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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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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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船码头异常地嘈杂肮脏,绮云皱着眉头,站在唯一没有鸡笼鸭屎的地方擦汗,抱玉在售票的窗前买船票时绮云看见那几个穿黑衫的人在门外一闪而过,她记得那是码头兄弟会的几个痞子。畜生。绮云咬着牙骂了一句,绮云这时候相信抱玉说的是真的。她想起米店一家纷繁而辛酸的往事,眼圈不由就红了。当抱玉攥着船票走过来时,绮云抱住了他的脑袋,别怕,绮云说,那畜生今天要是动手,姨就陪着你死,我反正也活腻了。抱玉用船票刮着略略上翘的下颏,戒备地朝四处环顾了一圈,他说,我可不想死,现在就死太冤了,我还有大事没干呢。
  城北的天空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很快地雨就落下来了,阳光依然灿烂,但轮船码头的油布篷和空地上已经是雨声噼啪了。简陋而拥挤的候船室充斥着家禽、人体和劣质烟卷排放的臭气,绮云和抱玉掩鼻而过,冒着雨朝一艘油漆斑驳的旧客轮走去,他们站在船坞上说了会话,绮云说,我就不上船了,头疼得厉害,又淋了雨,说不定回去就要病倒在床上了。我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绮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隔绝了头顶的阳光和雨雾,她看见两个穿黑衫的人不知何时在她和抱玉头上撑开了油布伞,绮云吃了一惊,你们来干什么?谁要你们跟来的?穿黑衫的人回头朝停在船坞上的那辆黑色汽车看了看,龙爷也来了,龙爷说要给吕公子送行。
  五龙提着一把枪钻出了汽车,他摇摇晃晃走过来,一边就把那柄枪扔给抱玉,接着,物归原主吧。你今天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知道是你偷了我的枪,抱玉从口袋里掏出白手绢,细细地擦拭着枪柄上的烤蓝,然后把枪重新放进了皮箱。
  本来想用你的枪把你自己放倒在路上,现在就算了吧。五龙从一只小布袋里掏出一把米,塞进嘴里咯蹦咯蹦嚼着,他说,我倒不喜欢把事情做绝,可是你怎么这样蠢,跑到我的地盘上来取我的人头呢?再说我还是你的姨父,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怎么可以算计我的人头呢?
  我没有,我对你说过了,这次来是走亲戚,顺便办一点货。抱玉说。
  别骗我,五龙吐出一口生米的残渣,他的微笑充满了宽恕和调侃的意味,你怎么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我都一清二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长,你骗不了我。我虽然只剩了一只眼睛,但谁想干什么,我瞄上一眼就知道了,谁也骗不了我。
  抱玉的白皙而清秀的脸微微昂起,梅雨季节特有的雨雾和阳光均匀地涂抹在他的身上,那件白色的西服几天来已经出现了黑污和皱褶,抱玉的脸一半面对着阳光,呈现出金黄的色泽,另一半则浸没在暗影之中,他掸了掸衣袖上的黑灰,抬头望着细雨中的天空。这天气真奇怪,抱玉若有所思他说,说完拎起皮箱走上了轮船的跳板,在行色匆匆的赶路人中,他的步履是唯一轻松而富有弹性的,他的背影仍然传导着神秘的信息。
  你看那杂种的肩膀,也是向左歪斜着的,他连走路的姿势也像阿保,五龙指着抱玉的背影对绮云说,你看他就这样溜走了,我就这样把一条祸根留下了。
  绮云没有说话,她转过身背对着轮船,不停地用手帕擦着眼角,绮云的悲哀是绵长而博大的,她听见汽笛拉响了三次,旧轮船笨拙地嘎吱嘎吱地驶离了码头,绮云的心情一下就变得空洞肃穆起来,走了好,绮云从手袋里拿出一盒清凉油,在额角两侧搽了一点,她说,我不要谁来看望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需要。
  我有个预感,日后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肯定就是那杂种暗算的。五龙对身边的弟兄们说,我从他的眼睛看出来了,他真的恨我,就像我从前恨阿保恨六爷一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想这个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可怕。
  雪巧提心吊胆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时期,后来渐渐地就放心了。看来米生对妻子的不贞并未察觉,每逢雨声滴嗒的黄梅雨季,米生的性欲就特别旺盛,而雪巧满怀着深重的怜悯和歉意,频繁地挑逗着米生,在雨季里米生夫妻的脸色一样的枯黄憔悴,显示出种种纵欲的痕迹。乃芳有一次在院子里看雪巧漂洗一堆内衣,她说你们房里是怎么啦,一到夜里就有母猫叫,叫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雪巧看看乃芳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清楚她的意思,雪巧反唇相讥,你们房里也不安静,母猫叫几声有什么?总比打架骂仗大哭小闹的好听些。乃芳讪讪地绕过雪巧和洗衣盆朝厨房走,乃芳的腰臀裹在一条花布短裤里,看上去有点变形,她的身孕已经很明显了,乃芳走进厨房寻找着吃食,想想不甘心败给雪巧,隔着窗子又说了一句话,柴生天天打我,我还不是怀上冯家的种了?我又不是光打鸣不下蛋的母鸡,他打死我我也不丢脸。
  雪巧的手在搓衣板上停顿下来,她愤怒地看着厨房发黑的窗户,想说什么终究又没说。其实雪巧无心于妯娌间这种莫名其妙就爆发的舌战,整个雨季她的思想都沉溺在抱玉身上。她害怕柴生把米仓里的事透露给乃芳,但是这种担忧看来也是多余的,乃芳肯定不知道,也许是柴生信守了诺言,也许是柴生终日混迹于他的赌博圈中,忘记了她和抱玉的事。雪巧的手浸泡在肥皂的泡沫中,她看着自己被泡得发红的手指像鱼群在棉布的缝隙里游动,突然就想起抱玉最后在米堆上褪裤子的动作,这个动作现在仍然使雪巧心酸。
  那只翡翠手镯被雪巧藏在一只竹篮里。竹篮上面压着几件旧衣裳,一直锁在柜子里。那是雪巧从前卖花时用的花篮,编织精巧而造型也很别致,她一直舍不得扔掉,把翡翠手镯放进这只篮子,寄托了她缥缈的一缕情丝,它是脆弱而纤细的,不管是谁都可以轻易地折断。雪巧每次面对这件抱玉随手奉送的信物,身体深处便有一种被啄击的痛楚,那是一排尖利的罪恶的牙齿,残酷咀嚼着她的贞洁,她的名誉以及隐秘难言的种种梦想。
  雪巧把房门关上,第一次拭了那只翡翠手镯,她不知道手镯的来历,她只是害怕被柴生看见,米生的醋意强烈而带有破坏性,使雪巧非常恐惧。她倚靠在房门上,将戴着手镯的那只手缓缓地往上举,手镯闪现的晶莹的绿光也缓缓地在空中游移,雪巧虚幻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硕大的男性生殖器,它也闪烁着翠绿的幽光,轻轻地神奇地上升,飘浮在空中。雪巧闭上眼睛幻景就消失了。她听见窗外又响起了淅沥的雨声,又下雨了。在潮湿的空气里雪巧突然闻到了一种久违的植物气味,那是腐烂的白兰花所散发的酸型花香。雪巧从前沿街叫卖白兰花,卖剩下的就摊放在窗台上,她记得在一夜细雨过后,那些洁白芬芳的花朵往往会散发这种腐烂的花香。
第十一章
  七月的一天,从江北飞来的日本飞机轰炸了城北地区,有一颗炸弹就落在瓦匠街的古塔下面,在沉闷的巨响过后,瓦匠街的人们看着那座古塔像一个老人般地仆倒在瓦砾堆里,变成一些芜杂的断木残砖。胆大的孩子在轰炸结束后冲向断塔,寻找那些年代久远的铜质风铃,他们最后把所有的风铃都抱回了自己的家。
  居住在古塔下的腿脚不便的老人多死于这次意外的轰炸,瓦匠街上充斥着恐惧和慌乱的气氛,有的店铺关门打烊,店主拖儿带女地逃往乡下避难。米生在米店的门口站着,看见人们苍蝇似地发出嗡嗡的嘈杂声,在狭窄的街道上紧张地涌动着。米生看了看自己那条残腿,突然深切地意识到战乱对于他的特殊危险,他走进米店,店堂里没有人。他们都去看那些被炸者的尸体了,绮云坐在前厅喝一种由枸杞和山参调制的汤药,据说那是治她的头疼病的。绮云问,是谁让炸死了?听说杂货店老板娘也死了?米生点了点头说,死了不少人。绮云放下药碗,她说,杂货店老板娘是活该,我早说过她这种女人会遭天打雷劈,米生说,我猜你也这样想,你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就留下你一个人。
  轰炸过后的天气格外炎热,米店到处潜伏着火焰般的热流,米生光裸的背脊上沁出了细碎的汗珠,他在前厅里焦躁地来回走动,我们是不是也到乡下躲一躲?米生说,听说日本人的飞机明天还会来。绮云沉默了一会儿,后来她说,生死由天,老天让你死谁也躲不过去。我是不会跑乡下去受罪的,要躲就躲到棺材里去。这样死多省事,你们也不要给我送终了。米生朝母亲冷冷地瞟了一眼,他用湿毛巾擦着额上的汗,你说的全是废话,你知道我腿不好,跑不快,炸弹扔下来先死的就是我。绮云愠怒地把药碗推开,她看着米生的残腿说,我一见你就寒心,什么也别对我说。你这个孽障只有让你爹来收拾,我头疼,我没精神跟你说话。米生将毛巾卷在手背上,然后在空中啪地抽打那块湿毛巾,米生说,让爹再打断我一条腿?这主意不错。米生说着就用毛巾抽打条桌上的一只青瓷花瓶,花瓶应声掉落在地,碎成几片,有一块碎瓷片就落在绮云的脚下。
  雪巧回来的时候米生已经渐渐恢复了镇静,米生躺在阴凉的夹弄里吹口琴,街北炸死了好多人,那样子真可怕,雪巧显得很惊慌,不停地摇晃着米生的肩膀,你还有心思吹口琴?要是日本人的飞机再来轰炸,我们怎么办?米生拨开雪巧湿漉漉的手说,怎么办?躺着等死,大家都一齐去死,谁也不吃亏。
  几天后城北的战事平淡下来,人们没有再从天空中发现日本飞机恐怖的黑影,瓦匠街的店铺小心翼翼地拉开铺板,店员们有时站在台阶上观察天空,天空也恢复了宁静,夏天灼热的太阳悬浮在一片淡蓝色之中,蒸腾经年未有的滚烫的热汽。而在古老的瓦匠街上到处散发着垃圾的臭味,蝇虫繁忙地飞行,路人仓皇地走过烙铁般的石板路面,这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季,那些阅历深厚的老店员对气候和时局议论纷纷,他们普遍认为最热的夏季往往也是多事的危险的夏季。
  空袭的时候五龙正在城南的翠云坊里消夏。听见飞机的引擎声,他从房内裸身跑到楼廊上,对着飞掠而过的两架飞机开了几枪。他知道这样的射击是徒劳无获的,楼廊里站满了衣冠不整的妓女和嫖客,有人看着五龙发出窃窃的笑声。五龙的浑浊的目光从空中收回,怒视着他们,他用枪管在雕花栏杆上狠狠地敲了几下,你们还笑?你们这些人,我要有飞机,一定把你们全部炸死,看你们是不是还笑得出来?五龙对准挂在檐上的一只灯笼开了一枪,圆形的灯笼被穿出一块烧焦的洞孔,然后五龙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楼廊,一边用枪把摩擦着腹股沟。他说,我最恨你们这些张大嘴傻笑的人,花钱玩到个烂X就值得这么高兴?不花钱看到我的鸡芭就值得这么高兴?呸,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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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龙掀开玻璃珠子门帘,看见妓女婉儿倚窗而立,一边朝外观望,一边将米粒随意地抠出来,放到窗台上面。到底出什么事了?死人了吗?婉儿问。五龙穿着衣裤说,快了。天灾人祸,死是最容易的事。他朝婉儿浑圆白皙的侧影注视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浮出一个新奇的念头,他走过去从窗台上抓起那把发粘的米,威严地送到婉儿的唇边,你把这些米吃了。婉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她说,你太古怪了,我从来没接过你这样的客人。婉儿想逃但被五龙揪住了,五龙用枪柄撬开她的嘴,将那把米一粒一粒地灌了进去。他的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温柔的笑意,吃吧,五龙看着米粒无声地坠入婉儿血红的口腔和喉管,他说,这才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翠云坊临河,在午后最闷热的时光里五龙习惯于在护城河里沐浴。从房屋的空隙处可以看见街道上人心惶惶的行人,很远的地方有一座被炸的工厂仍然在燃烧,空气中飘来一股呛人的焦硝味。而翠云坊的雕花横窗内有笙萧再次响起,歌妓的南方小调听来就像一台旧机器的单调的鸣唱,五龙在浓绿的浮有油污的河面上恣意畅游,他想了会儿战争的内容以及战争对他本人的利害,终于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模糊,不如不去想它。远远地河面上漂来一只被挖空了瓜瓤的西瓜,他游过去把瓜皮顶在了头上。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在枫杨树乡村度过的少年时关,关于往事的回忆在任何时候都可能伸出它的枝蔓,缠绕五龙空旷的思绪。我还是在水上,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是浮在大水之上?五龙面对着四周一片潋滟的水光,忽然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他扔掉了头上的那顶已经腐烂的西瓜皮,快速地游到岸上。五龙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望着夏季暴涨的河水回想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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