大家都希望你出来支撑,大李他们不懂保护干部。谁都是旧社会过来的,哪个家里和亲属没有点问题?他们宣称明天要召开揪斗老刘和王琦同志的大会,你们要不制止,这样下去就没有干部再敢同你们挂钩。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老刘和一些中层干部他们让我来找你,我们都信任你,支持你,你得出来顶住!”
干部们也在背後串联,权力的争夺弄到人人不结帮成派便无法生存的地步。他被这一派背後的干部选中了,又得推到前台。
“我家里也叫我来找你谈,我们的孩子还小,我们要打成个甚麽,小孩子怎麽办?”老黄眼巴巴望住他。
他也认识老黄的妻子,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人情难却。也许同失去许倩有关,这姑娘被拦截以及在他的想像中可能遇到的凌辱也激发他,重新兴奋起来。对失去权势受到威胁的人的同情或是共鸣,那种人情又唤起冲动,勾起残存的英雄情怀,大抵也因为他脊梁骨还没被压断,还不甘心任人打败。他连夜去找了小于,说服于必须保护支持他们的干部,于立即又去找大李。他一夜未睡,又串联了几个年轻人。
清晨五点,他便到了王琦住的那胡同,认了一下门牌,两扇铆著铁钉的旧宅大门紧闭,胡同很清静,还不见行人。胡同口有个早点铺子,已经开门营业。他喝了碗滚热的豆浆,吃了个从油锅里刚捞出来的油饼,路口还不见”张熟识的面孔。又要了碗豆浆,又吃了个油饼,这才见大李骑车来了。他抬手招呼一声,大李下了车,居然像老朋友”样紧紧握住他手。
“你回来啦?我们正需要你。”大李也这麽说,然後又凑近他,低声说二老刘夜里转移走啦!藏起来了,他们去也只能扑空。”
大李一脸倦容,显得真诚,他们的前嫌顿时消失了。这就如同儿时里弄里孩子帮打群架,较之那虚假的同志关系多了层哥们义气,这乱世还就得成帮结伙,好有个依靠。大李还说:
“我已经联系了一个消防中队,头儿是我铁哥们,要打的话,我”个电话就可以来一拨人,还能把消防车开来,拿水龙头滋他们V口挺的!”
六点钟左右,小于也和机关里的六七个青年都聚集在胡同口,之後又都挪到王琦家门前,一伙子倚著自行车,嘴上都叼根菸卷。两辆小汽车进胡同里来了,三十米外停住,他们认出来是机关的车,车里没人出来,就这样对峙了四五分钟,车往後退出巷口,掉头走了。
“进门看看王琦同志去,”他说。
大李这会儿倒犹豫了,说:
“她男人是黑帮分子。”
“看的又不是她丈夫。”他领头进去了。
前办公室主任从房里迎了出来,连连说:
“谢谢同志们来,请房里坐,请房里坐!”
王琦的丈夫,原先党的理论家现今又被党抛弃了的反党黑帮分子,一个瘦小的老头子,默默向大家点头,相通的两个房门都贴了封条,没处避,来回在房里跺步,一支接一支菸抽个不停,还直咳嗽。
“同志们都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大家做些早点,”王琦说。
“不用了,刚才在胡同口都吃过了,王琦同志,就是来看看您的,他们的车走了,这会是不会来了,”他说。
“那我给你们泡茶吧……”毕竟是女人,这位前主任噙住眼泪,赶紧转身。
事情就这样莫名其妙转化了,他转而去保护
“反党黑帮”的家属。王琦在任时警告他同林的关系不得过密,那压力早已消解,较之那以後接连不断的事变,也算不得甚麽了,他相反感谢她为人宽厚,没有追究他同林偷情的事,如今也算报答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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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大李这帮哥们喝著黑帮分子的妻子革命干部王琦同志家的茶,临时开了个会,决定成立个敢死队,以在场的这几个哥们作为骨干,对方组织如果揪斗倾向他们这一派的干部—立即赶赴现场保护。
但是武斗还是发生了,大年们在办公室里揪斗王琦,走廊上堵满了人,办公室内成了战场,人站到桌子上,桌上的玻璃板也踩碎了。他不能退让,挤进去,也站到桌子上,同大年对峙。
“把他拉下来,这他妈的狗患子!”大年对那夥老红卫丘一下令,毫不掩盖这种血统的仇恨。
他知道只要稍许软弱,他们便会扑到他身上,把他打残,再把他父亲的悬案不分青红皂白兜出来,扣上他阶级报复的罪名。办公室里外,他这派文弱的老职员和旧知识分子居多,干部们也多是文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