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打造器物而格外有力的双手倏地抓紧床沿,双眼圆睁,对着虚空的某处发出祈求的呼叫:“文先生,文先生救我!”
知道她师父本家姓“文”的人很少,顾朝歌因此更加确定,这个郑林就是师父的故友,是她要找的人。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叙旧,而是诊病。
“郑老先生病了多久?什么症状?都服过哪些药?”没有人邀请她,顾朝歌自己搬了张条凳坐下,袖子一卷,纤指一探,熟练而自然地为郑林看起了病。
郑谷愕然。
刘家的大小姐,他的夫人,此时狠狠捅了他一下,不让他说话,她抢先道:“我们把滁州城最好的大夫都请来了,照着大夫的药方服用,不需要多久就能好的,不劳顾姑娘费心。”
赶紧把这个贱人送走才是,她的小拇指现在还疼呢。也不知道公公怎么招惹的这个女人,刘大小姐越想越气,甚至觉得是公公和丈夫与这个女人合谋,把自己的父亲下了狱,想要谋夺她刘家的财产呢。
如果是以前,病人若是有这种不欢迎她的家属,顾朝歌八成会手足无措地被他们赶出去。可是大概是门口站着的两个士兵给她壮了胆,也可能是伊崔对她的“教导”起了作用,她非但不走,反而抬眼看向刘大小姐,道:“滁州城最好的大夫?远的不敢说,近的,我就是滁州城最好的大夫。”
刘大小姐生生一噎,竟不知如何反驳。
自从她父亲被顾朝歌三言两语当众辩倒后,滁州城还真的没有哪个大夫敢说超过顾朝歌。
既然刘大小姐不说话了,顾朝歌便一心一意看病人的症状。她本来是要检查一下郑林的胸腹部,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干枯瘦弱的手猛地攥住顾朝歌的手腕,郑林瞪大眼睛,两只浑浊的眼珠放出精光:“是文先生派你来的,他要我践约,是不是?是不是?”
顾朝歌无奈:“是,您先躺下,病好了再谈践约之事。”
听见她肯定的答复,郑林的面上泛出欣喜的神采,他显然十分相信妙襄公的医术,以致于对自称他徒弟的人也抱有无穷的信心。他不住地碎碎念:“老夫有救了,老夫有救了哈哈哈!”
“郑老先生,您别太过激动,先回答我的问题可否?此处是否难受?”顾朝歌好言好语地劝他安静,谁知道郑林更加激动,他抓着顾朝歌不放:“我知道自己服了什么药!我那不孝子不肯说,就怕你害我捏!哼,刘福青那老家伙自己治死人,医德不检,还诬赖是你陷害他,也不嫌丢人!文先生的弟子,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文大夫,我把方子背给你听,我都记得,都记得!”
他语无伦次,连顾朝歌的姓氏也叫错了。可是接下来他背药方却一点也不糊涂,流利得像是背过一百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结识妙襄公的时候耳濡目染所致。
而且他的话虽然有些颠倒次序,事实却无差,顾朝歌也因此得知为什么刘大小姐那样恨她。
可是,刘福青入狱不是证据确凿的事情吗?
顾朝歌是那样相信伊崔的话,以致于面对刘大小姐怨恨的目光,她只觉得莫名其妙,丝毫没觉得自己该因此内疚,而是觉得这位大小姐脑子可能不太好。
所以,当她为郑林诊治完毕,并许诺一定会治好他,等郑林安心躺下歇息后,她没有找刘大小姐谈病情问题,单单只召了郑林。
在刘小姐看来,这又是他们私下勾结的一大证据。
“我父亲的情况如何?能治否?”郑谷还算孝顺,比起那点捕风捉影的旧怨,他更关心自己的父亲能不能活。
“郑老先生的病在腹腔,之前的药不要再吃了,除了加重他的身体负担,别无好处,”顾朝歌指了指自己的腹腔位置,解释道,“他的病得动刀。”
郑谷微微一愣:“动刀?”
顾朝歌在自己的腹腔部比划一下,耐心同他解释:“我来得晚了,郑老先生的肠子已经溃烂。如今吃药无用,唯一的办法便是剖开腹腔,把溃烂的肠子割掉,再将剩下的肠子缝合起来,再将腹部伤口缝合,涂上药膏,若无差错,过些日子就会痊愈。”
郑谷听得目瞪口呆,骇然道:“你这不是、这不是要亲手杀了我父亲!”
顾朝歌试图和他解释:“这并不是十分困难的手法,我师父当年……”
“谁知道你师父是哪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把肚子割开,划拉划拉肠子,再缝起来,你以为我父亲是头猪么,你这是屠夫行径啊!”郑谷将她往外推:“走走走!赶紧走!你害了我岳父,还想害我亲生父亲么!”
此下的情况,正是伊崔之前为难顾朝歌的时候所做的那种假设。即使她有理有据,无人可驳倒,但是只要病人家属死活不同意她施救,她根本无可奈何。
旁边的刘大小姐看见丈夫和这个贱人谈崩了,暗自心喜,冲上去也跟着起哄:“就是,还不赶紧从我们刘家滚出去!”
“不许动手!”两个卫兵拦在顾朝歌面前,若不是他们两个拦着,顾朝歌如今八成已经被推得老远。而屋子里,装睡的郑老先生听见如此骇人的开刀方式,竟然不觉害怕,反而积极扯着嗓子喊:“我愿意,我愿意!我相信文先生的弟子!”不相信也无法,他这条老命就快丢了。
可惜他的话没人听,他儿子摇头不许:“我父亲胡来,我可不能不孝,将父亲送到一个女屠夫手中害了他的命!”
“是啊,”刘大小姐凉凉道,“有的人连心肝都是黑的,老人都不放过,啧啧。”
这真是……
僵局。
顾朝歌站在那儿,尴尬无比。这样复杂的状况让她陷入两难,病人愿意让她治,可是病人家属却恨不得她赶紧走,偏偏这病不是一个方子就能治好的,非动刀不可。
不救吗?
当然不能不救!
那要救的话,如何救?总不能让两个士兵强行从别人家中抢走一个老头吧!而且郑林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怎么办?
她真没用。
顾朝歌的眼眶渐渐红了,她感到难过又自责。郑谷看见小姑娘红红的眼眶,不由得一愣,本想劝慰两句,可是他的夫人却抢先开口:“哭,哭什么哭!我们刘家又没为难你,难道还想把我们都给抓进牢里么!”语气真是尖酸又刻薄。
但是她作为一名大夫,当然不会每一次遇到的人家都那么温和知礼,这也绝不是她撒手不管的理由。顾朝歌看向刘大小姐,这个脑子不清楚的女人对她的敌意是那样明显,她不喜欢她,但是现在她好像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提示。
“这样吧,我立个字据,”顾朝歌吸了吸鼻子,坚定道,“如果因为动刀的缘故害死了郑老先生,我愿抵命,如何?”
你不是总觉得我害了你父亲,那就给你个以为能报仇的机会好了。
果然,刘大小姐眼前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郑谷皱眉:“岂可拿我父亲的命做这种冒险,不是将人命当成儿……”
“郑谷!这家姓刘!我说了算!”刘大小姐尖叫。
郑谷冷着脸:“我父亲姓郑。”
“郑老爷,你觉得我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们在冒险,我同样在冒险,”顾朝歌好言劝他,“如果想救令尊,还请尽早下决定,晚了,纵使我也无力回天。”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郑谷没有理由不动心:“这法子真的有效?不会害死我父亲?”
“混账小子!不孝子!”顾朝歌没说话,郑林却在屋里面打翻了药碗,谩骂不已:“文先生动刀救人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也敢怀疑人家大拿!不知天高地厚,你是想害死你爹是不是!”
亲爹啊,那个文先生多么有名我是不知道,但是眼前这个不是文先生,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看起来和我女儿差不多大啊。
郑谷在心里无奈地腹诽着,事到如今,他也只有硬着头皮一试,遂向顾朝歌拱了拱手:“还请顾姑娘先立字据吧。”
第18章
很多年后,当周德老得牙齿几乎掉光,说话漏风,也不再坐堂诊病的时候,他生平唯一一次给顾朝歌当副手的经历,仍是他同儿孙们最津津乐道的故事。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可是好大夫总不会吃亏,无论是反贼还是官府,只要是人就会得病,就需要大夫。周德认准这一点,红巾军入城的时候他淡定自若,后来被招去给红巾军的人看病,他也不慌不忙。
本来,如果不是那个小姑娘的出现,混在一群老熟人老同行中的周德,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医术距离真正的高手,到底有多么大的差距。
连竹叶汤和牛黄膏是入什么经的药,他都答不出来。就好像一只鼓满空气的口袋,神气十足,耀武扬威,可是到了真正坚硬不可摧的宝石面前,一击即破,留下的只有一个干瘪瘪的破口袋。
不过周德比其他的同行机灵,他没有愚蠢地去联合抵制顾朝歌,而是积极地邀请她入堂坐诊,恭敬地将自己坐了半辈子的宝座,让给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他有自己的谋算。有本事的人,到哪都吃得开,与其愚蠢地去仗着地利压着人家,不如向人家虚心学习,还能为自己博个好名声。
请来顾朝歌的益处比周德想象的更大,这个小姑娘的确断病奇准,寻常病患,一副药下肚,立竿见影。她让他的医馆名声远播,病人趋之若鹜,而以刘福青为首的那些嫉妒他的同行们,不仅没能威胁到他,还被红巾军打击,刘福青也下了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顾朝歌离开,这滁州城第一名医的位置,就该轮到他周德坐啦!周德捻着胡须,坐在医馆内堂一手翻着账本,另一手拨弄着顾朝歌多日以来的看诊药方,喜滋滋地畅想未来。
却不料一个晴天霹雳轰然砸下,红巾军的人上门,道顾朝歌请他去一趟刘府。
刘府?那个刘福青的家?
去那里干什么?
周德莫名其妙,但是和这些造反的兵们讲道理显然是很不明智的。所以他去了,去了之后,马上就、就后悔了……
把人开膛剖肚?割掉一截肠子再缝起来?我的乖乖,这小姑娘以为是在做女红,还是过家家?
纵使对顾朝歌的医术很有信心,可是一听竟是要动刀,周德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等到再从刘家人口中得知,她竟然立下字据,若因为此次动刀害了患者姓名,她情愿抵命,周德更是瞠目结舌。
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把自己的命搭上,值得吗?
活了半辈子的周德,也可以算是医药世家出身,他很小的时候就在父亲膝下背诵汤头歌,梦里抓着一把药草都要分辨出那是何种药物。
学不好手艺,就没饭吃。
父亲是如此告诫他的。
大夫和其他手艺人一样,都是靠技巧吃饭的手艺,只不过大夫是一手攥着银子,另一手攥着人命,所以要格外谨慎,濒死的患者千万不能接。
这些都是周德半辈子得来的认知和经验,而顾朝歌的做法,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如果不是和这个小姑娘相处多日,知道她的水准,他说不定会和其他看热闹的人一样,认为她是个疯子。
看热闹?是的,自从她立下字据之后,刘家的大小姐唯恐她反悔,拿着字据四处宣扬,大半个滁州城的人都知道了。
“周大夫,你处理外伤的手法十分出色,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的确需要一个副手帮忙,如此才能有更大的把握。”
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才到他的下巴那么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诚不已地望着他,恳求他:“周大夫,如若出事,我顾朝歌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到你身上。”
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如果还不帮忙,那还算是个人吗?
周德叹了口气:“你说吧,老夫需要做些什么。”
很多年后,当周德回忆起那次把人开膛破肚的手术,仍觉惊心动魄。行医大半辈子,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活着的人的体内构造,虽然只窥见一隅,但依然感到害怕和神秘。
和处理外伤不同,人体里头到底是个啥模样,他一直以为,没有中医能说得清。
但是这个第一次见面就被门槛绊倒,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握着锋利的剪子刀子,穿着特殊处理过的羊肠线,双手灵巧如蛇,又稳如磐石。他在旁边给她打下手,按着她的要求做些简单的事情,看着她面色沉静,那双眼睛在动刀时亮得惊人,像会发光一样,蓦地竟觉得有些害怕。
这姑娘,真不像是个小姑娘。
该不会是哪里来的妖精吧?老人们不是常说,世道一乱,妖怪横行吗?
哪有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医术卓绝,还能剖开人的肚子治病的?周德一边嘀咕着,一边在顾朝歌的吩咐下协助她完成了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