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惹了你就对谁出气,你别撞门,米生说。
没见过这么刁蛮的女人,雪巧坐到米生身边,高声地对着窗子说话,她是有意让院子里的人听见的,仗着娘家的棺材店,从死人身上赚几个钱,就可以欺侮人吗?
闹翻了?米生把口琴往手掌上敲着,敲出琴孔里的唾液,米生说,闹翻了就好,这下大家都高兴了。
米生胡乱吹着口琴,吹着刺耳难听的声音,他几乎是恶作剧地拼命吹着,他就是要让每个人都无法忍受,包括他自己。别吹了,我的耳朵都让你震疼了。雪巧想夺下米生嘴里的口琴,米生躲闪开了,他开始对着窗外的院子吹,他看见母亲愤怒地跑过来,你疯啦?你知道我怕吵,你想害死我吗?米生终于放下了口琴,对窗外说,其实我也不喜欢听这声音,可是这家里让人气闷,有声音比什么也没有好。
平均每隔一个礼拜,五龙回到米店,在店堂里观望一会儿。在仓房的米垛上小憩片刻,然后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五龙的食欲现在已经随同体力渐渐衰退了,对于粮食,他仍然保持着一贯的爱惜。在饭毕剔牙时他习惯性地观察着家人的碗。乃芳刚过门时在饭桌上先是被五龙狠狠地盯着,她偷偷问旁边的柴生,你爹怎么老是盯着我的碗?柴生还没来得及回答,那面五龙就发起火来,他阴沉着脸对乃芳说,把你的碗舔干净了,不许剩下一粒米。
乃芳啼笑皆非,她的娘家是城南有名的寿材店孔家,家境殷实,过惯了娇宠任性的生活,初嫁米店,乃芳对米店的一切都嗤之以鼻。她鄙视米店的每一个家庭成员,其中也包括丈夫柴生,柴生在婚后依然不改狂赌滥玩的习性,终日挟着蟋蟀罐奔走于小街赌巷,寻战斗蟋蟀的对手,柴主相信自己拥有本地最凶猛的蟋蟀王。在柴生和乃芳的婚床下面,堆满了黄泥的和紫砂的蟋蟀罐。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每到入夜,罐里的蟋蟀就杂乱地鸣唱起来,乃芳起初还觉得好玩,没过几天就厌烦了,她半夜起来把所有的蟋蟀罐的盖子打开,所有的蟋蟀都逃了出来,在屋子的四周蹦着跳着,乃芳更加生气,干脆捡起一只拖鞋去拍。等到柴生被一阵僻僻啪啪的拍击声惊醒,地上已经到处是蟋蟀的残臂断腿,柴生迷迷糊糊跳下床,也不说话,照准乃芳劈头盖脸的一顿毒打。边打边叫,打死你也不够还本。
乃芳过门没几天就挨了柴生的拳头,她很要面子。青肿着脸又不愿回娘家,乃芳指着脸上的瘀血向绮云告状。你儿子是人还是畜生?为几只蟋蟀把我打成这样,绮云对新媳妇的出言不逊非常反感,绮云根本没有朝她的伤处瞄一眼,她说,你嘴放干净一点,柴生就是这个德行,我也管不了,你是她女人,应该你自己管他。乃芳碰了一鼻子灰,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她说,你们护着他,你们就看着他把我打死吧,我倒不信,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把我打死在冯家?
乃芳过门后天天跟柴生闹,有时候半夜里就在床上撕打起来,绮云在床上听着,厌恶地咒骂着,南屋的米生夫妇则充耳不闻,他门无心起来劝架。直到有一天五龙回米店,乃芳把他拦在院子里,照例指着自己青肿的脸让公爹评理,五龙不耐烦地扫视着乃芳丑陋的长脸,他说,我天天在外面忙,供你们吃好的穿好的,你们却老是拿屁大的小事来烦我。五龙粗暴地推开了乃芳,我懒得管你们这些鸡芭事。
夜里米店再次响起乃芳尖厉的哭闹声,乃芳在哭闹中历数米店的种种家丑。柴生只穿了一条短裤,举着顶门栓满屋子追打,乃芳最后钻到了床底下,在床底下继续骂,你姨是个表子货,你爹是个杀人如麻的独眼龙,你哥闷死妹妹又落成个拐子,你们一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乃芳尽情地骂着猛地听见房门被撞开了。五龙站在门口,五龙对柴生说,你女人在哪里?把她拖出来!
乃芳被柴生从床底下拽了出来,她看见五龙站在房门口,脸色黑得可怕,五龙的手里拎着一件蓝光闪闪的铁器,铁器的一半用红绸包缠着。乃芳大吃一惊,她认得那是一把真正的驳壳枪。
你还想闹吗?五龙举起驳壳枪对准乃芳的头部瞄准,他说,你说对了,我是个杀人如麻的独眼龙,但是我打枪特别准,你要是再闹我就把你的小X打下来喂猫,五龙慢慢地平移着手上的枪,瞄准了一盏暗淡的灯泡,随着一声脆响,灯泡的碎片朝四处炸开,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最痛恨大哭大闹的女人,比起男人,你们的一点冤屈又算得了什么?五龙雪白的绸衫绸裤在黑暗中闪闪烁烁,他朝僵立在一旁的柴生踢了一脚,抱你女人上床去,狠狠地操她,她慢慢就服你了。女人都是一样的贱货。
乃芳几乎被吓呆了,披头散发地瘫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柴生过来把她抱到床上,柴生说,这回你害怕了,你骂我可以,你怎么骂起我爹来了?谁不知道我爹心狠手辣,别说是你,就是我惹怒了他也会吃他一枪。乃芳像一条离水的鱼在黑暗中喘息着,她背对着柴生,低声而沙哑地啜泣。你们都是畜生。乃芳咬着自己的手指说。她听见柴生很快打起了呼噜,而在外面的瓦匠街上,打更老人的梆声由远而近。乃芳觉得爹娘把她嫁给米店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她的生活从此将是黑暗无边的一场惊梦。
从下游逆流而上的货船运来了棉布、食盐和工业油料,在货船的暗舱和舷板的夹缝里,往往私藏着包装严密的鸦片和枪枝弹药。那是码头兄弟会的船,船抵达江边码头的时候五龙督阵卸货。船上下来的人带来了下游城市的种种消息,有一次他们告诉五龙,吕不基吕六爷在上海的跑马场被暗杀了,六爷的后背上被人捅了七刀,倒在血泊里。这件案子惊动了整个上海滩。报纸都在显要位置刊登了吕不基惨死跑马场的照片。他们把一卷报纸递给五龙说,龙爷,这回你的后患解决了。五龙平静地朝报纸上模糊发白的照片扫了一眼,扬手扔进了江中。他说,我讨厌报纸,我讨厌这种油墨味。
五龙伫立江边,遥想多年前初入城市,他涉足的第一片城市风景就是深夜的江边码头,那天围集在码头上侮辱他的一群人,如今已经离散四方,但他清晰地记得阿保和那群人的脸,记得他在那群人的酒嗝声中所受的裆下之辱,他想起他曾经为了半包卤猪肉叫了他们爹,心里就有一种疯狂的痛苦。五龙在连接货船和石埠的跳板上走来走去,双臂向两侧平伸保持身体的平衡,如此重复了多次,五龙的心情略微松弛了一些。他跳到码头上站住。眯起他的独眼凝视着一个靠在货包上瞌睡的青年。他用两块银圆夹断了青年额下的一根胡须,那个年轻的搬运工猛地惊醒了。叫我爹,我把银元送给你。五龙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和慈爱,叫吧,叫一声爹你几天不用干活了。年轻的搬运工惊诧地望着五龙,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怯怯叫了一声,爹。五龙把银元当地扔到他的脚下,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古怪费解。你真的叫了。五龙呢喃着逼近年轻的搬运工,猛地踩住了他拾取银元的那只手,没骨气的东西,五龙操起一根杠棒狠狠的敲他的头顶,一边敲一边大声说,我最恨你们这些贱种,为了一块肉,为了两块钱,就可以随便叫人爹吗?
码头上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突然爆发的一幕。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五龙种种野蛮而乖戾的举动。他们清醒地意识到五龙的异秉也是他一步步向上爬的心理依据。正是这些悸于常人的事物最令常人恐惧。五龙扔掉了手里的杠棒,他看见年轻的搬运工捂着头顶,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地流了出来,五龙仔细地鉴别着他的眼神,他说,现在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这就对了。我从前比你还贱,我靠什么才有今天?靠的就是仇恨。这是我们做人的最好的资本。你可以真的忘记爹娘,但你不要忘记仇恨。
当巡捕的哨声在化工厂那侧急促地吹响,五龙的人和货迅速地从码头上疏散开去。巡捕们赶来面对的总是一座死寂的夜色中的空城,只是在夜半宁馨的空气中隐隐留下了犯罪的气息。巡捕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形式的奔忙,他们深知在城北麋集着无数罪恶的细菌,无数在黑暗中滋长的黑势力藉用江边码头杀人越货无所不干。譬如这天夜里他们看见了地上的一滩新血,一个陌生的青年坐在货包上,一边用废纸擦着脸上的血痕,一边呆呆地望着前来巡夜的巡捕。巡捕们上前询问事由,他什么也没说,唯一吐出的是两个含糊的字音。我恨。
我恨。他用拳头捶着地,他说,这是什么世道?
第十章
邮递员在米店的门口高声喊着绮云的名字,他交给绮云一封信。绮云这辈子中几乎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长期的与文字隔绝的生活使她无法通读这封信,她让米生给她念,米生将信草草地看了一遍说,是抱玉,抱王要来看你。绮云愣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扳起指头算了算说,可怜,他娘死了都十二年了,亏他还记得我这个姨。绮云转而又问米生,你还记得你表兄吗?无论是长相还是学识,他比你们哥俩都要强百倍,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米生用嘲讽的目光扫了母亲一眼,把雪白的信笺揉皱了塞还她手里。米生说,我怎么不记得他?小时候他把我当马骑,还用树枝抽我的屁股。
三天后一个面目清秀西装革履的年轻绅士来到了瓦匠街。他的出现引起了街头老人和妇女的注意,他们看着他以一种从容而潇洒的步态走进了米店的店堂,杂货店的老板娘熟知米店的历年沧桑,她盯住年轻绅士的背影回忆了片刻,脱口而出,是织云的儿子,织云的儿子回来啦!
米生和柴生去火车站接抱玉扑了空,等他们回家看见院子里正在杀鸡宰鸭,雪巧正在认真地褪一只花公鸡的鸡毛,她兴高采烈地对米生说,表兄已经到了,你们怎么这样笨,接个人也接不到。米生皱了皱眉头,他说,人呢?雪巧说,在屋里和娘说话呢,你快去。米生厌恶地瞪了雪巧一眼,我快去?我为什么要这么下贱,他就不能来见我?米生一边说一边拖着跤腿往房间里去。
柴生走进前厅看见母亲和表兄抱玉并排坐在红木靠椅上,在简短的寒暄中表兄弟之间相互观察,柴生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抱玉冷峻而魅力四射的眼睛和倜傥风流的气度使他深深地折服。柴生坐下后就向抱玉打听上海赌市的行情,柴生说,表哥你喜欢斗蟋蟀吗?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帮你弄到最好的蟋蟀大王。抱玉微微笑了笑,他操着一口流利动听的国语说,以前也玩过蟋蟀,现在不玩这些了,现在我到处走走,做点房地产生意,有时候也做点北煤南运的生意。
他们弟兄俩就是这么没出息。绮云哀伤地对抱玉抱怨柴生成天不干正经事,米生什么事也不干,就知道发牢骚。我创下的这份家业迟早要败在他们手上。
主要是姨父撑顶家门,表弟们想干也干不成什么,抱玉的眼睛闪着睿智的思想的光芒,他掏出一盒雪茄,勾指弹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抱玉说,其实我也一样,家父在世时我什么也没干,现在不同了,好多事情一定要由我来干,前辈结下的恩怨也要由我来了结,有时候我脑子里乱得理不出头绪。
绮云温情地注视着抱玉。抱玉的脸隐没在淡蓝的烟雾后面,但他脸部的棱角线条闪着沉稳而冷静的光芒。从抱玉的身上已经很少找到米店后代的标志,绮云想起多年前吕公馆的那场可怕的劫难,想起织云葬身火海的情景,不由潸然泪下。绮云抹着泪说,抱玉,你爹暴死是罪有应得,你娘死得才渗,她那条命就是害在吕家手里,最后尸骨也没收全。你说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错就错在丢不开男人。把身子白送了男人,最后连命也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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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我娘,我连她的样子也记不得了,抱玉耸了耸肩膀,他说,你知道我是奶妈带大的,他们不让我接触我娘,我现在真的连她的模样也记不得了。
所有的人都容易忘本,这也不奇怪。绮云站起来,到里屋取出了一只小红布包。她把布包打开了交给抱玉,绮云说,这只翡翠手镯是当年从火堆里拾到的,你娘就留下了这么一件东西,你拿着给你女人戴吧。
抱玉抓起手镯对着光亮照了照,很快地放还到红布上,递给绮云,他说,这是最差的翡翠了,其实只是一种绿颜色的石块,再说又不成对,一点也不值钱。
不管值不值钱,它是你娘留下的遗物,绮云不快地瞥了抱玉一眼。悲伤袭上绮云的心头,她轻轻抚摸着手镯上没有褪尽的那条烟痕,泪水再次滴落,多可怜,织云你有多可怜,绮云喃喃自语着,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