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奥又作淇澳。)
其四十四 梦兰
(康熙五十三年七月九月事)
我躲在帐中,不理会帐外热火朝天的哨鹿1。活动,却控制不住心中积蓄的泪水。
正想着今后可能的种种,突的帐内射入一缕刺眼的阳光,我垂下眼,瞥见姐夫打帘进得我帐中。
请安虚礼过后,听他开口劝道:“二妹妹何苦跟爷怄气,白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我愣愣的看着手中握着白玉板指,那些时日练习弓箭,却忘了归还他的物件,凉丝丝的沁入我内心的冰冷感觉,这,便是他给与我的么?
“是他让姐夫来的?”我淡淡的对姐夫说道。
姐夫踌躇的向着帐外的方向望了望,收回视线,轻声对我说道:“奴才担心二妹妹,才自作主张来劝的。”
紧接着姐夫又补充道:“这几日,主子天天儿领着属下旗人哨鹿,不得空闲,晚间又陪着皇帝,不曾回帐……”
无声的扯出一抹冷笑,“姐夫不用劝,馨儿忤逆亲王,最坏不过是让皇帝贬回外家。”
姐夫脸色大惊,慌忙劝道:“二妹妹快别说这种的话,主子不会因为这个事儿上奏皇帝的。”
我冷淡的抬起眼,姐夫不明白,贬回外家恰恰是我此刻最渴望的结局。虽然今生再见不到他,心会痛,但至少我可以保留那份可怜的自尊。
沉默着,我许久才开口道:“姐夫若无事,领着旗人哨鹿去吧,馨儿累了。”
说完我疲倦的背对姐夫躺下来,姐夫扭捏着欲再说些什么,见我这般行事,又素知晓我固执的性子,只得略说了几句保重身子的话便退去了。
等听不到帐内的声响,我才重新坐了起来。
这几日,不知是否心情不佳的缘故,一直无甚食欲。帐内有些昏暗,没有阳光进入,我斜靠在炕上,眼睛空洞的望着前方。
“主子,”红鸾端来糕点,小心翼翼地劝道,“吃点东西吧。”
我茫然的从她手中接过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呜……”一阵反胃,把才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红鸾急忙拿来茶水给我漱口,秋蝉在旁唤了下人打扫秽物。
“不吃了……”我乏味的推开盛装糕点的盘子,刚想站起来,脚下一软,毫无预兆的昏了下去。
脑中一片空白,感觉到她二人的担心,却一动也不想动。我直直躺在地面,心中却好笑起众人的紧张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其中,有我读不懂的深意。
收起所以情感,我淡漠的与他对视,耳边却传来红鸾欣喜的声音,“恭喜主子,贺喜主子,方才太医来诊过,说主子有喜一月有余了。”
脑袋轰然作响,我脸上麻木得毫无表情。
正想放手……虽然对不起这个孩子,我心里仍禁不住浮现“来得真不是时候”的念头。
他挥了挥手,帐内伺候的一众人等俱退了出去。
“这小袋里装的是意喻多子的石榴籽,这些是萱草,有宜男的吉祥意思,都放到枕下。”他把一大堆东西放至我枕下,一边不停的解释,“还有那些是大补的物品,太医说你身子弱……”
不待他说完,我打断道:“我想请爷答应我一件事。”
“不是说过叫我胤禛的么。”他柔和了眼神,却是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心中悲哀的想。
不理会他是否答应,我继续说道:“我想,回家待产。”不去看他的眼,害怕多看一眼,我的决心便要崩溃。
他紧握着拳,手指青筋暴起。“不能。”他冷冷的吐出这两个字。
知晓这个结果,他不会放开能够牵制二哥的我……暗自嘲笑自己的天真,我幽幽的转过身,道:“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一下。”
他突的将我抱起,我惊讶的望着他,忘记了伪装面上的平淡,害怕的伸手紧抓住他,便见他大步往外走,不理会众人投来的惊异目光。
“放开我!”我在他怀中拼命挣扎,内心慌乱得无以复加。
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压抑着怒气对身旁的秋蝉、红鸾吩咐道:“将福金的衣物用度都搬到我帐中。”
“放开我,”我疲惫的停止了挣扎,努力用最后一点气力哀求着。既然选择放弃,我不想再沉醉在他温暖的怀抱。我应该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他,从来就不属于我啊……紧抓着他的衣袖,埋首入他怀中,止不住的泪流。
至他的行帐中,下人们早已铺好了炕。
轻轻将我放下,他却没有放开手。“馨儿,你不可能再回家。”他紧拥着我,有些受伤的说道。
我的心扭成一团,却仍强迫着自己,若没有这个孩子,他还会有这样的温柔么?我要的真心对待,他不明白……
“我想回家。”我扬起一抹微笑,不带进一丝感情。
他的身体僵了僵,发泄似的抱得更紧。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让步。
“不想要我的孩子么?”良久,他颤抖着声音问道。
我淡淡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是。”
“那为什么……”他抬起头直视我的脸,伸出手轻抚我额前的发。
“胤禛,”我将头避向一边,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我痴恋着你……”
他抖了抖,眼神中竟出现一抹从未见过的疼惜。他握住我的手,放到他唇边。
心软了下来,突然警醒,我心肠一硬,飞快的抽出他握在掌中的手。
“可是,”我狠狠地咬着嘴唇,拼命不让泪流下,“可是我帮不了你……我不是那个能温暖你心,并让你放下冷漠的人。”
“胤禛,”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我很累,不管我再怎么痴恋着你都没有用……对不起。”
我哭着摇头,挥不去心中巨痛。现在才明白,无论怎样压抑自己不去在乎他的感情,到头来还是不行。我无法闭上眼睛来唱这场苦恋的独角戏。
“别哭……”他叹息一声,拭去我的泪,“要我怎样对你……”
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却见他又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了。
我推开他的手,“我永远都不明白。”
注:
1。哨鹿:指由人戴上鹿头,摹仿鹿的鸣叫声以引诱鹿群的方式。(见《啸亭杂录》相关)
其四十五 陌路
(康熙五十三年九月康熙五十四年三月事)
九月二十八日,随着车驾回到园子,我被他安排回了京中府邸。
懒洋洋的倚在窗边,看着瑟瑟秋意,有些凄凉的府中景致,我却失去了悲伤的气力。
院子里只有秋蝉、红鸾、刘希文并几个小太监、仆妇百无聊赖的身影,许是感染了悲秋的意境,见他们不经意间向着园子方向眺望的神情,我有些怀疑,我任性的离开是否注定了他们今后再无起色的人生。
心里却没有后悔,宁愿亲手斩断情丝,也不愿等待他最后的宣判。
不再见他,那个孤傲的男子,我试图用忙碌来遗忘他在我生命中曾经出现的痕迹。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心还是会没由来的痛,记忆不因为我的决心而消失,反而愈加清楚地反复呈现在梦中,每次醒来,泪湿枕面。
定居京城的额娘、姐姐时常来府看我,又带了亲手绣的小孩儿穿的衣物。我总说,孩子都未出生呢,连个男女的不知晓,哪里用得这么许多。
“妹妹自是不用担心的,亲王府家的孩子断不会缺这个。只是我与夫人在家总是闲不住呢。”姐姐轻声笑了笑,柔声说道。
亲王府家的孩子……因了姐姐话里的这个字眼,我暗淡了眼神。
额娘见状拉住我的手说道:“馨儿,额娘有句话,怕你听了伤心……”
我扬起笑脸,道:“额娘有话说出来便是了,哪里用这样见外。”
“额娘觉得,主子把你一人丢在府邸这事,真真有些说不过去了。”额娘握着我的手,脸上出现了不满女儿被人欺负的表情。
笑了笑,我劝解道:“额娘看我现下一个人不是挺好的么?清闲自在,懒问俗事。”
额娘皱起眉头,询问道:“馨儿难道打算一辈子就这样渡过?”
我低下头,轻声道:“若能回家就好了……额娘最了解馨儿,所以,不要劝馨儿乞求别人的施舍。”
拿我没奈何,又劝不住,额娘只得叹气说道:“这个性子执拗起来跟你二哥一样,不是一个娘生的却又这般相像,真是……”
我笑着拍拍额娘的手背,不愿意再谈论这个令人不快活的话题,我开口另问道:“不是说二哥哥使了家仆带信给我么?”
姐姐立即拿出一封信函,我小心收到袖中,心想着待到晚间再阅。
沉默片刻,姐姐寻找不触及我感伤的事情,道:“我们妇道人家本不该说些朝堂上的事情,可是十一月八贝勒的这个事真真是轰动一方了。”
额娘点点头,因这些日子不管府中事务,也不听坊间传闻,我不明姐姐所指,忙惊讶的问道:“八阿哥出了什么事?”
姐姐、额娘二人便把八阿哥十一月二十六日未赴行在请安,却送了两只将毙海东青而被皇帝重责的事说了一遍。
“听说近日还停了八贝勒爷及其属官的银米呢。”姐姐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老八他们不会一直这般权势”我惊讶的听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去岁他曾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如今,我原以为玩笑的话语竟成了真。
这个事难道是他所为?!眼睛定格在昨日看的书页上,“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1。”
我笑了起来,好一个“借刀杀人”!这个事即使不是他所为,他也难逃其中干系。
心想着,他定是借了二阿哥的名义,陷害八阿哥!
如今,八爷一党受重挫,而太子党如倾倒大厦,再无回旋余地,皇帝对这些皇子阿哥的仁爱再无。
只可怜那死而不僵的废太子,被人当了枪使也不知道,真真好笑,二阿哥还以为报了八党的废位之仇呢。如今两败俱伤,背后得利的渔翁会否是他?
额娘、姐姐见我突然低头微笑,不解何故。我也不好与她们明说,只劝了她们多用些茶点,说了些无关朝堂的闲话。
晚间送走额娘、姐姐,我独在房中,支起明烛,展开二哥哥的来信。
见封套上赫然写着“幺幺吾妹亲启”等语,不由得笑了出来,多少年了,二哥哥还记得我幼时的小名儿。
可如今我们再无法回到那段无忧的青葱岁月了……心里叹息一声,匆忙打消这等哀伤的想法,拆了信封,展开来细细阅读。
“二哥哥是来当说客的么。”我一面好笑的看着信,一面自言语道。
“馨儿,因了你,那个冷性情的人才知晓如何会心的笑啊……”
“骗人。”我笑着反驳,本以为早已干涸的眼却淌出了泪。
“别哭……”耳中仿佛传来他叹息的声音,曾经在我身旁的他,轻轻为我拭去决堤的泪。
若果如哥哥所言,我不是做了一件伤害他的愚蠢的事?!
但,我却不愿意回去。我的自傲,无时刻阻止着我想见他的念头。
我毕竟是额娘的女儿啊,额娘对阿玛的独占,外人说是“奇妒”,就连二哥娘亲的去世,也算在额娘的头上。
可是,平心而论,哪个女子能眼看着心上人拥着其他的女子而流露真心微笑?压抑着心痛的生活,叫人情何以堪?!
于是,我每日等待,等待他的到来。
可是,过了二月他还是没有出现,好像我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
难道我们就这样形同陌路,从此海角天涯?
是年三月十二日酉时,我诞下一位格格。
屋外漫天的梨花如雪翻飞,他还是未来……
注:
1。“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即借刀杀人原文。(《三十六计》)
其四十六 红雨映雪
(康熙五十四年十二月事)
大半年过去,转眼又至隆冬。他还是未来,只在孩子满月的时候差人送来宫中赏赐的物件。
对或错,都已不在乎,我所等待的,不过是他的让步,心痛过后的点点自傲。
天气晴好的日子,我带着小格格,在院里玩耍。
雪地银白映衬下的她,兴奋的玩闹着,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早春的灼人花朵。我微微笑了起来,脸上洋溢温柔的表情。
她,还未有名。她,像他,那眉那眼。
许是我太过思念的缘故,觉着真的很像,只是少了他眼中的孤寂。
四月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遣兵骚扰哈密2。。我抬头仰望这片白茫茫的天地,若果开战,又是怎样生灵涂炭,白骨如山的场景啊……
二哥哥所在的四川省,亦是通往西部的重要门户,打起仗来,首当其冲。
坊间传闻废太子以矾水作书谋求大将军之位事泄,连累协助传书的大臣普奇落个阶下囚的命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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