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什么?”顾朝歌望着被阻拦的阿柴,还有他担忧的神情,猛然意识到或许根本没有人生病,她咽了口唾沫:“宋大哥,真的在里面?”门口的士兵没有回答她,他们面无表情地说:“还请顾大夫快些进去。”
此时的日光已经十分黯淡,夕阳即将落下,顾朝歌回头望着没有一点烛光的厅堂,只觉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只怪兽的大嘴,要吞噬掉她。她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自己好歹是红巾军的前医官,短短不会有人看不顺眼,趁机为难她的。
一定不会。
她捏紧腰间的小口袋,小心地一步一步缓缓踏入门槛,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宋、宋大哥?”
没有人回答。
顾朝歌咽了口唾沫,谨慎地从腰间悄悄取出鱼皮匕首,两只脚完全踏进去,厅堂内静悄悄的,除了桌椅山水画等陈设,还有掩映在黑暗中的两侧厅,似乎一个人也没有。
“宋大哥?”顾朝歌鼓起勇气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时候,大门忽然从背后被吱呀关上,光线骤然一黯。顾朝歌心中一跳,立即转身,往大门冲去。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猛地拽住顾朝歌的手腕。她还来不及尖叫,就被一股大力拽入一个人的怀里,紧接着柔软的唇瓣狠狠压过来,封住她欲要尖叫的嘴。
谁!
顾朝歌惊慌失措,未被钳制住的手臂高高举起,伊崔给的鱼皮匕首牢牢捏在手中,狠狠朝这人背部刺下去!
“嗯呃。”这人一声吃痛的闷哼,耳熟不已的声音令顾朝歌手一松,匕首应声落地。血腥味立即传开,与此同时,此人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只听见木制的某种物品清脆落地的声音,这人也跟着倒在地上。
“两年不见,你便如此对我?”
日光完全消失,黑洞洞的厅堂里,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夹杂着因为疼痛造成的剧烈喘息,还有鲜血的气味。听见这个说话声,还有什么不明白,顾朝歌几乎是一下子瘫软地跪在他面前,声音带着大大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可是你干嘛要这样吓我啊伊哥哥,呜呜呜!”
第66章
顾朝歌刺下去的时候下了死力,匕首扎得够深,匕身又带着血槽,伊崔强忍疼痛,伸手过去想把她捞进怀里。有些事情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他若不趁此时重逢,无人且黑的时候,将她最想听的真心话给说出来,真不知道下次何时会有这样好的时机。
“我无事,你……”他轻轻抽着气,手伸过去要抱她。然而顾朝歌不知道,他的手指头刚够到她的衣裳边角,她嗖地站起来,转身急急朝门奔去,举起拳头来敲门:“你们快开门!速速拿干净的布、热水和药膏来,伊大人受伤了!”
“朝小歌,我无事,你……你先过来。”伊崔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尝试。可是不幸的是,顾朝歌已经引来了门口守卫的士兵,他们举着灯笼匆匆打开门,亮光照进来,见伊大人坐在地上,木拐丢在一旁,背部衣袍汩汩渗血,立即跑过去将他扶起检查伤势。阿柴闻声亦跟着跑进来,他吃惊地看着顾朝歌:“你为何要杀伊大人?”
“我没有要杀他,只是、只是……啊呀一时说不清楚,”顾朝歌又急又慌,跺了跺脚,指着阿柴道,“速速拿热水和洁布来,派人去客栈拿我的箱笼,那里面有伤药。”
在场士兵除了阿柴都不认识顾朝歌。即便是阿柴也要听伊崔的命令才行,他以询问的表情看向伊崔,伊崔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成那件事了,他只有无奈地颌首:“一切按她说的做,她是医官长。”
虽然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不过伊崔既然已下令,众人便立即行动起来。伊崔很快被送回卧房,房中按照顾朝歌的要求点上许多蜡烛,热水和干净的布,还有顾朝歌的竹箱笼也随后被拿来。伊崔褪下外袍,解开中衣,最后一层亵衣和血痂糊在一起,顾朝歌用煮沸过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将亵衣剪开,让士兵举着烛火凑近一些,她好检查伤口的深浅。
幸亏伊崔吃痛出声,她又及时收手,伤在背部,匕首刺破皮肉,她下意识避开了薄弱处,故而刀口被骨头所阻,没有伤及内脏。“无碍,无碍,不过皮肉伤。”顾朝歌检查完,松了口气,士兵们也跟着松了口气。她手脚利索地开始清理创口、上药、包扎,清创的时候伊崔感到很疼,但是好些士兵在场,他只能紧咬牙关忍住不出声。待顾朝歌开始上药,一群大老爷们还杵在他的卧房不走,他开始觉得他们碍事:“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顾大夫便可。”
“是,大人。”士兵们依令行事,阿柴虽然很担心顾朝歌,可是也不能违抗命令,只能随着离开。他走在最后,用担忧的眼神多看了几眼顾朝歌,被伊崔发觉,冷脸警告:“陈校尉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阿柴耷拉着脑袋跟同袍一起离开,这个过程中顾朝歌都在专心于伤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浑然不觉。待屋内只剩伊崔和她二人,伊崔立即开始“嘶”,用强忍疼痛的声音开口:“好痛。”
“痛吗?忍忍吧,药已经上好了,伤口七天都不可沾水。”顾朝歌嘱咐,口气稀松平常,然后开始给他包扎。
伤口在左肩下方,包扎的时候需要绕过肩膀才能缠紧实。其实,因为清创的缘故,伊崔现在上半身完全赤果,然而顾朝歌的心思全在他的伤上,心无杂念,聚精会神给他包扎。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指碰到他的皮肤,或是握住他的胳膊,伊崔心猿意马,开始想入非非,然而顾朝歌却道——
“好了,衣服穿上吧,记得七天伤口不能沾水。药膏我放在此处,一日三次,找人换药便可。”
说着就开始手脚利索地收拾摊了一地的布啊剪子啊水盆之类的东西。她低着头忙活,没看他一眼,表现正常,不是因为含羞而不敢看。
伊崔心里其实有那么点儿挫败。
但是他绝不承认。
“朝小歌。”他披上外袍,开口。
顾朝歌的动作顿了顿。
“什么事?”她还在低头收拾,没看他,但是这一次却有些装模作样的意味。
“伤在背部,我自己不便换药,你不帮忙?”伊崔幽幽道:“这伤可是你的大作。”
若不是你故弄玄虚吓唬人,她怎会用匕首扎他,说白了还是他自食其果。顾朝歌低着头,回了一句:“知道了,我每日过来换药便是。”
“住在客栈多有不便,刺史府里空房很多,你搬进来,给我换药也方便。”伊崔迫不及待亮出他的小心思。
“刺史府住的都是红巾军的人,我又不是,住进来做什么?”顾朝歌仍然低着头,即便她再不情愿,动作再慢,所有的东西也已经被收拾完毕。
伊崔看出她的别扭,他悠悠笑道:“你的印还在我这儿,我现在便可签发一张任命状,你仍是医官长。”以前她的任命状是燕昭签,如今他自己就可以签,看来是升官了。
“是么?可我不要。”顾朝歌抱着竹箱笼站起来,她心里憋着一股气没撒出去,此时找到了发泄途径:“无功不受禄,这个医官长留给别的医官当吧。”
伊崔愣了愣,他压低了声音问:“朝小歌,你在生我的气?”
谁准你叫我朝小歌的,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可恶大蜘蛛!顾朝歌扭头,狠狠瞪他一眼,然而却低估了自己的抵抗能力。
伊崔很瘦,上身没有什么健壮凸起的块状肌肉,本来应该没有什么看头。然而他靠在床沿,这个姿势本身就极慵懒,而他仅披外袍,衣襟敞开,露出半边锁骨和包扎的条布,又添三分懒洋洋。常年伏案让他的皮肤因此很白,刚才的失血则令他唇色也泛白,他一手托着脸颊,微微仰头看她,露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有同样血色不足的指尖,看起来十足的病态味道,仿佛毫无抵抗力地在等着某人为所欲为。
顾朝歌的耳朵和脖子腾地红了,并且开始向脸颊蔓延。四处欢快奔涌的血液令她的大脑开始供血不足,刚刚伊崔说了啥,她听见了,然后全忘了。
太、太丢脸了。
顾朝歌以为自己这两年西行历练,许久不见他,应该对他很有抵抗力了才对,谁知道一见面仍是如此。她决定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扭头就走,好不教伊崔看出她的心思来。
说做就做。她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态度仿佛十分严肃,谁知刚刚一转身,脚还没有迈出一步,又被伊崔叫住:“朝小歌,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顾朝歌下意识反问。
伊崔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问我,我为何要亲你。”
昏暗的,空寂的厅堂,锁上的大门,黑暗深处忽然出现的手,坚硬的胸膛,和突然贴合上来的柔软唇瓣,以及匕首深扎进血肉的真实,和他的闷哼。才发生不久的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掠过顾朝歌的脑海,经历的时候是那么害怕,可是如今回想起来,竟然觉得有几分刺激和甜蜜。
“你为何不说话?”伊崔追问,这本不是他的风格,显得太过急切,可是他现在的确很急切,急切又紧张,他觉得如今的气氛也刚刚好,或许可以趁现在说出来。可是顾朝歌始终低头不语,令他心里很不安,毕竟两年过去了,他不能确定她的心思是否还如以前一样,还如他一样。
顾朝歌沉默的时候,伊崔在注视她,观察他。他发现她的皮肤没有以前白了,但是小麦的颜色也很好看,挽起衣袖的小臂上隐隐有肌肉凸起,难怪刚刚扎他的时候力气那么大。比起他在扬州的狱中初见她的时候,她胖了一些,似乎胸部也有所增长,不是臃肿的胖,是匀称的,赏心悦目的,伊崔觉得透过衣裙目测不准,于是他开始回忆重逢的时候,他在黑暗的厅堂里抱她那一刻的手感。
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伊崔努力和两年前在常州会盟的那一晚的手感对比,可是时间真的有点久远,即便他的记忆力很好,也不能确定是否真有差别。如果能再抱抱就好了,伊崔如此想着,他想着如何开口才能让顾朝歌乖乖过来,然后这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神游天外的时候她一直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因此伊崔忐忑了起来,他急急地追问她,为何不说话。
这时候,顾朝歌慢悠悠地开口:“我想你亲我,大概是又喝多了吧。”
“没有关系,我原谅你。”
伊崔愣住。
他显然很震惊,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回答。大蜘蛛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一种比大蜘蛛更记仇的生物。
那夜他亲得她晕头转向,回头竟然向她道歉,说是自己喝多了。当时她不计较,是为了要挟他签手令,然而不代表她以后也不计较。
结果今天他又来这么一出,把她吓得不轻,还伤着自己,顾朝歌想想觉得有点儿好笑,他还有点儿可怜,但是不能因此就轻轻松松放过他。
况且,顾朝歌没有信心,如果她再问他一次,他为何要亲自己,他会坦诚地说出那个她最想听的答案。
以前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没有信心,现在就更没有了。
与其听到一个不想听到的回答,还不如不听。
顾朝歌微微低头,目光掠过伊崔怔愣的表情,有点失落,又有点纠结的小得意。
“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她说。
第67章
顾朝歌回客栈的时候,老吴和阿岩还未用晚膳,都在等她回来。
老吴问她刺史府到底是什么情况,顾朝歌如实相告。听见居然是伊崔来了,老吴睁大了眼睛十分吃惊,眼珠子滴溜溜开始转悠想主意。顾朝歌心里装着伊崔的事,没有发觉。她拿筷子戳饭碗里的米粒,戳来戳去,好半天才吃进去嚼几口,一副吃饭不香,味同嚼蜡的样子。
阿岩不解:“姐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顾朝歌放下筷子,托腮看着空气,半晌叹了口气:“阿岩,你是男孩子,所以我问你一个问题哦。”
“什么?”单纯天真又善良的阿岩表示:“姐姐尽管问,我一定认真回答。”
“你说……”顾朝歌起了一个头,剩下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她扭头看向老吴:“吴叔,你吃完了吧?”她指指老吴吃得干干净净的空碗:“我有问题要问阿岩,拜托吴叔回避一下。”
老吴赖着不走:“什么问题阿岩能听,老夫却不能听?”
“阿岩又不认识伊哥哥,可是你认识啊,被你听见的话,我会很不好意思的,”顾朝歌双手合十,一副求求你行行好的样子,“吴叔,拜托啦!”
她都这么恳请了,老吴不能再厚着脸皮听下去,他不满地嘀咕着起身:“不就是嫌弃我老头子老了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