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来人可比《红楼梦》里的凤姐儿年纪大多了,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身高腿长,走路有点象模特的猫步的意思;打扮入时得体,除了眉眼间一股乖戾精明的气色之外,倒还说得上风韵犹存。
大仓库里本来就昏暗,所以刚才那个男的出来的时候,从里到外一路把灯打开了,各个房间灯火通明。
这女人一走出来,每过一间房间,那里的灯就暗了,最后只剩下大厅这间排练厅开着,孙茹微微冷笑,过去把依依拉了过来。
“早跟你说了,别开那么多灯!多败家啊,真不会过日子!”那女的一边数落那男的,一边转过脸来对着孙茹满脸堆笑:“你大小姐可不知道这柴米油盐的事儿,这电费呀,贵着呢!”
孙茹哪跟她废话这个,拉过依依,对那女的道:“昨天跟您在电话里说的,就是她了。”说着,帮依依和易青介绍道:“这两位就是这个学校的负责人,这位是徐晓君徐老师,刚才给咱们开门的这位是徐老师的爱人梁老师。”
说着,向着徐晓君道:“她叫周依依,是我最好的姐妹,您可不能亏待她。”
“哎哟喂,看看、看看,这小姑娘真俊啊!”徐晓君一脸慈祥的过来牵起依依的手,上下端详,啧啧连声,赞道:“这小模样儿长的,跟书里写得一样,要是再到咱们学校培训一下啊,明年电影学院和中戏的表演系又该抢破头了。不过啊……”
徐晓君话锋一转,非常认真的道:“孩子,老师说句实话你可别不高兴啊,要说漂亮的有气质,要说脱俗,你还真比不上孙大小姐,孙家大小姐啊,我是看着长大的,她那从小漂亮的啊……”
“哎哟,您别夸我了,赶紧谈正事儿吧。”孙茹不耐烦的道:“天快黑了。”
“瞧我糊涂的,一看见孙大小姐,高兴的什么都忘了,”说着转头对她丈夫道:“梁子,这儿有我招呼就行了,你赶紧上酒楼去点菜去,小茹喜欢南方菜,记得别点辣得。”
姓梁的应声去了。
易青从来没见过拍马屁拍得这么坦然的人,肚子里笑翻了天。
“来来来,闺女,我带你看看,”徐晓君拉着依依,往着黑漆漆的走廊向纵深望去,她指着里面道:“这一间,是道具存放室;下面是形体教室,里面有大镜子和把杆儿;再下面是声乐教室,我们可是新买的钢琴,贵着呢;再下去是有隔音设备的台词教室,你看这声台形表的设施场地我们都齐了,就这办学水平,北影厂里可没别家。”
依依好奇的拉长脖子往里看,什么钢琴啊把杆儿的都没看见,心里觉得这里跟想象中的学校差得远了。学校不是都要有大门、教学楼、办公楼甚至操场图书馆吗?
“行了,以后你在这里就安心学吧,我们这儿全是电影学院的老师。”徐晓君一边叽里呱啦的说着,一边好象漫不经心的来了一句:“我们这儿学费也便宜,人家一年是一万五,我们才一万二。”
“徐老师,我们依依家里有点儿困难,她可交不了学费,”孙茹马上接过话茬,冷冷的道:“要不,您看这钱我给交了吧!”
徐晓君脸色微微一变,显然是极为肉疼,但是随即满脸堆欢,连忙过来亲热的揽着孙茹的肩头,笑道:“哎哟,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似的机灵,尽拿我寻开心。咱娘俩儿是什么关系啊,我还能跟你要钱,这玩笑开的,呃呵呵呵……”
易青在一旁面无表情,佯做研究天花板,他听徐晓君说“娘俩儿”,恶寒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他才发现,天花板上装得全是节能灯,一盏日光灯都没有——真会省钱啊!
“那行,”徐晓君又对依依说道:“依依啊,晚上你就住宿舍吧,别拘束,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说着,她悄悄瞥了孙茹一眼,道:“我们这儿,女生多,都跟姐妹一样,亲着呢。女生宿舍,现在是六个人一个房间,你就到……”
“徐老师,”孙茹笑道:“您这儿宿舍这么紧张啊,还六个人挤一屋。这样吧,我也不麻烦您了,让宝叔辛苦辛苦,每天早上把开车把依依送来上课好了。”
“哪儿能呢,”徐晓君掩嘴笑道:“我就是自己两口子不住,也得腾出房子来给依依呀。谁不知道学生们都叫我徐妈,我对学生们那是出了名的好,就跟自己儿女一样。”
“依依啊,宿舍就在教室后面,一会儿我带你去,你就一个人住走廊的最后一间,特意给你留的,一个人住好,清净,这样我们小茹来找你姐妹儿俩也有个单独说话的地方。”
真没想到,易青暗暗纳罕,孙茹这么个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办起事来一点不含糊,连徐晓君这种老江湖都占不到一点便宜,真不愧是世家子弟啊!
“行了,都完事了,”徐晓君语气里有种丢了钱包没处申诉一样的悻悻,道:“咱们先带依依去房间,放下东西就去吃饭。”
孙茹暗笑,口中却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啊!我们求您办事还让您请咱们吃饭,折杀咱们做晚辈的了。宝叔,一会儿我们可得自觉抢着付帐。”
易青差点没乐喷了,孙茹这丫头真坏透了,人家老梁过去菜也点了,桌子也包了,你这会儿才说付帐,不是拿话挤兑人家吗?
徐晓君这么精明哪有听不出来的,干笑着还得故做亲热的挽着依依,道:“走吧,从大门出去,咱绕到宿舍去。”
五人一起出了大门,宝叔帮徐晓君把铁帘门拉了下来。
绕着仓库改成的学校走了一个半圈,依依和易青都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北影厂的大招待所,全木制的仿清朝的古代建筑,估计最初建是为了配合拍清装戏,现在改成了招待所。招待所后面是个大仓库,就是刚才他们见到的那个学校,估计原来是拍戏停化妆车放道具的。
徐晓君夫妻俩是租下了半片招待所和后面这个大仓库,改成了一个学校,所谓学生宿舍,原来就是招待所的房间,里面每间放了三架双铺的铁架床。
众人一起走过一楼走廊,正是他们学校的女生宿舍,一共七间。间或有学生从宿舍里走出来,见了徐晓君有叫“徐老师”的,还有叫“徐妈”的。
徐晓君得意的对依依道:“这些孩子都跟我自己女儿一样,徐妈梁爸的叫,真是的……”
刚说完这话,她突然脸色一变,在一间宿舍门口停下来。宿舍门半掩着,徐晓君往里嘶声道:“你怎么又来了,薛谨!你给滚我出来!”
第一卷 不是猛龙不过江 第十二章 一墙之隔(2)
话音刚落,房间刺溜一下,冲出来一个女孩子,一头撞在徐晓君小肚子上,然后撒丫子就跑,一直跑出老远才停下来,破口大骂:“徐晓君!你这个老贱货,不要脸的母狗!认钱不认人的黑心婆!诈骗犯!我妈把我们全家的钱都给了你,还欠了一屁股债,是你老公说只要给你们钱,就可以托关系上电影学院的!妈的骗子!吸血鬼!就会骗外地学生的钱,骗完了我们就把我们一脚踢开!你不得好死……”
“你!小畜生!不要脸的……”徐晓君还想再骂什么,突然想起孙茹就在旁边,连忙收了一脸的泼妇相,指着那女孩道:“你等着,再来捣乱,把你送派出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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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还想再骂,看看徐晓君仿佛有扑过来撕打的趋势,矮身就跑,一路骂声不绝。
徐晓君揉着肚子,回头看见孙茹正笑盈盈的看着她,尴尬的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才好,讪讪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想到转移视线,怒气冲冲的向宿舍里喊道:“怎么回事!”
“徐妈。”
“徐妈。刚才那位,她自己进来的,我们不知道是谁,说是我们师姐……”
从房间里走出来两个女生,怯生生的说道。
“你们可不知道,”面对今年新招的学生,徐晓君立刻慈祥的道:“现在北京的社会可杂了,最怕的就是这些考不上学的外地孩子,钱花完了还在北京混,一天比一天变坏了,我们可不能留这样的孩子在学校。以后别让她进你们宿舍,你们快查查,丢钱没有?”
一边说着,一边像说给孙茹听得一样,鄙夷的道:“穷出身的孩子就是手脚不干净,以前她在我们这儿的时候,宿舍就老丢东西。还整天夜不归宿,跟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
依依看了看孙茹,欲言又止,易青悄悄在后面捅了她一下,慢慢摇了摇头。依依立刻不吱声了。
表演这行当有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最顶尖的演员生活中和现实里往往是反的。星爷周星池在生活中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严肃的人;最擅长演羞涩清纯少女的周汛在生活中被人爱称为“汛哥儿”,是个非常开朗搞怪的人。
往往越是戏演的好的演员,生活中反而越不懂装模做样掩饰自己的情绪,越是好演员生活中越真实。倒是那些所谓的偶像明星,在镜头前假得要死,可是对着媒体和粉丝撒起谎做起戏来入骨的逼真。
依依无疑就属于那种真演戏的时候天才横溢,难辨真假;可生活中却不善于掩盖自己爱憎好恶的人。她显然对孙茹给她找得这个学校和徐晓君有着种种疑虑,差点就要当面说破,幸好易青比她成熟稳重一点,及时制止。
易青倒不是不对徐晓君反感,只是他此时非常信任孙茹,他知道孙大小姐这么做必有原因。
徐晓君一看这架势,她是何等八面玲珑的人,立马就搞起了气氛,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忽然抬高嗓门道:“呵呵呵呵……哎哟,忘了跟你们介绍,依依,来。”说着对那两个女生道:“这是新来的同学,叫周依依!你们先到的同学以后一定要多照顾她哟!”
说着又给依依介绍那两个女生,说了半天不咸不淡的话。
易青在灯光下看清楚那两个女孩的长相,一个平庸中带着土气,另一个简直就是女版的张飞李逵。
虽说从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学表演,艺术没有相貌的界限。
但是艺术没有电影学院有啊,象这种高等院校只收几十个人一年,肯定要挑样貌上镜的,电影学院肯定要培养这一行里最优秀的人,长成这样的女孩子铁定是考不上的。
易青在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这徐晓君两口子真不是东西,为了赚钱这样的学生也收进来。明摆着考不上,白白浪费一年,花掉大把的钱最后还是要灰溜溜的回家去,相比之下,好象小云反倒是这次来考试见到的最幸福的考生。
有时觉悟的早,尽早抽身反倒是好事。
考艺术院校的专业试并不一定是个实现梦想的过程,但一定是个修正自己梦想的过程。通过这种考试,能够让一个人知道你梦想成为演员或者明星的想法跟你自身的条件是否符合,如果有依依这样的条件,坚持就是值得尊重的;如果没有这样的本钱,再坚持就是愚蠢了。
易青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孙茹和徐晓君已经带着依依进了走廊最后一间的寝室。依依把包放在里面的空床上,徐晓君叫学校看宿舍打扫卫生的一个女人去抱一副新的被褥来。
稍微整理了一下,出来锁了门,一行人上了孙茹的宝马车。孙茹拉着易青一起坐后面,对徐晓君道:“徐老师,您在前面给咱们指路呗。”
易青坐在两个大美女之间,十分受用,他也知道自己是沾了徐晓君的光,孙茹不想挨着她坐。
车子从北影厂区的后面开出去,缓缓的在住宅区里穿行。易青远远的看见葛尤搀着一个老人在小区的石子路上慢慢的走着,标志性的光头在这么冷得夜里依然是锃亮锃亮。
孙茹也看见了,在旁边解释道:“那是葛尤老师的父亲葛存庄老先生。葛尤老师偶尔也回陪陪老人,不忙的时候。”
“我知道,”易青微笑道:“《小兵张嘎》里头演日本鬼子队长的那个,老演坏人。葛尤也算是北影子弟了,虽然没上过专业院校。”
易青随口说着,忽然看见小区矮墙后面树影疏疏,景色依稀有点熟悉,不禁随口问道:“那边是什么地方,看着眼熟。”
“哈哈,你当然看着眼熟,”孙茹笑道:“这两天你天天去,那边就是电影学院啊!北影厂占地大,前门在荆门里出来,后面就顶着西土城路,出后门转个弯走三四百米就是电影学院的后门,就是那天咱们碰上嘉和副总的地方。”
易青恍然大悟。原来电影学院和北影厂只是一墙之隔!
这个世界多么的奇妙,小小的一道矮墙,隔开了两个世界。在墙的一边,电影学院的天之骄子们鲜衣怒马,金光璀璨,连在校的学生中都有大把明星,不但受外人嫉羡,而且财源广进,炙手可热;而墙得另一边,考不上通不过那道窄门的考生们苦苦挣扎,在暗无天日的补习学校里忍受着惟利是图的剥削,在梦想破灭与燃起希望之间彷徨徘徊,还有那些生活在这个行业最底层的群众演员们,忍受着种种歧视,巴巴的渴望能有个剧组的帐篷睡觉,有口热盒饭吃……
易青突然觉得,艺术世界的美好和现实社会的残酷是如此的不协调,却又如此的合理,而自己即将处身这爱憎激烈,跌宕起伏的小小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