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力一回头,看见了陈星。陈星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抡起一根铁棍子,搂头盖脸地打了过来。古力抬手一挡,“咔嚓”一声,菜刀掉到了地上。他的小臂被打断了。
两个月后,小北作为考生,出现在音乐学院的考场外。夏意已经很浓了,葡萄架是深绿的,满天都是知了的叫声。长廊上挤满了“搞艺术”的男女青年,一个比一个劲儿劲儿的,恨不得每说一句话都夹着肛门,从脚跟子往上提气。在这些人里,小北是那么与众不同。他穿着又脏又破的大背心,垂着脑袋坐在石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热天,他头上还戴着一顶条绒鸭舌帽。
父母的关系到底起了作用,虽然声乐系演奏系别指望了,但录音系还是没问题。可这时,小北反而又哭着闹着不想上大学了。最后还是他父亲狠狠给了他一顿板儿带,把他捆到了考场。
来了以后,小北的态度更让所有人下不来台。
进了考场,他嘴上仍然叼着一根香烟。考官们立刻皱起了眉头,但小北视若无睹,他走到钢琴前,把燃着的烟立在钢琴上。一缕孤烟袅袅上升,仿佛正在祭奠某个人。
之前忘了介绍,小北是会弹钢琴的,而且是艺术家妈妈手把手教的童子功。多年不出手,却功力犹存。他演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片段,这曲子难度不大,但要求激|情。情绪小北是有的,他在钢琴上摇头晃脑,进而龇牙咧嘴,进而蹦了起来,一边弹一边浑身哆嗦。很明显,他的激|情失了控,所弹的乐曲也乱了套,任意地延长某个音、缩短某个音,不该发力的地方一律疯狂发力,而且几乎不要手指了,把手像榔头一样孤注一掷地夯下去。到最后,他甚至连演奏的是什么都忘了,不知在哪儿一转,就不是《第一钢琴协奏曲》了,变成了《扬鞭催马运粮忙》。那是崔健在一场摇滚乐演唱会上引用的旋律,小北又把它搬到了钢琴上,弹得气势磅礴,繁花似锦,歇斯底里。
一曲终了,考场内长时间寂静。考官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有被小北的琴技“镇”住,却被小北的状态“镇”住了。疯疯癫癫的学生,音乐学院里见多了,但报考的时候就这么疯癫的还真是前无古人。
而且小北的态度让考官们很“难做”:他家从上面找了人,打了招呼,这是都知道的。但正因为有关系,才应该收敛一点,这道理家长没教过吗?
而小北弹完,精神状态立刻从亢奋转入了萎靡。转变之快,好像一个大烟鬼突然犯瘾了。他睡眼惺忪,打个哈欠,离开了考场。走到门口时,他还摘下条绒帽子,对考官们鞠了个躬。这下,大家都看到了小北头顶的奇观:正中央的头发都被剃光了,粘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纱布。书包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
6。为了婆子,为了兄弟(6)
“你们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脑袋让人打坏了。”小北最后说。
出了考场,他戴上帽子,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孱弱小孩,抽着鼻子哭。周围的人对他侧目而视,大家都相信他脑袋是真的被打坏了。
只有小北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在想念他的好兄弟陈星。他还能考大学,还能自由自在地犯浑,但陈星在哪儿呢?陈星在拘留所里呢。当初,是他口口声声地叫唤,要和陈星“掰了”,而在危难时刻,为他挺身而出的是谁?是陈星。
周围的人随即看到了小北更加癫狂的举动。他忽然仰天长啸,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我他妈还是人吗?”喊完,他不走正门,而是向一堵墙冲了过去。那架势把大家吓坏了,以为小北活腻歪了,要玩儿一把怒撞李陵碑。
然而众人眼前一恍惚,没有看见小北脑浆飞溅,却发现他像猫一样窜上了墙头。这时的小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陈星!可是他正被家人24小时监控着,现在,父亲的车还等在音乐学院门口呢!因此要想逃脱,只有翻墙。
他在墙那头一落地,立刻撒丫子狂奔。希望父亲没察觉他这一手,否则,老头子狂怒之下,没准儿会狂踩奥迪车的油门,把他再撞回医院去。跑出了两条街,他才把手撑在膝盖上,吐着舌头喘气。下一步该去哪儿呢?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连陈星被关在哪儿都不知道。
好在小北脑袋并没真被打傻,他灵机一动,奔向派出所,去找那个爱听相声的警察。
现在警察跟他们已经算是朋友了。这桩案子也是他经的手,半个月前,当小北还在医院床上流着哈喇子,警察就去走访过他。
当时小北恰巧刚刚醒来,他往左一看,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便煽情地说:“我觉得我快要死啦!”
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父亲却连一点温暖也没露出来,他铁青着脸说:“那你就快点死吧!”
小北一纳闷,往右边一看,正好看见了警察。刚一回到人间就要交代情况,任务还真是他妈的繁忙。事到如今,也什么都瞒不过去了,小北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从和大眼妹妹通奸,到和古力冤家路窄,再到陈星神兵天降。他还口吃不清地强调:陈星这次可真算见义勇为,我就是证人。
而父亲听了小北干的那些事儿,早已被气得呼哧带喘了。他问小北:“交代清楚没有?”
小北说:“大概清楚了。”
父亲立刻吼道:“那你怎么还不去死?”他挥起一拳,打到了儿子脸上。而小北的脑袋正在脆弱时期,哪禁得住军人的重拳?“轰隆”一声,又晕了过去。
警察也没见过这等严父,他目瞪口呆了片刻,反而为小北说起了好话:“不管怎么说,您儿子还是挺仗义的。现在仗义的小孩儿可不多。如果没有他作证,帮他出头那孩子很可能会判刑,而现在估计也就是一治安拘留。”
父亲却也欣慰地瞥了瞥小北龇牙咧嘴的昏态:“要是连这点优点都没有,他他妈还是人吗?”
“那是,军人的后代,战友情谊永不变。”
可惜这些表扬,小北统统没听见。
而现在找到警察,对方第一个反应就是摸摸小北的脑袋:“真是千锤百炼呀!比一般人结实多了。”
听清小北的来意后,警察也欣然同意一起前往。他还说:“我们最好给他带一样礼物去。”
警察带着小北,到商场给陈星买了一个收音机。这样陈星就能在“里面”听相声了。两个人坐着出租车,来到拘留所里,见到了陈星。现在的陈星,神情自然非常颓丧,而且一个眼圈还有清淤,看得出来在里面没少吃苦。但他见到故人来,还是挺高兴,接过收音机后,还给它起了一个昵称:评书宝。现在他不光爱听相声,还迷上了评书。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却对语言艺术有着那么浓厚的兴趣。
因为警察的关系,陈星和小北不必隔着铁窗相见。小北忽然又哭了,他流着眼泪说:“你现在还把我当兄弟吗?”
陈星说:“我一直是把你当兄弟的。”
小北紧紧地和陈星拥抱了一下。这时,陈星小声说:“还得告诉你一件事。”
小北说:“什么事?”
陈星说:“我他妈的真不是阳痿。我平常都能*的,每天早上都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和沈琼就阳痿了。”
小北激动地拍着陈星的背说:“我发誓,就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能让你硬起来,我也要为你找到她!”
抒发完感情,他们便陪着陈星回去。走到看守所里的一片空地上,忽然有一个年纪很小的犯人凑了过来。他拎着一只便桶,哭丧着脸说:“星哥,你去哪儿啦?”
小北看看那家伙,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陈星说:“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的狱友,她姐是张红旗。”红旗下的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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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学与养鸡场(1)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商务印书馆,《新华字典》第9版,673页。
这是那时候高中生都学过的一个例句,其作用是教大家正确地使用分号和冒号。高中课本里的东西,陈星几乎什么也没记住,但这句话却会不时从脑海里冒出来。每次想起,他都感到这句话很可笑。他甚至认为,这句话的作者真是他妈的一个幽默大师。
现在的陈星头发很长,个子又长高了一些,站在人群里很显眼。几个月来,他一直都穿着一件灰色的帆布外套,并且从未洗过。不仅是外套,连他的脸都给人脏乎乎的感觉。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杂牌大学生,倒像一个热衷于钻山洞、过草原的无所事事的旅行家。
他的父母把他塞进了一所民办大学。他们坦白地说:“倒不是指望你能学到什么,就是怕你混到街上去,再惹什么祸。”于是陈星就背着破书包,骑了二十公里的自行车,到昌平的学校去报到。蹬到那里的时候,他的脖子上粘了一片结晶盐,两条腿直打晃。
他带着沧桑的表情走进了新学校。他想,他是有资格沧桑一下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里,有几个进过那么多次派出所,而且还被正式刑事拘留过呢?
前来报到的学生陆陆续续地进屋,找地儿落座。最后出现的是一个个子极其矮小的男生,大概只有一米六出头,而且长了一张非常苦、倒了八辈子霉似的脸。他刚一进门,教室里的几个家伙立刻笑了起来。
那男生的样子确实有点滑稽:如此矮的人,却背着一个如此之大、光直径就有两米的包袱——那装着什么呀,他不会带了十条棉被来上学吧?小山一样的包袱压在肩上,几乎把他的人都埋进去一半。
“这里是不是××大学?”那男生操着一口纯正的河南腔问。
几个痞里痞气的学生笑得更欢了。有时候人的关系确立得就是这么快:某些人刚一露面,就被放到了被取笑对象的位置上,永世不得翻身。
河南男生背着大包袱,像一只蜗牛一样,缓慢地往教室后排挪动。一不小心,他的包袱就蹭到了某个人的脑袋。那家伙立刻用东北话大叫了起来:“你他妈看不见人呀?”
河南男生马上转过去,谦恭地道歉,上半身被大包袱压得更深了:“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这一转身,包袱又不可避免的碰到了另一个人。于是,一个山东话又响了起来:“知错不改呀?”
河南男生便再回头,继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没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四面八方地转了两圈,说了无数句对不起。大家可算找到了乐子,纷纷粗声粗气地呵斥他。就连隔得很远,根本不可能被包袱蹭到的家伙都要加入进来:“你眼瞎啦?”
河南人四面楚歌,连动都不敢动了。取笑他的家伙更来劲了,纷纷拍打他的大包袱,教室里充满了“嘭嘭嘭”的声音。
他们问他:“你不会背了一个妹子来吧?”
陈星很为这个河南人难过。看来他注定要沦为那些顽劣的学生的玩具了。过去,小北也总是戏弄班上的几个老实孩子,只不过和那种小玩闹比起来,民办大学的学生无疑要粗野得多。河南人的大学生涯显然是一片黑暗。
河南人被欺负的时候,班上其他人都不敢发言。大家只是静静地看着,还有人露出庆幸的神色。最后,还是陈星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走过去,抓住河南人的大包袱,把它举了起来。书包 网 想看书来书包网
7。大学与养鸡场(2)
“举高点儿就碰不着人了。”陈星对河南人说。
接着,他又朝教室后面撇撇眼:“我旁边还有一空座儿。”
河南人低眉顺眼地跟着陈星,走到座位坐下,才算结束了这场闹剧。陈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河南人的大包袱放到教室后面的墙角。他也一直低着头,没去看那些欺负河南人的家伙。他知道,那些家伙肯定会对他不满。这可算当众不给他们“面儿”啊!
在新环境里,他不想逞威风,但也不愿甘当弱者。而现在,陈星还不想与那些家伙有正面冲突。
和学生相比,更荒唐的是大学本身。
大家很快发现,半个月以前,这里可能还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所养鸡场。没有开玩笑,就是那种生产鸡肉和鸡蛋的工厂。教室是大铁棚改建的,宿舍是杀鸡和褪毛的车间。整个学校弥漫着一股鸡屎味儿,很多角落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鸡毛。学生们立刻抗议起来,他们操着各地方言说:“我们不是来做鸡的!”
“也没指望你们下蛋。”学校的老师回答说:“放心,国家承认学历——如果你们能通过自考的话。”
大家来自天南地北,现在却只得在这里安顿下来。也许因为无数只鸡的冤魂在宿舍里飘荡,第一天晚上,他们根本无法入睡,到了后半夜,干脆聊起天来,聊