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燕昭的眼疾在此时突然加重,左眼的白睛整个全部红了,像出血一样。医官们吓坏了,他们联合会诊,讨论认为君上是因为战事焦灼而心火过重,所以开了降心火的药。
无果。
燕昭的左眼开始红肿,并且渐渐把黑睛的部分包围上。这时候他的整只左眼看起来十分骇人,因为他在前线,又是主帅,此时战事局势紧张,这只可怖的左眼毫无疑问会让许多人认为君上身体有疾,红巾军可能要出事。红巾军此时的士气本来就不高,全凭一场胜仗撑着,燕昭万万不能在此刻出事。
所以。燕昭开始减少在外出行的时间。
可是这并非长久之计,医官们水平不够,于是副将们开始派人在当地四处打听名医圣手来给燕昭治病。
这些人有些说燕昭是有大肠之火,使用大黄泻下,有的则说他是外感风寒,以热茶蒸汽熏之。大夫来了一个又走一个,试过五六种法子,燕昭的左眼没有丝毫好转迹象。
于是一天天的,帅帐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沉重。
燕昭可以没有一只左眼,但是不能是现在。
如今,他被布遮盖起来的左眼如今已经完全失去视物能力,为了不让它吓着副将们,他用黑布盖住了它。帅帐中刚刚讨论完下一次作战计划,然而副将们谁都没有离去,大家都担心地看着燕昭,他坐在主位上,低头思虑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给伊崔去信,让顾朝歌来一趟。”
若连她也束手无策,那他便亲自废了这只左眼,戴上眼罩,图个干净。
*
锦官城。
炭火烧着,顾朝歌坐在暖融融的室内,带着阿岩,和几个大夫一同整理成堆的医书。案几的一角摆着一小叠,那是已经重新整抄过的善本。这时候,大门被人从外打开,冷风灌入,伊崔拄着双拐走了进来。他环视一圈,低声道:“诸位大夫请先出去,伊某有事要和顾大夫谈。”
顾朝歌整理医书的时候,伊崔偶尔会来陪她,可是如今日这般神情严峻的情况却没有,几位大夫颌首离去,顾朝歌拍拍阿岩,示意他也出去等着。待室内清净,她走过去扶伊崔坐下,伊崔刚刚坐定,便从袖中拿出一份火漆封印的书信。
这是一封八百里加急。
燕昭亲笔。
他递给顾朝歌,这意思便是顾朝歌可以看。通常这种高级别的加急都是绝密消息,若是顾朝歌能读,那一定是其中的消息和她有关系。
莫非是师兄他……
顾朝歌带着满心的疑惑和忐忑拆开书信,一目十行浏览完毕,眉头微蹙,放下信笺,轻叹了口气:“眼中有淤血,需要针灸。”
“你可以?”伊崔问。
顾朝歌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撩开伊崔的衣袍,去摸他那条仍然缠着白布的右腿。
“阿岩,进来一下。”顾朝歌忽然开口,话音落下,阿岩推开门,一脸疑惑地站在门口:“姐姐,怎么了?”
“拿剪子来。”顾朝歌说。
伊崔同样疑惑,他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朝小歌,你看我的腿做甚?”
顾朝歌抬头看了他一眼:“君上的眼疾,我当然必须要去,而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去?”
伊崔颌首:“这是自然,此去前线千里之遥,途中变数颇多,如若我不陪着……”
“可你不能去。”顾朝歌打断他,阿岩拿来了剪子,她将伊崔的右腿包扎白布小心剪开,露出坑坑洼洼的皮肉来。这是伊崔第一次看见自己正在生长的右腿,肉红红的,像外面卖的猪肉一样,看得他很不习惯。
顾朝歌并不是剪开来特地给伊崔看的,她是为了给阿岩看。她指着伊崔的右腿,和阿岩小声嘀咕着什么,阿岩时不时点点头,偶尔插两句嘴,换来顾朝歌赞许的眼神。
伊崔很快意识到了顾朝歌的想法,这回轮到他皱眉:“朝小歌,你不让我去,想让阿岩留下接替你?”
“阿岩以前是按未来大巫培养的,他和我一起研究这种秘术,除了我和大巫之外,最了解的便是他了。阿岩会提取那些小虫子的分泌物给你涂药,我再留下药方和按摩的法子,药方按照我的吃,按摩的话寻一位擅长此道的郎中,按照我的法子来就是,不难。”
顾朝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伊崔却不赞同地打断她:“我和你一道去,不是更好?”
“那锦官城怎么办?蜀中怎么办?”顾朝歌看他:“情况紧急,宋大哥现在岂有足够的时间来接替你?”
伊崔语塞,他知道自己此回是意气用事了,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可是你……我说过……”说过不会让你冒险的。
“我是去救君上啊。”顾朝歌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样瘦,可是冬天里已不会那样凉。顾朝歌柔声安慰他:“我不会有事,我会乖乖听话的。”
阿岩站在一旁,懵懵懂懂地明白,姐姐好像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姐姐,你不带我?”阿岩问。
“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好好照顾伊大人,”顾朝歌摸摸他的脑袋,难得严肃地叮嘱他,“我回来的时候,要看见一条能活动的,正常人的腿。”
阿岩认真地点头:“姐姐放心!”
他以为顾朝歌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阿岩认知中的“远门”,就是从黔贵大山中他所在的那个寨子,到锦官城这么远的距离。他不知道顾朝歌要走的路比这长得多,而且也凶险得多。
*
收到这封八百里加急后,顾朝歌几乎是立即收拾行囊,伊崔让阿柴带着一支百人小队随她出行。长江不会封冻,他们水路走完走陆路,尽量选择最快的途径,用最少的时间抵达燕昭所在之地。
为此,这个年他们都是在船上过掉的。
好在如今寒冬腊月,无论是北胡,石威,还是大靖,似乎都不想在这么冷的时候挑起战事,燕昭的军队便得以一直驻扎在同一处没换地方。不然恐怕顾朝歌要找到燕昭,还得费很大一番周折。
在顾朝歌未至的时候,依然有大夫在试图给燕昭治病,同样认为是有内火,使用苦寒之药。燕昭的左眼不见好转,反而开始出现了白膜,这种白膜又叫翳膜,慢慢地开始覆盖眼睛。一看病症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副将们也不敢再乱请大夫了。而且麻烦的是,因为请的大夫口风不紧,燕昭有眼疾的事情已经在小范围内传开,甚至越传越厉害,说是红巾军首领燕将军已经瞎了。
坏事传千里,不知道怎么的,这话竟然传到了扬州卫府,吓得再次怀孕的卫潆险些滑胎。
这些事情顾朝歌都不知道,她到达军营的时候整个人走路都打飘,实在是整日整夜的赶路太劳累,她吃不消。
“顾姑娘,是顾姑娘来了!”
“是顾小大夫,真的是顾小大夫啊!”
“她是来给君上治病的吧?把顾大夫都请来了,君上是不是……”
“顾大夫来了,君上肯定不会有事,是吧!”
一到主军营,认识顾朝歌的人越来越多,不停有人开始向她打招呼,围过来问东问西,左右现在暂时休战,百无聊赖的士兵们也想找点事情消遣。
“去去去,都一边去,顾大夫忙着呢。”杨维带兵过来亲自接她,把被人高马大的士兵们团团围住的顾朝歌“解救”出来,第一眼看见顾朝歌裹在狐裘里的这张眼底发青还浮肿的脸,杨维吓了一跳:“朝歌,没事吧?”
顾朝歌摆了摆手:“就是没睡好而已,君上呢,马上带我去。”
待杨维引她入了主帐,顾朝歌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混合的药味,等掀了帘子看见燕昭的脸,她被真正吓了一跳:“谁干的!怎么会严重成这样!”
一听她语气颇有责备之意,杨维讪讪:“大家着急,多请了几个大夫……”
“射箭不需要对准靶子吗?这是乱来,你们都请的什么江湖骗子啊!”顾朝歌星夜兼程赶到这里,就是怕请的大夫水准不够胡乱来,结果一来,果然和她料想的一样,不由得心底无名火起:“这是害人知不知道!”
杨维被她炮仗似的话吓一跳。心想两年多不见,顾小大夫脾气见长,当着君上的面竟然敢骂人,也不知道伊大人是如何调教她的,消不消受得了。
“莫怪他们,”燕昭开口解围,艰难地用右眼去瞧她,“是我自己焦急,胡乱找大夫,又让你从蜀中千里迢迢赶来,实在是对不住。”
顾朝歌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以前她害怕的这个大个子,如今躺在卧榻上,半边脸都因为这只眼睛受到影响,看起来可怖又可怜。她压了压心中的火,道:“手伸出来。”
第82章
顾朝歌之所以拿“射箭不对准靶子”做比喻,是因为她发现燕昭请来的几个大夫方法各异,连燕昭所得之病都各有说辞。所以每个人就像蹩脚的猎手,东一枪西一枪,就是瞄不准靶心。
当她给燕昭号完脉看了舌头,仔细问诊过后,连看了数个大夫给燕昭开的方子和施用的各种法子,她更加哭笑不得。方子是据仲景先师的经方所改,是好方子,茶蒸之类的土法子也是好方子,但是就是不对症啊。
这上头各种方子互相矛盾,没想明白症结所在就急急下药,于是几个人一团乱糟糟的,谁都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就好像一个快要交答卷的考生,胡乱写几句答案碰碰运气。
这也不能怪那几位大夫草菅人命。燕昭此症不常见,时下只凭号脉又缺乏准确性,若那本讲舌诊的《敖氏伤寒金镜录》能广为流传,行医大夫人手一本,说不定燕昭这病也就用不着她亲自出马了。顾朝歌想起锦官城中那厚厚几摞还未整理完毕的医书珍本,忽感她所做的这项工作的迫切和有意义。
“取烛火来。”顾朝歌让燕昭仰面躺下,从箱笼中取出银针包,眼见她马上就要开始治病,杨维亲自点燃油灯给她送来。
顾朝歌聚精会神,捻起银针,过火烧灼,命燕昭尽力睁眼,让杨维扶住燕昭的头勿让他乱动,然后轻刺白珠。
数十滴浊血,如胶一样粘稠,缓缓流出。
针灸的效果实在神奇,浊血流出之后,燕昭立即感觉到清爽许多,红肿部位也有消退迹象。不过覆盖表层的翳膜一时半会无法消退,需得每日针灸配合服药,燕昭的眼疾着实很是严重,顾朝歌粗略估计起码需要半月以上才能恢复。而且恢复之后仍需保养,半年之内都不能用眼太过,熬夜读军报看地图什么的,绝对禁止。
“半个月?”燕昭焦急:“那太久了,能不能更快一些?”最近他们打算发兵一次夺回失地,燕昭不希望自己的眼疾在此事上横生枝节。
顾朝歌想了想,不确定道:“行……吧,我做个药包给你敷左眼试试,或许能加快恢复速度。”
燕昭长舒一口气,起身向顾朝歌行了一揖:“多谢多谢,事关重大,要麻烦顾小大夫多费些心思了,我现在……实在是病不起。”
正在凝神开方的顾朝歌怔了怔,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两年多没见,这位以前她很怕的大块头,如今满脸胡茬,显得十分沧桑,显然战场的接连失利和糟心的眼疾让他压力颇大。不过即便处于如此颓丧的时期,在燕昭身上也依然可以看见沉稳和坚定的力量,比起两年前,他的威严气息更甚。
燕昭虽然病了,却没有垮,他还有信念和理想。
顾朝歌忽然有点儿激动,从红巾军在南谯小镇发迹,一直到如今掌控半边天下,和大靖官府公然对垒,她发现自己在这其中也是出了力,帮了忙的。想到有一天风云变幻,整个天下真的换了人来做皇帝,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她面前的这个大块头。
顾朝歌不能不小激动一把,她用力点了点头,握紧小拳头:“君上放心,我会努力的!”
她认真攥着拳头发誓的小模样,实在是好玩,纵使帐中气氛原本沉闷,燕昭在这一刻也忍不住被她逗笑:“那燕某便麻烦顾小大夫了。”
于是,顾朝歌在燕昭的军中留了下来。
然后,军中的士气在短时间内,突然莫名其妙开始变得异常高昂。这种高昂是分地点的,分时间段的,短暂的昙花一现的爆发。比如当顾朝歌和几个医官们抱着草药,恰好路过训练场的时候;比如顾朝歌和医官们端着饭碗出来和士兵们一样排队打饭的时候;又比如因为女性身体的特殊性和对干净的要求,顾朝歌不得不要求伙头兵多给她烧几桶热水沐浴的时候。
不是顾朝歌有万人迷的脸,而是这帮素了太久的热血小伙们太久没见到年轻漂亮的女人。
更何况她还是医官,会医术的,能救命,有文化,不得了!
而且挂了彩生了病就能和她“亲密”接触哦!
对此,顾朝歌一无所觉。她只觉得燕昭帐下的主力军就是不一样,待人特别热情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