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已经输给了石拓。
在疏桐兀自评判得失时,石拓已然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悠然收手回膝。
好一阵静默之后,平台四周的楼阁中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石拓睁开了眼睛,墨色的眉峰微微皱起,似被人从梦中惊醒一般面露不悦。
王墨却无视他的不悦,击掌赞道:“今日亲耳聆听展延兄的仙音,真是感动莫名。这张古琴,也只有在展延兄手中才不枉了它的旷世之名……”
“奏琴之乐,不在于听取赞誉,而是心旷神怡,自得其乐。”石拓摇手制止了王墨的吹拍之词,起身离开“焦尾”,转而对一旁的疏桐道:“此时音色已校正到原来的十之八九了,请舒公子演奏一曲。”
疏桐转眸望向王墨,见王墨依然微笑颔首,她便起身到琴前坐下。
台下的翠衣少女又赶忙躬身端着换过的手盂和绢帕,递呈给疏桐净手。
在疏桐用绢帕擦手,石拓躬身在一旁的锦垫上落座时,王墨俯身将袖中的一枚环形香饼丢进了熏炉之中,原本白雾一般的烟柱中顿时泛过一丝淡淡的熏黄色。
净手完毕,疏桐深吸一口气,略略平息了一下紧张的心绪后,缓缓飞指上弦。
“铛……铛铛……”
恢复了“焦尾”本色的琴弦,让疏桐在散起的第一步就明显失了曲子原来的音韵。她强撑着耳膜的不适感,将指头靠近了低音部后,继续落指走音。
“呲——!”一只手突然袭上琴弦,强压琴板,将疏桐的演奏生生阻断。
疏桐错愕抬起头来,便见石拓一脸不悦道:“这张琴,不适合演奏《广陵止息》!”
没想到他不但只听了几个小节的散板,就知道了自己要演奏的曲子,而且还非常不礼貌的打断了自己的演奏。疏桐无助的望向一旁的王墨,王墨却再次给她做出“无妨”的口型。
石拓却站起身来,转首对台下道:“守则,将我的琴送上来。”
话音落地,一个灰袍小厮便抱着一个琴匣快步走上平台来。王墨忙起身将“焦尾”从疏桐面前的琴架上移到另一个琴架上。
石拓从小厮手中的乌木琴匣中,抱出一张琴面密布龟背纹的古琴,小心翼翼的放上疏桐面前的琴架。
瞥见这张琴的第一眼,疏桐便愣愣怔住了。
这是一张伏羲式古琴,漆色剥脱,古旧不堪,而从琴面那无法复制的密集断纹上看,这分明就是自己小时候学琴用过的那张!
那时,和喜鹊那张漆色铮亮的桐木琴相比,自己是多么厌憎琴面上这些斑驳裂开的丑陋纹路啊。若不是后来读《名琴谱》,知晓了断纹对于古琴的价值,只怕现在也一样喜欢不起来。
而一想起董冉的《名琴谱》,疏桐便发现眼前的这张琴,除了岳山上没有了谱中描绘的那处不规则凹槽外,分明就是古琴“绕梁”的模样!
综合这些信息,毫无疑问,这张琴就是修复后的“绕梁”,也是她小时用过后来被父亲上交鸿胪寺的那张古琴,更是王墨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夺得的王者之琴——“绝响”!
第六十二章 云集雾涌
更新时间2014…3…10 18:19:52 字数:2157
古琴依旧,却已今非昔比。
这张琴,当年曾是父亲白慕通敌谋反的证据之一。
这张琴,如今又是自己被仇人的儿子控制利用的原由之一。
望着面前的“绝响”,回想起自己与这张琴冥冥之中似有着难以割断的命运,疏桐一时心酸不已。
石拓放好琴后,竟又让台下的丫鬟送水净手。
见翠衣少女将手盂递至面前,疏桐依然一副愣怔模样,王墨便出声道:“怎么,还要洗一次?”
“每一张琴,都有它独自的气息。舒公子之前碰过‘焦尾’,此刻再碰我的琴,自然要净手。”石拓解释道。
疏桐慌忙收束缭乱的心绪,将手放进手盂之中。
几次接触,石拓的脸都像是万年难化的冰山,说话冷淡刻薄,此刻竟是难得的有耐心,疏桐便刻意在他面前认真的揉搓了一番手心手背。
净手完毕,疏桐也如石拓方才那般,故弄玄虚的闭目调息了一阵。
在心底默诵了一次阮瞻替她准备的散起之调后,疏桐又飞指上弦。若不是怕弹错音调,她到也很想学学石拓的闭目盲奏。
“铮……铮铮……”
这一次的起音,音色不但比“焦尾”低沉厚重,甚至也比“秋宵”低沉了几分。如同暮鼓晨钟,第一声就撞入人的心境深处。
原本在平台上飞舞的那些萤火虫,却似受了惊吓般,纷纷扑棱着透明的翅膀,飞过幢幢环绕的竹楼,惊慌逃回芦叶之下。
石拓仰首望着四散而去的萤火虫,随即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在了疏桐身上。淡眉长睫,琼鼻樱唇,这般秀气柔弱的男子,居然能弹奏出如此萧瑟沉郁的琴音?
散板之后,琴音入调大序,音律变得柔和舒缓,娓娓道来。
轻时,落花触弦;重时,银钗坠地。
明处,旭日拨云;暗处,星月行天。
石拓不由得闭目屏息,用耳朵专注捕捉琴弦每丝每缕的振动,静静感受音律深处勾勒出的那个静谧安稳的世界。
直到琴音中出现第一个双音,暗藏的乱声相继嵌入,如同乌云慢慢遮住日光,隐隐的忧惧便自心底滋生。
石拓忍不住睁开眼睛再次打量疏桐。他习琴以来,也曾专注练习过此曲,却从未将大序中这一段体现聂政幼时家人欢聚生活安谧的场景,演绎到这般细腻生动,令人赞叹。
又一组乱声在主调中汇入,随着琴曲节律的加速,石拓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曲握,似在替琴音世界中即将迸发的悲剧忧心。
“嘶——!”疏桐左手的拇指重重落上琴弦,一阵黯哑的嘶鸣持续叩击耳膜。
就在这一瞬间,拳头紧握的石拓,目光不期与疏桐无意抬起眼眸隔空交汇。石拓看得一惊:那双寂黑的眼眸中,竟是泪光盈盈!
在石拓的愣怔之中,疏桐十指翻飞,乱声杂入主调,一阵兵戈之声切嘈而起,屋塌墙倾,鸦飞雀乱,令人悚然惊心。
王者之琴,萧瑟之音!
“绝响”入手这么些年,石拓第一次感觉到这张琴潜藏的无穷能量。他也用此琴抚奏过无数次《广陵止息》,却从未达到过这般令人震惊的效果。
“啪嗒……”
雨落屋檐的声响清晰落入耳膜。
他,是如何奏出的?!
惊讶之余,石拓注目琴弦上疏桐起落的手指,却发现琴面之上,一滴水珠正慢慢洇进龟裂的断纹之中。这竟是他的泪珠!
“啪嗒……”
“啪嗒……”
一滴又一滴泪珠滚落琴面,伴随着突转清冽的音律,宛如春雨落入龟裂干渴的土地,一粒顽强的种子在雨水中静静蓄势,慢慢发芽。
这一刻,石拓忘记了去心疼这价值连城的古琴被泪水打湿,他只是愣愣的看着疏桐,毫无准备的感受着心底破土而出的那枚嫩芽……
往日听琴,他敏感而孤傲的耳朵,听到的总是别人琴音中的错处和缺点,刻意与做作,附庸风雅或是故作稚拙,无一能逃脱他挑剔的耳朵。
这一刻,他明明看到他手指落弦的粗疏,听到音符离弦的仓促,可这粗疏仓促汇织而成的琴音,却又是那样精准的表达着他心底的所思所感:孤寂、无助、坚韧、不屈……
为向韩王报杀父之仇,聂政隐于深山,勤奋学琴。在出师之后,他为了接近韩王,漆脸落牙,吞火哑嗓……
脑海中浮现琴曲中描述的这一幕幕场景时,石拓倏然惊住:王墨曾说舒同来自山野,因病致哑!舒同奏琴落泪,难道是他与聂政有着同样深藏于心的仇恨?!
浊浪激空,排山倒海!
奔涌的声浪如同潮水般席裹了石拓的思绪。他从未在琴音中体验过如此炽热沸腾的情绪,望着眼前这个看似瘦弱却蕴藏着无穷力量的男子,石拓愣愣发怔。
成长至今,他被太多人宠爱,被太多人吹捧,所有的原因,都只因他是富甲天下的贵族石崇的儿子。绮阁金门、锦衣玉食,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也就让他从来没有看得入眼值得珍惜的东西!
那些接近他的人,要么是图谋他的财富,要么是垂涎他的容色。阿谀奉承的话语,虚与委蛇的举止,贪慕无礼的目光,种种这些让他只想远远逃开,躲进无尘无垢的琴音世界。
这一刻,以琴音的方式,他却第一次离一个人这般贴近。近得能听到他的悲喜,近得能感受道他的怨愤,近得让自己恍然若失……
云集雾涌,天地变色!
一阵大风适时吹过,平台四周悬挂的风灯突然被吹灭了大半,残存的几盏在风中剧烈晃动,带动光影摇曳,幽影重重。
“啊……?”
“怎么突然变黑了?!”
四周竹楼中响起了惊慌之语。
听见这些惊呼,石拓错愕回头,才发现这不是琴音中的世界,而是岛上起风了。
大风掀动疏桐的衣襟,那一身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冷冽决绝的气息,伴随她指尖的琴音铿锵而出。已至琴曲的最高潮。凌厉的杀伐之声,从琴腔中激荡而出,犹如离弦的长箭,势不可挡的扑向仇人……
丫鬟们用竹竿将新点燃的风灯顶上挂钩,平台之上再次恢复光明。莹白皓洁的光照之下,疏桐已然收手回膝,默然静坐。
若非瞥见自己被大风掀翻的衣袂,石拓几乎要怀疑先前那阵风只是自己在琴音世界中的意像体悟。
风云流散,天地回响。
嵇康当年的演奏,也不过如此吧?
第六十三章 谁输谁赢
更新时间2014…3…11 18:55:07 字数:2183
愣怔之后,石拓突然想起琴面上的泪珠,慌忙将琴架转向自己,卷了纯白的衣袖去擦拭那些已然渗入琴板的水迹。
瞥一眼石拓,王墨倒了杯茶水,起身递给目光有些呆滞的疏桐。
疏桐木然接过茶水,却依然默然静坐,神游天外。
看着那双陷入沉寂神采尽失的眼眸,王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在熏炉中放入了诱梦致幻的香料。
当一个人只为仇恨而活着,有朝一日复仇成功,便会像此刻耽于幻境的她一般,陷入彻底的空茫虚无之中。该如何转移她的仇恨?
“今日真是不虚此行,能听到这般精彩绝伦的演奏!”
“两曲相较,桓兄以为高下如何?”
“《幽兰》技艺精纯,已臻至境,《广陵止息》情感渗透,感人肺腑。‘焦尾’清悦,‘绝响’沉郁,这两曲可谓将两张旷世名琴的长处都发到了淋漓尽致……若一定要分高下,我个人略倾向于后者。”
“呵呵,说来此曲已颇具嵇先生当年的风采……”
沉寂许久,竹楼雅间内响起了阮瞻和桓秀的赞叹。
围观的宾客们听闻两人的谈论,仿佛才发现已是曲终之时,四周顿时响起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片刻后,楼前遮掩的竹帘徐徐卷动,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庞出现在竹帘之后。
在看清以袖拭琴的石拓后,四面的竹楼内便是一片莺莺燕语,惊呼连连。
“快看,真是石公子耶!”
“石公子!石公子!!石公子!!!……”
石拓听见这些呼喊,拭琴的手顿了顿,随即皱眉起身,抱了琴准备离开。
王墨当即上前道:“展延兄,你还未点拨我师弟的琴技……”
石拓瞥一眼王墨,以嘲讽的口吻道:“子夜这是说笑么?两曲高下,一目了然,石某怎担得上‘点拨’二字?!”
说罢,石拓将绝响装入乌木琴匣,携琴大步朝台下走去。
“齐爷,我赢了,我赌的是石公子!”
“我也赢了啊,我赌的也是石公子。那曲《幽兰》固然清新无垢,可比起石公子弹奏的《广陵止息》,终归是输了气势……”
听到这里,石拓停下了脚步。
王墨不由松了口气:幸好早先让朱逢秋安排了两个话托儿。
石拓缓缓转回头,看着王墨冷冷道:“这才是你邀我来芳兰渚的目的?”
王墨闻言摇头道:“约人与展延兄赌琴,这不明摆着是自找无趣么?若非我师弟他一直仰慕展延兄的琴技,子夜又何来今日之耳福……”
看着仍然愣怔独坐一旁的疏桐,石拓冰冷的眉峰微微皱起。
沉吟片刻,石拓突然抬头望向四周围观的客人,朗声道:“诸位误会了,演奏《广陵止息》一曲的并非石某,而是这位舒公子。”
在这声清如叩玉的宣告中,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若你们将银票押在了石某身上,石某只能道一声抱歉了。”石拓抱琴鞠了一躬。
宾客们顿时沸腾起来。
“是舒公子?”
“怎么是舒公子?!”
“他不会是和朱老板联起手来骗我们钱的吧?”
“陆兄你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