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神妙不仅体现在那位强大而又富有传奇的此代千座身上,更体现在栖光院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观念上,栖光院的弟子修禅,却并不尽遵戒律,当然也有吃斋念禅的弟子,但也不乏异类。
陆九迦就是这群异类之一。
千座并非人名,而是栖光院主的称呼。
此代千座有三十六亲传门徒,七十二听法弟子,其中三十六人尽得千座教授,每一个都非寻常,陆九迦虽然排名并不靠前但是其名气却流传很广,但是这却并非是因为他修为多深,而是因为他十分叛逆。
他是三十六门徒中顶撞千座最多的人,也是整个栖光院中树敌最多的人,当然,这也可以解读成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骄傲得显着傲慢。
不得不说他也的确有傲慢的资本,他从入门到成为千座第二十九徒仅仅用了两年多时间,三十六门徒,七十二弟子的排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每年一次千座开坛而进行某种比试,然后重新排序。
陆九迦拜入栖光院第一年便从一个普通弟子晋入七十二弟子席位,而第二年便踏入三十六门徒行列,而且一进入便成了第二十九名!
如果说这世上有天才,他绝对算一个!
而他就是这样一个脾气并不怎么好的天才,仿佛这天下再没有几人可让他甘心敬服,就连师父千座都敢反驳,对这未曾谋面的道林禅师当然更加不会真心敬服。
表面上当然以前辈相待,但是从心里他却没有什么尊敬,更何况自己竟然被生生晾晒了一昼夜,如陆九迦这样的少年人物当然很不高兴。
所以他推开篱笆门的动作有些粗鲁,所以当那落叶飘到他眼前的时候他几乎想也没想就从双眼中射出两道光芒,将其击碎!
或许洞穿这一片叶可以让他心里的愤怒缓解几分。
“他惹麻烦了。”悟德忽然道。
“他惹大麻烦了。”三藏也叹了口气。
师兄师弟的语气如出一辙,这让袁来三个很是诧异,不过就是没等允许便推开了一扇篱笆门,击碎了一片落叶而已,就算是无礼但以道林禅师的心性想必也不会因此而对陆九迦施加惩戒。
但是很快,他们就知道三藏他们口中的麻烦是什么了。
从小院的一间小房里忽然走出了一个胖子,确切地说是一个顶着光秃秃脑袋的胖大和尚,他此刻圆润的胖脸上却不见眉开眼笑,而是一片平静。
对于他来说,笑是正常表情,而平静就意味着不开心。
胖和尚的手里拿着一把破扫帚,他看了陆九迦一眼,眼中就露出几分不喜,陆九迦也看到了他,却是皱了皱眉,这样的一个胖和尚实在模样寻常,让他连多看对方一眼的兴趣都缺缺,他开口便说道:“你是做什么……”
然而他嘴巴里的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就断掉了,因为他猛然惊见那胖大和尚竟然忽然之间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一瞬间仿佛就跨过了那数十米的距离,胖和尚很高大,当他站在陆九迦面前的时候一片阴影就投了下来。
然后令人震惊的一幕就出现了!
那本来被陆九迦击穿成碎沫的树叶本来已飘散将要落地,却忽然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重新拼凑起来,只是片刻,那本已不成模样的落叶竟然便恢复如初,它在陆九迦木然的眼前打了个转儿,然后便轻飘飘落下,陆九迦冷着脸,那落叶的叶脉和微微泛红的边缘在他眼中清晰无比。
“这是……”袁来吃了一惊。
“这是……道,是道啊……”谢采薇呆呆地看着那胖子说道。
真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胖和尚竟然是一位已经悟道的修行者!
修行元气只是枝节,真正的核心还是悟道,然而绝大多数修行者都只是专在那细枝末节上下苦工却对悟道本身触及不深,一般来讲能将天道显化于真实中的最少也是三境修为。
这胖和尚竟然是一位三境大修行者么?!
陆九迦的脸色很难看,因为他从这和尚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压抑感。
而他身后的两个栖光院普通弟子此刻已是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了,这和尚虽然看起来也不凶恶,但是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压力却让两人冷汗直流。
胖和尚不动,骄傲的陆九迦自然不肯示弱,如此在这门前就陷入了僵局。
这时候袁来一行人也走了过来,三藏叹了口气,道:“悟能师弟,师父吃过饭了么?”
悟能扭头看向三藏,浑身的压力如潮水般褪去,这一刻他浑圆的脸上才露出笑容,道:“吃过了。”
然后他就退后了几步,转身重新走进了屋子。
“师父在闲云斋中等你,这边请。”悟德叹了口气说道。
陆九迦浑身颤抖了一下,这才恨恨地大步继续向前行走。
“那是悟能二师弟,也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院子里这棵树可是他的宝贝,除了师父师娘谁都不敢碰的,就连我们要是不小心踩烂了这落叶二师弟可也是会不高兴的。”三藏解释道。
悟能?
二师弟?
袁来忽然噗嗤一笑,见几人都诧异地看过来,他急忙摆摆手,道:“没什么,走吧,别让禅师久等了。”
……
等袁来几人来到闲云斋的时候,陆九迦早就已经到了,他此刻正站在厅中,而在他面前则是一张低矮的书案,案上有一盏青灯,再添数卷佛经,道林禅师正端坐于书案之后,手中执笔,在认真写着什么。
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幅纸,白纸上唯有一个字体清峻的“禅”字。
待众人入堂,他才悠然地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放下笔,道林睿智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站在最前面的陆九迦身上。
“千座二十九徒?不错。”
陆九迦原本难看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后也不由舒缓了几分,能被这样一位地位极高的宗师级大修行者夸奖,这怎么说也是一件让人心怀舒畅的事。
“不过……你来此是为了什么呢?”道林忽然道。
陆九迦挑了挑眉毛,朗声道:“听说你禅修得好,所以我想来问几个问题,希望大师能指点我几句。”
他口中说着指点,但是眼神却分明带着一丝挑衅。
道林静静看着他,不愧是连千座都敢顶撞的少年,开口就是直入正题。
“那好,你有什么困惑,且一一说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两难】
“请教”是禅宗修行者最常做的事情。
同等境界修行者之间叫做“论禅”或者是“论道”,低境界弟子向高境界修行者发问就是“请教”。
每一年上沃洲山请道林大师解惑的人都不少,当然也不是谁都能上来的,总要有个标准,对待普通人和对待修行者的标准当然更是不同。
尤其陆九迦是栖光院弟子,却千里迢迢到沃洲山请教,这其中更带着几分其他的意思。
无论如何道林禅师都应该将陆九迦说得心服口服才能体现高人风范,当然这种想法只是在三藏这一群师兄弟脑子里打转,他们当然也极为自信自己的师父不可能在这少年的发问下有所难堪。
毕竟他是大陆鼎鼎有名的大修行者之一!
陆九迦笑了笑,这个少年脸色桀骜,他此来沃洲山其实并不是早有打算,而只是顺路而已,行至沃洲山就想起了这位和自己师父并列的禅宗大师,所以自然就有了上来看看他有几分本事的念头。
至于问什么,他心中已早有打算,对方毕竟是高人,自己自然不可能问一些涉及大道的终极问题,那种问题也绝不是能口述而出的。
只是他正要开口却看见了身后走来的几个少年人,他就皱起眉头,目视袁来几人不满道:“我与大师请教,你们站在这干什么?”
袁来有些诧异,陆九迦这责难发的挺没道理。
然而昨日他们明显让陆九迦几人丢了面子,又堂而皇之地越过他们提早上山,这让陆九迦很恼火,特别是刚刚被那胖和尚所摄的一幕还被这几人瞧见了,这更让他心中不喜。
此刻更是看他们不顺眼起来。
站在闲云斋门口的两个栖光寺弟子也纷纷道:“这是禅宗修行者之间的事,你们几个……我看也不是禅宗的人吧!”
袁来正要开口却不想呦呦气呼呼道:“这又不是你们家的,我们就站这儿了怎么了?!”
陆九迦冷冷地扫了呦呦一眼,吓得小姑娘一哆嗦拉住了袁来的衣服。
“好了,都是客当然没有出去的道理。”道林禅师淡淡说道。
陆九迦竟冷哼一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一些不修禅的人就算站在这也听不懂禅语,很碍眼而已。”
“你……”呦呦气得就要说话却忽然被三藏一把拉住,这时候三藏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起来,本来他心情不错,但是却不想这金瞳少年竟然把怒火撒到了袁来他们身上,于是他也冷冷道:“这里是沃洲山,不是栖光院!”
三藏是个相对木讷,稍有羞涩的小和尚,很少和人脸红、生气,用不友好的态度与人说话更是罕见,此刻却对陆九迦冷下了脸,这足以说明他心里的怒意。
一方面是因为他身边的朋友受到了针对,另一方面是陆九迦的态度分明没有把沃洲山放在眼中,甚至没有把他师父放在眼里,三藏作为名义上的大师兄对这种人当然不可能有任何好感!
三藏话一出口,陆九迦眼神微敛,笑了笑,转而对道林道:“大师,那我要问了。”
明显的,他虽然傲却不傻,在三藏的隐隐威胁下明智地转移话题。
道林却一直神色淡淡,不露喜怒,只是旁观,此刻听他说完便点了点头。
禅宗修行者的提问很有意思,讲究禅机,陆九迦一挥手,那站在门口的两个师弟其中之一就跑了出去,片刻后就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手中提着一尾鲜活的大金鱼走入闲云斋。
陆九迦单手接过,淡然将这一尾不断挣扎的鱼儿提在手里,然后他就笑了,而三藏和悟德的眼中则先是震惊,然后就是更深的愤怒!
大启禅宗教义不严,同袁来所知的那个佛门不同,大启禅宗修行者要更洒脱一些,对酒甚至色都并未有严格戒律,就像道林亦有妻室一般,但是一般的禅宗却是都主张非攻慈悲的。虽然不戒杀生,但是却崇尚自然,极为尊重生灵,吃饭都是素食无荤。
栖光院也大多是如此,然而就在这里,陆九迦竟然当众将一尾活鱼持在手中,这明显是有违禅宗修行之道的!所以就连道林都眼神微凝,眼露一丝不喜。
陆九迦却毫无顾忌,他笑了笑,朗声对道林说:“大师,我想问的是,你说这鱼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说完,他就张扬地一笑,那笑容暗含嚣张!
闲云斋中顿时陷入了寂静,这静是那般突然,让呦呦措手不及,她纳闷地看了看坐在主位的老和尚,又看看三藏等人,最后将目光转向袁来,惊讶地发觉所有人都皱着眉,她不解地低声对袁来说:“你们怎么不说话啊,这不是很简单吗,当然是活着的啊。”
只要是个人,生长着眼睛,就看得出那尾鱼分明是活生生的,明显刚刚离水,还精神得很,不断在挣扎。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陆九迦几人早上的时候刚抓的,刚才藏在外面隐秘处,此刻拿出来还很新鲜。
袁来摇摇头,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呦呦困惑地又看向谢采薇,采薇也同样叹了口气,点头说:“的确,没那么简单,现在鱼当然是活的,但是陆九迦随时可以手中用力将它置之死地,也就是说它随时可以变成一条死鱼。”
“所以……”袁来摇头道:“如果道林禅师回答是活的,那陆九迦肯定会瞬间将鱼捏死。但如果回答是死的……它此时却分明是活的,那就是打了诳语,出家人不打诳语!”
谢采薇接口道:“所以他这道题的含义其实是在拷问禅师心中,这条鱼的性命与修行者的原则之间,两者哪一个更加重要!若是说的更深,其实是在问,在禅宗修行者的心中,当面临生命和本心信念的两难之境时,究竟该如何选择!”
袁来看了眼旁边面露不忍的三藏,心里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他还真是出了一道好题目,只不过,他也真是心够狠的,没有一点禅宗的慈悲心肠,倒真是足够叛逆。”
陆九迦笑了笑,此刻这鱼已经挣扎的没那么激烈了,然而此处的不少人心中的斗争却越发激烈起来。
道林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尾鱼,脸上不喜不悲,却不知在想什么。
三藏忽然开口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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